內容摘要:《小于一》是布羅茨基自傳和詩學批評性的散文集,文章分析了布羅茨基在《小于一》追求的美學主張,即死亡美學和孤獨美學。詩人通過死亡探討虛無,只有到死,詩人才會蓋棺論定,詩人在死亡中看到自己的自畫像。在高壓政治中,詩人的自保能力讓位給了美學,成為疏離于同代人的時代的孤兒。
關鍵詞:布羅茨基 《小于一》 死亡美學 孤獨美學
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是蘇俄裔美籍猶太詩人。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小于一》是一本基于文學批評的散文集,他批評了許多俄國和外國的詩人,并且把“我”鮮明地融入其中。2014年《小于一》的權威譯本問世,獲得了許多獎項,轟動了中國文學界。《小于一》是布羅茨基詩歌的延續,如同散文是詩歌的延續。“小于一”這個標題的含義,根據布羅茨基在自傳性散文《小于一》中自述:
時間的流逝并不怎么影響那個實體。獲得低分,操作一臺銑床,在審訊時遭毒打,或在教室里大談卡利馬科斯,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這就是為什么當你長大成人,你不能不感到有點驚駭。一個孩子對父母控制他感到不滿,與一個成年人面對責任時的恐慌,在本質上是一樣的。你不是這些人之中的任何一個;你也許是小于“一”個。(《小于一》)
這就是篇名“小于一”的出處,在一個集權和極端惡劣的政治環境下生存的人,不是完整的人,因為人性是被剝奪的。
很久以前,有一個小男孩。他生活在世界上最不公正的國家。那國家被一群生物統治,這群生物用所有的人類標準來看,應被視為退化的生物……那文明已不存在了。(《小于一》)
這就是作品的背景基調和布羅茨基的心態基礎——不公正,壓抑的政治環境。
“美學”是由德國鮑姆嘉通提出的,他把“美學”定義為感性認知的學科。美學(Aesthetics)一詞在古希臘的意思是“人的感覺”。所以美學是研究人的情感、感覺的。人的種種感覺,最終抵達的是情感和心理。本文主要從死亡和孤獨兩個方面分析布羅茨基在《小于一》中展現的美學追求。
一.死亡美學
“美學對于死亡的探討,以呈現在心靈中的死亡意象作為本質對象,以體驗與想象的心理功能作為主要的認識方法和理解手段。”①也就是說,死亡美學關照的是以想象為途徑的對于死亡的情感和感覺,以及相關的哲學思考。洛特曼說:“也許,除布羅茨基外,再無任何一位詩人如此沉浸于對虛無——死亡的思慮。”②布羅茨基對于死亡美學的追求,在《小于一》里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1.生命的定論——死亡
林語堂曾說:“當我們承認人類不免一死的時候,當我們意識到時間消逝的時候,詩歌和哲學才會產生出來。”(第三章·三《論不免一死》林語堂《論生活的藝術》湖南文藝書本社2018年)通過死亡,我們會反思生命,進行哲學思考,詩歌也如此產生。
我一直都無法辨別任何地標,更別說浮標了。如果有任何像地標的東西,那也是我自己無法承認的東西——死亡。(《小于一》)
只有死亡才能成為我辨別的標志,人生到蓋棺才能論定?布羅茨基在《小于一》中全篇使用反諷,而自己也是反諷對象之一。獲得文學上最高的獎項,從一般人看來,文學必然能夠代表布羅茨基,而他本人并不為此自豪。生命是流動的、無定形的,變化當中必然無法辨別或標識什么。只有死亡,生命到了盡頭才會停止流動、成形,才會成為定論。死亡是終極的。
因為死亡作為一個主題,永遠產生一幅自畫像。(《在但丁的陰影下》)
死亡作為布羅茨基喜歡的母題,并非以恐怖的形態出現,布羅茨基喜歡談論這個話題,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畏懼,亦沒有對生的留戀。布羅茨基全程以理性的態度談論這個話題,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喜愛的情感。詩人晚期的作品,尤其是加入了親人逝世因素的詩集,確實體現了詩人定居的氣息。詩和哲學是具有相通之處的。對于死亡主題的描寫,體現了詩人對于自己全面的總結。
記憶,我想,是一個替代物,替代我們在愉快的進化過程中永遠失去的那條尾巴……你記得愈多,也許你就愈接近死亡。(《小于一》)
記憶和死亡,人出生是白紙,經過了各種事情的,就走向了死亡。死亡不可避免,常人往往不愿意提及,哲人卻喜歡思考它。“詩人的作品和詩人一樣,也有其生命。詩的生命有兩種,一種是外部生命,即一首詩的留存于世;一種是內部生命,即一首詩從開頭一行到最后一行的延續。因此,閱讀一個詩人的作品,我們就是參與這個詩人的死亡,或是其作品的死亡。”③
