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川
中國農村基層治理的困境,根本表現為“旨在提升政權合法性的規范化建設,不僅沒有提升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反而導致更多矛盾糾紛,使基層行政組織疲于應對”這一悖論。為了解釋這一悖論,理解中國農村基層治理現場的特征和“規范化”背后的深層涵義,是更為基礎的課題。本文試圖著眼于不同治理側面背后的共通機制,以治理者和治理方式本身在末端行政現場所呈現的復雜性為基本線索,對治理現場何以復雜、復雜在何處等問題進行進一步追究和提煉,并嘗試提出一個能夠括及“規范化”所帶來的基層治理困境的概念,以求深化和豐富學界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認識。
筆者發現,在官僚制末端與村莊社會相接觸的實踐現場,存在著大量以整體的、連續的、流動的、統合的狀態呈現出來的現象。“規范化”其實起到了沖擊和破壞這種狀態的作用,進而上發基層治理困境。而作為本土概念資源,《莊子》寓言中“渾沌”的概念則是對上述治理現場的狀態和困境生產邏輯最恰當的隱喻。本文所參照的基層治理經驗,皆來自筆者對湖北省荊門市沙洋縣M鎮稻村的調查。本文將更多參考20世紀80年代以來稻村這個空間場域內所表現的鄉鎮、農村和農民關系的諸側面。
本研究中使用的“渾沌”一詞來自《莊子·應帝王篇第七》的寓言,并非日常所言的意味著雜亂無章、一片混亂的渾沌。該寓言的原文如下: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原始文本出現于“應帝王”這一標題之下,暗示對“渾沌”的解讀無法脫離帝王政教史觀。該寓言對理解當下的基層治理極具現實意義(見表1)。

表1 “渾沌”隱喻與中國農村基層治理的邏輯關聯
渾沌意味著其內部不存在區隔和邊界,是一種沒有被割裂的整全狀態。渾沌預示著只能以其內部無邊界的狀態而存在,否則就將瓦解和死亡。“渾沌”之所以能夠成為對中國農村基層治理內在機制的隱喻,是因為“本土性的社會規則”的屬性本身是反邊界的,正因為這種以整全而無割裂為特征的基層治理的作用,整合每個社會成員的行動意志而形成的社會目標才與國家目標保持著一致。而“規范化的國家規則”恰好又是建立邊界的作用力。國家治理方式的現代化追求,其實就是寓言中倏與忽給渾沌鑿竅的過程。雖然倏與忽的本意絕不是置渾沌于死地,而是改善渾沌的存在狀態,但鑿竅卻直接導致“渾沌之死”。同樣,國家治理方式的現代化追求的本意,并非將農村基層治理逼入困境,而是提升基層政權的合法性,但“規范化”的結果卻恰恰是使復雜的一線治理現場無法被把握和對接,以致基層社會更加不穩定、基層社會的不滿情緒愈加彌漫,農村基層治理陷入困境之中。
本文將“渾沌”進一步操作化為5種樣態。第一,是表現為功能統合的渾沌樣態。在該狀態中,多個功能相應于外部狀況的變動而可以自由轉換。功能復合狀態一旦消失,則相互關聯的所有功能將無法有效運行。第二,是表現為行為意義連帶的渾沌狀態。行為意義的連帶,即為由行為而生的多個意義之間表現出顯著的相互關聯性的渾沌狀態。第三,是表現為行政事務間或村莊事件間的一體性的渾沌狀態。在該狀態中,既包括在發生的一系列日常村莊事件中,由于并無直接因果關系的事件被視為正在發生的事件的近因,而導致多個事件一體化的情況;也包括某項行政事務的完成被納入其他行政事務完成機制中的一環,從而表現出行政事務間的一體化的情況。第四,是表現為價值計算的模糊性的渾沌狀態。農村社會中充滿了價值計算的模糊性。其原因是:其一,有許多被認為影響價值計算的要素無法轉化為精確的數字進行測量,非理性的意義秩序和情感表達與數值計算無邊界地聯結在一起;其二,價值計算對象的價值隨著時間流而變動,無法在一個特定的單位時間點上得到真實的反映,必須通過無邊界的、連貫的時間帶而過程性地展現。第五,是表現為空間整體性的渾沌狀態。所謂空間整體性,是以沒有被切割的空間開放性以及內在于空間的諸要素的流動性和統合性為前提條件而形成的狀態。
