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漫長的飛行、轉機,在跨越了好幾個時區的地域與海域后,我們終于抵達了洛杉磯國際機場。順利入境、辦完租車手續后,我發動了汽車引擎。按照我們此次的旅行計劃,在前往加利福尼亞州印第奧市參加完科切拉音樂節后,我們將由南加利福尼亞州棕櫚泉出發,前往美國中西部地區幾個著名的國家公園和風景區,然后返回洛杉磯市觀看U2樂隊的“約書亞樹”巡回演唱會,為這趟旅程劃下完美句點。
與飛行相比,公路旅行總是令人憧憬。置身于狹小的車廂里,手肘倚著車窗,音樂從音響中流瀉出來,車子緩緩駛向無限遼闊的荒野,揚起的塵土消失于遠方。一望無際,一無所懼地向前。公路旅行就像是文明社會與大自然的介質,也像是兩種矛盾心境的橋梁。汽車一方面提供了駕駛者所需的安全感,將恐懼隔離在堅硬的車體之外,另一方面應付柔軟內心對冒險、流浪的渴望。
音響里傳來冰島樂團深邃幽微的吟唱,那源自接近冷冽北極圈的音樂,竟是如此契合這片南半球炙熱荒蕪的紅色沙漠。我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轉頭去看她,也已淚流滿面。我默默地將這首歌重復播放,一次一次又一次,伴隨著吟唱,我們將車子慢速駛離那片土地,直到日落,天地一片漆黑,只有遠方的地平線上有點點星光閃耀。
上一次海外公路旅行是在美國西岸。2016年秋天,在結束為期近半年的太平洋屋脊步道的長途徒步后,我們從加拿大溫哥華市搭火車到美國尤金市,然后租了一輛四人座小車,沿極負盛名的101號海岸景觀公路,一路往南開回洛杉磯市。一路上,我們刻意避開交通繁忙的州際公路,選擇行駛于鄉間小徑或蜿蜒的山路,拜訪了幾座徒步時沒機會參觀的國家公園和歷史小鎮。那些小鎮因高速公路的開發而沒落,老街上幾乎沒有游客踏足,也少有刻意營造的觀光氛圍,只可從斑駁的墻面想象往昔的繁華。我們總是住在最破舊、最便宜的小旅館,隔天花上兩三個小時流連于充滿霉味和歷史印跡的舊貨店里,然后到當地人最愛的烘焙坊點一份肉桂卷,啜飲淡而無味的美式咖啡,最后才戀戀不舍地繼續往下一個小鎮前進。
10天的旅程,2000多千米的距離,使這段經歷成為太平洋屋脊步道之外另一段無法抹滅的美好回憶。半年后,我們重返美國西岸公路,既想彌補上次因時間有限未能參觀其他國家公園的遺憾,也試圖借此機會再一次滿足對公路旅行的想象。
紀念碑谷
參加完音樂節,我們的旅行正式啟程,在3天之內連續拜訪了聞名世界的大峽谷、馬蹄灣和羚羊峽谷,然而,這幾個著名景點卻讓我略感無趣。尤其是上羚羊峽谷,自澳大利亞著名攝影師彼得的攝影作品《魅影》在2014年以650萬美元售出后,這道因暴洪及風蝕而形成的狹縫型峽谷就吸引了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由于峽谷屬印第安人納瓦荷族保護區,不能自行參觀,進出必須由當地原住民經營的旅行公司帶領,且一天參觀梯次、名額受限,很多熱愛攝影的人都抱怨因人流過多而無法好好拍照,因此衍生出了兩種報名參觀的方式,即普通團和攝影團。攝影團不僅費用是普通團的兩倍以上,還嚴格規定必須攜帶腳架和專業單反相機(如果只帶普通相機或手機會被拒絕)。
礙于時間和預算,我們報名參加了普通團。當天準時抵達集合地點后,由卡車改裝的接駁車將游客運至峽谷入口處,然后由兩位納瓦荷族導覽員一前一后帶領進入羚羊谷。約一個小時的導覽的確能夠令人見識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赤褐色的巖壁像靜止的流水,迷人的光線幻化出千變萬化的光影;從某些角度看,真的會以為自己身陷移動的漩渦之中,不禁讓人看得出神、贊嘆,確實不枉此行。真希望能夠將每一處角落都盡收眼底,但后面梯次的游客已經涌入,催促我快點前進的導覽員顯得有些不耐煩,不斷用納瓦荷語向另一位向導抱怨,我只好草草結束神游,盡快與前方隊伍會合。