“詩人之死”這個說法聽上去總是有點兒比“詩人之生”更具體。也許這是因為“生”和“詩人”作為詞語,其正面含混性幾乎是同義的。而“死”——即便作為一個詞——則差不多如同詩人自己的作品例如一首詩那樣地明確。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什么,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并拒絕復活。在一首詩的最后一行之后,接下去便什么也沒有了,除了文學批評。因此,當我們讀一個詩人,我們便參與他或他的作品的死亡。(《文明的孩子》)
死亡是明確的。生很含混,死亡卻是陳安落定的必然。哀歌所描寫的對象不是現在,而是往西,這是一種時間問題,逝去后以死亡作為形式所呈現出來的生活。死亡是肉體上的陰陽相隔,而精神上,亦具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死亡和結局具有相似性,死亡是詩和詩人的結局。
有人通過他的詩歌,通過他生命的行為和通過他死亡的質量來鑄造偉大的散文。(《文明的孩子》)
死亡的質量也就是詩的質量。生有和意義有時是通過死來傳達的,通過死亡的虛無而達到詩歌生命的的永存。死是人不可避免的終極主題,死亡美學出于對人類生存的關注,死亡美學更關注詩意和審美的永恒。對于布羅茨基來說,死亡不是終結,而是新生的開始。
2.詩人的自畫像——哀歌
布羅茨基喜歡用題材作為詩題,他以“哀歌”為題的詩有很多首。“哀歌”這種詩歌題材源于古希臘的挽歌。其特點是篇幅和句式較長,節奏韻律緩慢,情感表答為顧名思義以悲哀、凄婉為主。王爾德認為“在歡樂和歡笑的后面,或許還有粗暴、生硬和無感覺的東西,但在悲哀之后始終是只有悲哀。痛苦與歡樂不同,它不戴面具”④。
我那時還年輕,特別熱衷于作為一種體裁的哀歌,尤其是自己周圍沒人死,沒機會寫。所以我懷著也許比對其他任何東西更大的熱情來讀哀歌,而我常常想,該體裁最有趣的特征,乃是作者們都不經意地試圖畫自畫像——幾乎每一首“悼詩”都充滿(或玷滿)這種自畫像成分。(《取悅一個影子》)
布羅茨基認為為別人所寫的哀歌其實是詩人的自畫像,通過蓋棺論定來評價一個人來表達出作者本人的各種思想。哀歌也是一種死亡主題,也是詩人的自畫像。“哀歌教會他的是‘長歌當哭,必在痛定之后‘的感覺,他總是將創傷對象化。”⑤布羅茨基把哀歌成為詩歌最充分發展的體裁,哀歌是詩歌的地標,任何悼亡詩,都包含一個自畫像的因素。如果哀悼的對象碰巧是一位與作者具有無論是真實還是想象的紐帶關系的同行作家,且這種關系太強烈,使得作者難以抵擋認同哀悼對象的誘惑。
我們了解更多的是作者和作者對自己可能的消亡的態度,而不是實際發生在被哀悼對象身上的事情。(《一首詩的腳注》)
當哀悼對象是一位作家,那么哀歌自畫像的性質就更明確了,像誘惑一樣使作者難以抵擋。作者在為詩人寫哀歌時,其實所描繪和表達的是自己的思想,或者說為自己寫哀歌。
詩人之死不只是一種人類的喪失。最重要的是,它是語言本身的一出戲劇:也即語言經驗不足以表達存在經驗的戲劇。
除了具體的、已死去的里爾克之外,詩中還出現了一個形象(或理念),也即一個“絕對的里爾克”,他已停止作為空間中的一個肉體,變成永恒中的一個靈魂。這種移動是絕對的、極大化的移動。詩中女主人公對這個絕對對象、這個靈魂所懷的感情——也即愛——也是絕對的。此外,對這愛的表達方式也是絕對的:極大化的無私和極大化的坦率。這一切只會創造一種詩學措辭的極大化張力。(《一首詩的腳注》)
死去后變成永恒的靈魂,變成絕對化,極大化的詩學張力。死是生的虛無,是精神的絕對對象,它代表了一種靈魂的美和升華。在詩人的世界里,死亡象征美與自由,它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達到了極大化的美的張力。布羅茨基崇拜語言,語言本身高于詩人的生命。
還有——除了那被拋棄感——出于一種內疚感:我活著,而他——更好的人——卻死了。但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哪怕是異性詩人)的愛并不是朱麗葉對羅密歐的愛:悲劇不在于沒有他存在是不可想象的,而恰恰在于這樣的存在是可想象的。這種設想的結果是,作者對她自己也即仍活著的人的態度,就更無情,更不妥協。(《一首詩的腳注》)