“渾沌”在農村基層治理各個側面的實踐形態,都對國家目標的達成起到積極作用。
1.村干部的功能統合
按照對稻村村干部能力的分析,我們可以將村干部的角色分為說理者、動員者、隨禮者、懲罰者、國家政策的執行者等。不同村民的具體情況會激發村干部將其不同角色的不同功能顯現出來,那些角色與其說是獨自發揮作用,不如說是依存于其他角色而發揮作用。或隱或現地,村干部的多重角色功能作為內部沒有邊界、能夠相互轉換的整體而存在,處于內部無區隔的狀態。
2.鄉鎮“工作隊”所表現的功能統合
在征收農業稅費和計劃生育政策被要求嚴格執行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為了在規定時間完成計劃生育任務,M鎮運用了各式各樣的科室人員整合和再編方式。“工作隊”對工作人員進行的再分工是臨時性的,不具有確定性和專業化特征。每個工作隊成員身上多重復合功能的顯隱序列不斷變動。
3.土地的功能統合
在他們的土地功能認知中,發揮建房功能的土地與發揮農業功能的土地并無邊界。農戶可以根據土地的價值和自身需要,調整土地的功能。
1.繳納稅費行為的意義
如果將農戶繳納農業稅費的行為還原到農村社會的情境中考察,這一行為的意義與更大的村莊社會的意義系統結合在一起,形成行為意義的連帶。農戶繳納稅費的行為意義與國家認同、集體所有制認同、民間社會的公平觀念以及社區評價無法分割。
2.糾紛調解行為的意義
在稻村的村莊社會中,糾紛調解的行為意義,不僅僅是在一件件的矛盾糾紛中“即事性”地協調糾紛各方的利益關系,而且是與維護村莊的倫理秩序和社會關系網絡、為當事人創造在未來繼續生活下去的條件等超越具體矛盾調解的更具時間跨度的社會意義聯系在一起,形成糾紛調解行為意義的連帶。
1.行政事務間的一體性
村民是否繳納稅費,將直接關聯到村民能否在村委會順利辦理其他事務。繳納稅費并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事件而存在的,它與其他事件之間不存在清晰的邊界,因此表現出與其他事件共生的一體性。之所以這種共生的一體性能夠產生,是因為村干部掌握了與農家的生產和生活直接相關的權力,使農家在一些關鍵的時間點上,必須尋求村干部為其辦理某項事務。
2.村莊事件間的一體性
糾紛事件本身并不是孤立的,其起因往往不是一次矛盾沖突、一個明確的因素,而是與糾紛事件發生前的諸多日常生活中的村莊事件形成相互牽扯、相互之間無邊界的一體關系。在稻村的村民意識中,糾紛事件本身就嵌入家庭的倫理秩序和社會關系網絡中。
1.村民收入價值的模糊性
稻村出身者大部分都屬于“代內兼業階層”,富裕階層和貧弱階層都只占極少數。因此,大部分村民的收入價值呈現出較高同質性。村莊中間階層的同質性,以及階層的流動性、收入計算的模糊性、基于代際整體性的“家庭圈”的可伸縮性,從不同的側面反映出村民收入計算在不同表示方式間的無邊界,以及在生產周期、家庭生命周期等時間維度的無邊界。這種無邊界,導致村民收入價值的模糊性。
2.土地及其附著物價值的模糊性
在稻村,農民對房屋價值的計算并不只計算房屋建筑材料的經濟價值。從最后房屋買賣發生時的價值計算來看,房屋的價值中往往會融合耕地的價值、社會關系的價值,或未來出租獲利的預期價值。房屋價值計算的模糊所反映的,其實是村莊生產與生活的一體性:生活是以生產為中心展開的,而生活又嵌入村莊社會關系網之中。
1.土地耕種空間的整體性
集體時代,就地理空間上某一面積單位的農地而言,對其進行耕作的農地經營者流動性增大,也更具有不確定性。即每個農戶間并不存在土地耕種的空間邊界。在“分田到戶”以后,在包括稻村在內的全國大范圍的農村地區,村集體仍然通過調整土地的承包關系,即“增人增地,減人減地”,保持了農戶間土地耕種空間的整體性。
2.農田水利空間的整體性