如此走馬看花的行程顯然無法讓人有時間好好構圖拍照,所以導覽員一般會在幾個既定拍攝點,示意大家將自己的相機或手機遞給他,請他幫忙拍照留念。他們操作非常熟練,好像任何機型都難不倒他們,只需稍微調校一下,便按下快門,咔嚓咔嚓,幾秒鐘內就能完成,完全不浪費一點兒時間。我從導覽員手中接過相機,從顯示器上看,畫面確實美得沒話說,精準的構圖、光圈和快門設定,成像如同商店里販售的明信片一樣毫無瑕疵。
“這個畫面叫龍之眼。”導覽員淡淡說道。每個拍攝點似乎都有自己的名稱,導覽員對此了如指掌,閉著眼都能找到。當走到《魅影》的拍攝地點時,導覽員從地上抓起一把細沙,“要想拍出和《魅影》一樣的效果,得自己動手灑點沙子。”說完,他發出竊竊的笑聲,得意得就好像在揭曉一出由自己精心設計的惡作劇。我感到既滑稽又沮喪,就好像在看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喜劇。
參觀羚羊峽谷令我想起前一年在太平洋屋脊步道徒步的日子。那時每一天都是新的體驗、新的風景,突如其來卻又令人欣喜。越是深入荒野,那些美好的事情在腦海里的烙印就愈加深刻。但是公路旅行有時候卻不盡如人意,一不留神就很容易陷入每一天都必須追蹤旅游書上的景點、拍下已知風景的模式。這些風景大多時候都像高速公路上飛逝而過的大型廣告,模糊而又曖昧地只存在于相機的記憶卡上,而不是我的心里。
懷著惆悵的心情,我們駕車離開羚羊峽谷所在的佩吉市,前往下一個景點紀念碑谷,它位于羚羊峽谷往東兩個小時車程的州界上。原本我只打算路過而已,但遠離了喧囂的人潮,映入眼簾的是一幕幕西部電影里才會出現的壯闊場景,我品嘗到了那種久違的興奮與激動,于是臨時更改計劃,在當地露營。
紀念碑谷是著名的電影取景地。1939年,在此拍攝的電影《關山飛渡》不僅捧紅了演員約翰·韋恩,還被譽為最具有代表意義的西部片之一;1968年由杰克·尼克遜主演的《逍遙騎士》則被譽為是公路電影的先驅。對我來說,紀念碑谷是與《阿甘正傳》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片中阿甘以慢跑的形式橫跨了美國大陸,當他在66號公路上停下時,背景就是紀念碑谷。從那時候起,這里就成了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公路形象與符號。
我們在紀念碑谷度過了美好的兩天,白天開車深入探訪,在峽谷里繞了整整一圈。不可諱言,紀念碑谷沒有人在后面催促,所以可以擁有非常充裕而自由的時間,盡情享受不同時段的光影在紅色峽谷產生的千變萬化;晚上我們坐在營地的帳篷前,看著夜色漸濃,亞利桑那州的星空從眼前形狀像拳擊手套的兩座孤峰中間亮了起來。有那么一瞬間,我真心認為每一個憧憬公路旅行的人都應該花點時間在紀念碑谷停留,感受這里難以言喻的一切。
旅行的意味
在前往下一座國家公園的路上,為了清洗累積多日的臟衣服,我們將車開進鹽湖城南邊的一座中型城市普若佛。一下高速公路,我們便直奔早已在網上找到的一家名為“海濱”的自助洗衣店。洗衣店外觀有些老舊,招牌也設計得有點老土,其中英文字母“A”用一艘帆船代替。推開玻璃門進去,烘衣機轟隆作響,洗衣粉的香精味撲鼻而來,柜臺前一位操西班牙語的阿姨正拿著電話聊天。她旁邊的地上有一位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正在玩耍,看情形是打翻了糖果罐,五顏六色的糖果灑了一地。
看見我們進來,小男孩瞪著大眼睛好奇地直直盯著我們,好像奇怪為何兩個黑頭發、黃皮膚、又臟又臭的人會出現在他媽媽的洗衣店里。我沖他微微一笑,然后把外套和袋子里的臟衣服一股腦塞進洗衣機的滾筒里,投入8個25分硬幣,再倒進一盒洗衣粉,按下啟動鈕后就離開了。
15分鐘后,我們拎著兩袋從溫蒂漢堡買到的午餐返回,坐在店里開始享用在家已嘗不到的滋味。小男孩兀自繼續玩著,洗衣機兀自運轉著,客人們來來去去,幾乎都講西班牙語,彼此熱絡地輕聲聊天。在這樣輕松平常的午后,我忽然意識到我們闖入了當地人的日常生活,而這正是我所認為的旅行“旨味”。
“旨味”的原文為“うま味”,意指食物的鮮味或美味。但在日本紀錄片《壽司之神》里,對旨味的定義又略有不同。片中,壽司名師小野二郎的長子禎一身穿雪白的廚師服,面對著鏡頭解釋何謂他心目中的“旨味”。他說,日本人所說的“旨味”其實后期含義變得很廣,不僅指食物的美好滋味,有時候也用來形容某種心境,什么樣的心境呢,那就好像是喝了一口冰鎮爽口的啤酒,禁不住發出“啊”的贊嘆聲。