更好的人死去了,不如他的卻活著,詩人的愛死去了,這樣的她活的態度更無情。愛人的死使他更堅定不妥協,內疚感成為了她戰斗的力量。所以詩人間的愛超越普通的愛情,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要堅強地、無情地活著,擔負起兩個人的使命。
為她有某種先驗性的悲劇調子,有某種隱藏的——在一首詩中——哀號。
極度的絕望和疏離共冶一爐。……因為一個人的去世排除了任何適當反應的可能性。(難道藝術總的來說不正是這種難以獲得的情緒的替代物嗎?尤其是詩歌藝術?而如果是這樣,則難道“詩人之死”這一詩歌體裁不是某種合乎邏輯的神化和詩歌的目的嗎,也即在因的祭壇上獻祭果?)……疏離既是這首詩的方法,又是這首詩的題材。(《一首詩的腳注》)
有時候悲劇是先驗的,必然的,西方文學傳統中悲劇是最崇高的。哀歌,尤其是對于詩人的哀歌是具有神化的,是詩歌的目的。而其表達的方法是疏離,而疏離、死亡、悲哀本身又是題材。
他的生,以及他的死,是這文明的一個結果。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么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他們的死亡率則表明那現實把它自己與文明隔開的距離。(《文明的孩子》)
美學決定和塑造了詩人的倫理態度和性情,所以詩人是孤獨的。詩人們為了維護心中最高的美學,奮起反抗,步入死亡,他們與文明隔開。所謂的文明指的是專制制度下用來愚民的東西。
布羅茨基所崇尚的美學,是超越生命的,為了美學,詩人放棄自我保存。他的美學與政治緊密相關,在對于超越生死的美學的贊美的同時,是對俄國政治高壓的反抗。鐵腕政治被作者描寫得十分丑惡,反抗詩人則是被作者盛贊的英雄。
英雄、悲劇、崇高——都是西方美學的傳統內容,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布羅茨基和他盛贊的詩人就是這樣的時代英雄。死亡、悲劇、哀號、絕望、疏離都成為英雄必須背負的責任。
里爾克之死便會帶有一種抽象性質,而茨維塔耶娃純粹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會反抗它。結果,死亡便成為一個猜測的對象,恰如里爾克的生活是猜測的對象。也就是說,“你的死”這說法最終只會像“你的生”一樣不適用和無意義。但是茨維塔耶娃走得要稍微遠些,而在這里,我們來到了我們可稱為“向上升的疏離”和茨維塔耶娃的告白的起始:
我早就把生死加上引號
如同已知道是空洞的閑話/謠言。
對作者來說,“生”與“死”似乎是語言的一次不成功的嘗試:嘗試適應這場災難,更有甚者,嘗試以大致這樣一些話來貶低這場災難,也即它無非是“已知道是空洞的閑話/謠言”。(《一首詩的腳注》)
她乞靈于死亡,以死亡來作為這種或那種感情緊張的解決辦法,現在死亡變得太真實了,使得任何感情都顯得微不足道。它從修辭變成無辭可修。(《哀泣的繆斯》)
死亡有時候會被詩人作為修辭運用,但是如果真正的死亡來臨,而且是大量的死亡,修辭變得毫無意義。
作為一個主題,死亡是詩人倫理的絕佳試金石。這種“紀念”體裁常常被用于行使自憐或作形而上學之旅,隱含生者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優越于死者,大多數人(生者)優越于少數人(死者)。阿赫瑪托娃完全不是這樣。她使她的死者特殊化而不是普遍化。(《哀泣的繆斯》)
生者優于死者嗎?從求生者的角度是這樣的,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一般人樂生惡死。然而,如果從更高的視角俯察人類,靜觀所有生與死,的道德結論未必如此。生者不必然優于死者。這是從哲學高度,上帝視角觀察得到的結論。詩人超越世俗,達到了哲學的高度。所以對于詩人來說,死比生更有價值。
二.孤獨美學
布羅茨基敢于打破傳統,對于傳統,他當然有繼承,但是對于常人毫無懷疑的傳統、權威,布羅茨基都是敢于以自己的眼光重新審視,作出自己的判斷,并且打破他所認為不好的傳統。
結果是這樣一種效應,也即一個聲音愈是清晰,聽上去就愈是不和諧。沒有合唱團細化于是這種美學孤立獲得了物理維度。當一個人創造了自己的世界,他便成為一個陌生的身體,所有的法律都針對他:重力、壓縮、排斥、殲滅。(《文明的孩子》)
真理、真知往往曲高和寡,先知是孤獨的,結局也往往悲慘。如果一個人接近了真理和先知,他可能遭受政治迫害。布羅茨基對于孤獨的崇拜源于童年經歷和政治環境,作為猶太后裔,布羅茨基從小處處受到歧視——不能擁有一般人的待遇,即使優秀也被剝奪應有的權利。“壓迫——反抗”的模式在布羅茨基身上完美體現,種族歧視和獨裁政治塑造了時時處處反諷的《小于一》。布羅茨基很孤獨,他沒有在孤獨中死亡,而是在孤獨中爆發。