村民個體的產權處于流動狀態的集體主義制度安排,有利于水利設施的建設、使用和維護管理。超越單個農戶家庭的生產核算單位,與水利建設的整體性相契合。作為一個整體發揮作用的水利設施的維修,也需要超出單個農戶家庭的集體組織對農戶的勞動力或資金進行整合。
本文以稻村為例,發現在延伸至當下的中國農村末端行政現場中存在多種“渾沌”,而這些不同的“渾沌”樣態,融合了國家意志與社會意志,推動了國家目標的達成。
村干部和鄉鎮“工作隊”的工作方式所展現的就是功能統合,能對農業稅征收這一行政事務的完成發揮積極作用。最終,這些都將服務于經濟建設這一國家目標的達成。土地功能統合狀態有助于土地的有效使用,進而保障社會穩定。
稅費繳納行為的意義連帶,因有助于農業稅的征收而對經濟建設這一國家目標的達成也能發揮積極作用。而糾紛調解這一行為的意義連帶,由于與人際關系的修復相關聯,因此也發揮著維持社會穩定的作用。
村民繳納稅費的行政事務,與村民在村委會所需辦理的其他行政事務的完成相互關聯。這樣的一體性被作為農業稅征收策略而使用,對達成經濟建設的國家目標發揮了作用。同樣,糾紛事件與此前一系列村莊日常生活事件形成一種連續狀態。在充分理解這種一體性的基礎上,糾紛才有了得到根本解決的可能性。因此,糾紛事件與其他村莊事件的一體性,也是維持社會穩定的重要一環。
在價值計算具有模糊性的背景下,村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標準活用資源,從而能夠使社會穩定、確保糧食穩產等國家目標更容易達成。只有以對農民收入價值計算具有模糊性的認知為基礎,大部分的貧困才能被還原為農戶家庭的自我責任,低保制度才能真正發揮其作為安全網的政策兜底功能,使社會穩定得到保障、貧富差距得以控制。
正由于特定地理空間中的某塊農地上的農地耕種者的流動性高,并具有不特定性,土地耕種空間的整體性才隨之產生,“耕者有其田”的土地資源配置狀態才得以達成,并服務于社會穩定、確保糧食穩產等國家目標。同樣,農田水利空間的整體性,確保了糧食穩產這一國家目標的達成。
國家用一套目標控制機制,使社會發展服從于國家目標。中國的國家目標,歸結起來大概有經濟建設、社會穩定、糧食穩產和消除貧富差距等四個方面。這些“國家目標”無一不有著農村的社會基礎。在目標上,國家與農村基層是協同一致的。
被規范的基層治理,也就是被各種邊界線所切割的基層治理。“渾沌”在被規范邊界化之后走向死亡,使得地方社會產生出大量與國家目標對抗的力量。在地方社會狀態與國家目標形成對抗的局面下,國家目標依然通過行政控制機制而保持著對地方目標的有效駕馭狀態,農村基層治理因此陷入了困境。
在規范化的概念中,最核心的特征是各種“限定”和“分斷”,而這兩個特征都可以放入一個統一的概念中去理解,那就是“邊界”的劃定。規范化的過程,其實就可以轉化為一系列“邊界”劃定的過程。
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可將“規范化”與“國家規則”并置,將“本土性”與“社會規則”并置,分別表述為“規范化的國家規則”和“本土性的社會規則”,并將這兩個概念劃歸到“邊界”這個更本質的概念層次進行表述,即“邊界化”與“反邊界”。而渾沌的生存與死亡,也恰好落腳在“邊界”的具體狀態上。從結果上看,本質上是對治理進行“邊界化”操作的方案,在國家目標對地方目標的控制和壓力型體制的傳導下,讓基層治理陷入了重重困境。
應該反思的是,在當前形勢下,中國農村基層治理是否真的需要脫離渾沌。中國正處在行政優位的城鎮化建設如火如荼的階段,熟人社會還未解體,公有制是事關意識形態而不可動搖的制度原則之一,也許正因如此,農村基層治理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還無法脫離渾沌,相反需要借力渾沌所帶來的積極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