我環顧了一下店里,氣氛安然依舊,對我來說,無論路上風景多么壯麗,也不及這家小店的美好,它就像是導演小津安二郎電影中的一幕,老派、平淡,用一幅鮮明而真實的日常生活畫面取代了原本對一座陌生城市的想象,深刻地烙印在旅人的回憶中。只有在這樣平凡的場景中,我們才能在流動的旅程中感受到自我的停駐,若問我此時此刻的心境,只能用“旨味”來形容了。
這時,烘干機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嗶嗶聲,然后停止了轉動,我們把烘得暖乎乎的衣服取出收進后車廂里,然后發動引擎,繼續駛向北方。
死亡谷沙丘
結束黃石國家公園的行程,在長途跋涉返回洛杉磯市區的途中,我們臨時起意,決定前往位于南加利福尼亞州的死亡谷國家公園。死亡谷國家公園因地震形成,是北美洲最熾熱、最干燥的地區。里面的惡水盆地海拔為‐86米,為北美洲最低點,每年7月,這里都會舉辦一場號稱是全世界最艱難的超級馬拉松賽。參賽者必須從死亡谷跑至惠特尼山登山口,完成全長217千米的超馬挑戰。
當天晚上我們夜宿梅斯基特沙丘上,有著重重自然形成的波浪紋路,那是風經過的痕跡。梅斯基特沙丘白天溫度高達40℃,在清晨時分卻有些涼意。我們第二天醒來時,發現經過一夜風吹,昨天沙丘上留下的游客腳印已經消失了大半,但仔細看,沙漠跳囊鼠的小足印仍清晰可見。不曉得昨夜我們躺在車上看滿天星光的時候,它們在忙些什么?
舉目望去,周圍一片寂寥,沒有河流、沒有湖泊、沒有森林、沒有大型動物,只有巖石和沙丘,然而這單調的景色卻像是大自然詩意的留白,身處其間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深刻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這是整個公路旅行中少有的時刻。
冰涼的沙子在陽光升起后逐漸變暖,最后我們已經無法光腳站在上面。于是我們迅速結束了在沙丘上的光腳散步,回到車上。死亡谷國家公園是我們為期一個月的公路旅行的終點,離開前我們在190號公路旁的小型加油站把油箱填滿,然后往西銜接到395號公路,于是,熟悉的內華達山脈再次在眼前展開。我們開車邊細數當年在這條山脈上徒步的往事,邊一路搜尋曾經住過的旅館、吃過的餐廳、逛過的商店,并停留片刻,甚至一路開到惠特尼山口去追尋那曾經走過的令人難忘的足跡。回憶像熱鍋上的爆米花,一一跳動崩開,散發出一股香濃的甜奶油味。歌德曾說,任何人都能隨心所欲地挑選想走的道路,但終究會回到命運已經安排好的道路。內華達山脈應該就是我命運中不可缺少的道路,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到這里,重新走上那條熟悉的山路。
在開車繞了3000多公里后,我們終于回到了洛杉磯。在玫瑰杯球場觀看U2演唱會。開場半小時后,耳邊忽然傳來《Where The Streets Have No Name》(《無名的街道》)的前奏,舞臺后方的巨幅電子屏幕也由一棵巨大約書亞樹的剪影切換為一條在沙漠中筆直延伸的公路。隨著鏡頭緩慢的前移,公路兩邊白雪覆蓋的山脈和荒蕪的風景是那么清晰又熟悉,全場聽眾為之沸騰,爆發出激動的歡呼與掌聲,我和她難抑激動,久久無語。聽眾們隨著音樂張開雙手,扭動身體,好像在用力捕捉那避免讓自己墜落之物,卻不知身體早已漂浮在音樂之中。
這時主唱波諾用他的煙嗓嘶吼道:“我想要拆除這座將我束縛的高墻,我想要接觸外面的世界,去觸碰生命的火焰,當我站在無名的街道。”電子屏幕上,一位男子正低頭獨行于公路的右側,他落寞的身影漫無目的卻又十分堅定。隨后,鏡頭一點一點地推進、推進,它拋下男子,毫不遲疑,繼續推進、推進,直到公路的遠方。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荒野之旅》 作者:楊世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