他那自我保存的本能,早已讓位給他的美學。是曼德爾施塔姆詩歌中那巨大的抒情張力使他遠離同代人,并使他成為他的時代的孤兒——“全蘇聯規模上惡無家可歸狀態”。(《文明的孩子》)
詩人從孤立中獲得了自我,然而卻成了政治和法律的靶子,布羅茨基本人就是如此。但是詩人沒有被打倒,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孤獨。為了美學而孤獨,詩歌與美學高于自保,甚至高于生命和自由。美學是詩人的生產方式和最高追求,是詩人的信仰。曼德爾施塔姆如此,布羅茨基亦然。
他不屬于任何“群”:加勒比海沒有什么群,除了魚群。你會情不自禁要把他稱為形而上學的現實主義者,但話說回來,現實主義本來就是形而上學的,相反亦然。(《濤聲》)
布羅茨基所推崇、崇拜、贊美的詩人是孤獨的,不合群,他們是孤獨的英雄,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真理維護者,孤獨、魅力、崇高……寂寞。具體而言,《小于一》中的孤獨美學體現在對流亡主題的抒寫和對詩人寡婦的評論中。
1.流亡的孤獨
“流亡”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是很多人所向往的自由,而布羅茨基卻并非主動追求,1972年他被當局驅逐出境,他給勃列日涅夫寫信:“我雖然失去了蘇聯國籍,但我仍是一名蘇聯詩人。我相信我會歸來,詩人永遠會歸來的,不是他本人歸來,就是他的作品歸來。”流亡、孤獨、困苦成了布羅茨基的一部分,深深侵入他的作品。
他們的個性是他們流亡生活的原因之一,而流亡又加強、深化了他們的個性;他們在與自己詩中“獨自的主人公”一同捍衛詩的價值和詩人的尊嚴的同時,也表現出了他們鮮明的詩歌特色。⑥
“布羅茨基流亡,首先要面對的是文化認同危機和創作的失語狀態,雖然后來布羅茨基贏得了西方世界的普遍認可和尊重,但面對不同的文化環境,確立自己的寫作坐標并一以貫之地保持自己的獨特性是有難度的。”⑦所以布羅茨基的作品中呈現出濃重的孤獨意味。
馬克思的名言“存在決定意識”,覺得只有在意識學習掌握疏離的藝術時,這個說法才是真的;之后,意識便獨立自主,并可以決定和忽略存在。(《小于一》)
布羅茨基高度推崇詩歌,又很崇拜語言,詩歌是至高無上的語言形式。之歌之所以這么高,是因為它擁有自身的意識,遺世獨立的自主意識,甚至可以忽略存在。“文學特別是詩歌對布羅茨基而言是與生命融為一體的。”⑧高境界的詩人都把詩歌與自身的生命結合,自身的流亡也是詩歌獨立的標志。布羅茨基的流亡在形而上的層次上是主動的,疏離使得意識能夠脫離或者說忽略存在而獨立自主,這就是疏離的作用,所以作者熱衷于逃跑,自我疏離,流亡,原理祖國的獨裁政治,在逃亡和自我流放中找到自我價值。
2.寡婦的孤獨
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是俄羅斯詩人奧斯普·曼德爾施塔姆的妻子,“然后有四十二年時間成為他的寡婦”。曼德爾施塔姆是布羅茨基非常敬重的詩人,他甚至認為對方比自己更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他并沒有想要如此堂皇,也不是僅僅要報復那個制度。
實際上,她的身份是由文化、由文化最好的產物塑造的:她丈夫的詩作。她試圖保存的,并不是關于他的記憶,而是這些詩作。她在四十二年間成為的,并不是他的寡婦,而是這些詩的寡婦。(《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1899—1980):訃文》)
稱為詩的寡婦,詩對于這些詩人來說超過生命、超過愛情,是最重要的。在生存都稱為問題的時代,詩人為了使詩保存下來,使用背誦的方法,這些詩真可謂是詩人的生命了。愛情中的殉情很讓人感動,用自己的后半生殉了代表這份愛的詩,更使愛情和生命都獲得了超越,進入了更高的層次。
她是文化的寡婦,而我想,她最后愛她丈夫遠甚于她最初嫁給他。(《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1899—1980):訃文》)
寡婦,當然是孤獨的,但卻不是陷入孤獨喪失自我,而是在孤獨中成為了詩。丈夫死后,丈夫的詩成了自己的記憶,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死亡和孤獨使之升華。
詩歌是最民主的藝術——它永遠從零開始。在某種意義上,詩人確實像一只鳥兒,無論棲息在什么樹枝上,它都可以鳴囀,希望有聽眾,哪怕聽眾只是一群樹葉。(《濤聲》)
獨裁政治是不民主的,即使表面宣揚,而是詩歌才是最民主的。“《詩》云:‘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入鳥乎!”(《大學章句》)⑨孔子從鳥的有所居止聯想到人的安身立命之所。鳥棲息在樹枝上,而儒者要在仁、敬、孝、慈、信等美德上棲身。布羅茨基把詩人比作鳥兒,詩人有自己的追求,即使代價是孤獨,也不會放棄。發聲者都希望有聽眾,中國古人追求“知音”,作者希望有聽眾,如同雅樂陽春白雪,如同先知哲人般的詩人也不可能有廣泛的聽眾。詩人渴望發聲,渴望把心聲傳遞給眾人,但是如果不能實現,詩人寧愿孤獨。
沃爾科特既不是傳統主義者,也不是現代主義者。任何現有的主義和隨之而來的主義者都不適合他。他不屬于任何“群”。(《濤聲》)
最高等級的詩人必然是孤獨的,離群索居,不能為外在各種標簽所限制。
這行詩在聽覺上和地形學上都從抽象地理的“svet”向上飛,飛向那簡短、嗚咽般的“krai”(邊緣,王國):世界的邊緣,一般的邊緣,朝向天上,朝向天堂。……這行詩以結尾部“s novym krovom”(新避難所快樂)告終,既是語音的,又是語義的,因為“krovom”的語音實質與“godom”的語音實質幾乎相同。……這個詞被放置在太高處了。它作為世界邊緣的一個避難所的意義和作為一個可以回去的家——一個庇護所——的意義,與“krov”交織在一起,而“krov”意思是天堂:地球的普世天堂和個人的天堂,靈魂的最后避難所。(《一首詩的腳注》)
布羅茨基在對瑪琳娜·茨維塔耶娃《新年賀信》“新年快樂——世界/光——邊緣/王國——避難所!”的賞析中從語言學、聽覺、視覺等多方面闡釋,詩歌營造出向上飛,朝向天堂的意境。詞語本身被放置在太高之處,成為了人類靈魂最后的避難所。詞語和意象都指向孤獨,脫離世俗,飛到一個極高的所在。雖然是在分析別人的詩句,布羅茨基本人心中也希望通過孤獨到達高處的靈魂天堂。
布羅茨基敏感又特立獨行,一生坎坷經歷各種苦難和迫害,卻從未放棄對詩和美學的追求,他用反諷構成的《小于一》中孤獨地追尋人類存在的哲學與詩意。雖然處處表現對死亡的贊美與熱忱,但詩人絕非是悲觀的,他以死亡的永恒填補生存的空虛,終究成就了實實在在的“虛無”,并在虛無中找尋人類自己喪失的靈魂。
注 釋
①顏翔林:《死亡美學》,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②Гордин Я.А..Иосиф Бродский и мир[M].Москва: Звезда,2000.15.
③列夫·洛謝夫著,劉文飛譯《布羅茨基傳》,東方出版社2009年版。
④(英)奧斯卡王爾德;孫宜學譯:《獄中記》,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14頁。
⑤張馳:《約瑟夫·布羅茨基詩學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9年,第22頁。
⑥張馳:《約瑟夫·布羅茨基詩學研究》,華中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9年。
⑦毛欣然:《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學觀和美學觀淺議——從散文集〈小于一〉談起》,《出版廣角》2018年第24期。
⑧毛欣然:《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學觀和美學觀淺議——從散文集〈小于一〉談起》,《出版廣角》2018年第24期。
⑨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頁。
基金項目:2019年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宜賓學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資助項目(SXJZX2019-001).
(作者介紹:毛欣然,博士,現任職于四川大學錦城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