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星
“我們下周去南京旅游。”有一天,我媽媽突然跟我說。
我媽媽說這句話時,我大概還在讀小學,又或者是在讀初中——已經過去了太長的時間,以致我根本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了,但這件事我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
聽到這個消息時,全家人都很興奮,并做起了旅游的準備。我的父母早早地去了超市,回來時帶著兩三袋零食,都是備著在路上吃的;他們又從抽屜里翻出了幾年前買的數碼相機,謝天謝地,它還能正常使用(實際上,即便到了我的高中時代,我依舊會在運動會上用到它,不過,它現在已經完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至于我和我的哥哥,我們所要做的準備就是讓自己的情緒高漲,然后帶著這樣的情緒,一直等待到旅行的日子來臨。
那一天終于如期到來。我記得那天,我的父母各自戴上了平時用不到的鴨舌帽和墨鏡,臉上掛著先前不常見的笑臉。而我和我的哥哥呢,我們這會兒正從袋子里頭扒拉東西,拼命地把它們塞進自己衣服上的小袋子里,直到口袋完全裝不下了,這才感到心滿意足。
我們搭著別人的車,去了目的地。又或許是我們自己攔下了一輛計程車,讓它載著我們去了目的地,但我想當時的我們應該沒有這樣的閑錢,即便有,我們大概也是不舍得花的。目的地是哪個地方?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知道,那里停著一輛大巴,周圍圍著十幾組“父母和孩子”,他們中的大人也都戴著墨鏡,手里拎著幾個大袋子,其中的小孩也正從袋子里拿出零食,把它們放進自己的口袋。
“啊呀,阿燕,你們怎么這么晚才到?”等待的時候,一位阿姨走了過來。
我想她應該是在叫我的媽媽,只是當時的我感到有些奇怪——我媽媽的名字明明是叫“林燕”,怎么她倒叫我媽媽作“阿燕”呢?她是不是認錯了人?
“路上堵著了……反正這會兒車還沒開嘛。”媽媽回答了她,看來對方并沒有認錯人。
因為這會兒車還沒有開,她們倆這會兒便聊了起來。
“我聽說南京那邊的鴨子很有名的,好像叫‘鹽水鴨?聽名字覺得很齁,不知道南京人怎么喜歡吃這個!”那個阿姨說,“還有,是不是他們那兒的石頭也很有名的?‘雨花石,是不是?到時候也可以買些來的。福福(我想這是她孩子的名字,因為她喊這個名字的時候,她身邊的那個小男孩抬頭看了看她),你喜不喜歡石頭?我們買些回來,放家里頭。阿燕,你也買些回來放著,聽說那石頭有什么‘紅外輻射什么的,對人好的。”
我媽媽表示了贊同,說話時用的是我們本地的方言。
她們還在聊石頭的時候,大巴那兒有了動靜。一個男人開始大喊:“人齊了嗎?齊了的話,我們就可以上車了。”他說話時,手里揮著他的小旗子。我很喜歡那面小旗子,覺得那是件頂好玩的寶貝。
于是,我們所有的人上了車。爸爸媽媽把裝著零食的袋子塞到行李架上,留著一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我和哥哥就從口袋里掏出自己先前裝進口袋里的零食,開始吃起來。前面坐著的不認識的阿姨,這時候笑著轉過頭來,和我們打招呼。
“南京那里,聽說鴨子很有名的……”她很感興趣地說。
路上,我的媽媽和那位不認識的阿姨又聊了一遍鴨子和石頭。
“各位啊,這里就是中山陵園,啊,是孫中山的陵寢……”先前在大巴那兒喊話的男人,在我們下車之后便又喊起來,手里的旗子依舊揮著。
我當時站在我父母身邊,卻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站著。我聽著那個男人這么喊話,也不懂他在說什么。“孫中山”這個名字對當時的我而言雖然很熟悉,但他究竟干了什么,我并不怎么清楚。不過,既然為他修了公園,他一定是一個很偉大的人。
那個男人皺著眉頭,向我們發表了兩三分鐘的講演。現在想來,他當時應該是在做介紹。他說這兒占地八萬多平方米,這數字有著特殊的含義,接著又說這兒有三百多層階梯,這數字也有著很特殊的含義,是種象征……我倒不懂那些深刻的含義,只是暗自拿八萬多和三百多進行比較,然后感嘆這兩個數字是多么的大。
等他講演完,我們終于獲得了暫時自由活動的許可。我們四人朝階梯上爬去,一路上還算很歡樂。
“林星。”這是我媽在喊我的名字,“剛剛導游哥哥(我這會兒才知道他的身份是導游)說了,這兒幾層階梯來著?”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壞了,趕緊回憶起剛剛那人的發言,但很可惜,我并沒有能夠回憶起一個準確的數字,于是,我就報了一個“三百六十二”,我覺得那是很接近的一個數字。
聽了我的答案,我媽倒是點了點頭,沒有做出指正,但她接著又說:“回去的時候,記得寫一篇作文,把這個給寫上,記住沒有?”她這句話,讓我本來愉快的心情變得不愉快起來,走路時似乎都沒有了力氣。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哥哥也沒能幸免,他也和我一樣,回去之后得寫篇作文,作文里面也同樣得用上那個數字。

我記得我們之后爬上了那三百多層的階梯,然后又去了一間小屋子。或許這期間,我們又去了其他什么地方,可惜的是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這事已經過去實在太久了。那間小屋子是呈圓形的,中間整個陷下去,里頭放著一個很大的方形盒子,盒子上像是躺著一個人。我問爸爸,上面的那人是誰,爸爸說那是孫中山。
出了屋子,我記得我們入了一片竹林,那兒坐著很多的人,但不是父母小孩一組,而是幾個長得很年輕的大人,一男一女一組各自在竹子旁邊站著,幾個手里不知道拿著什么,像是在竹子上面寫著什么字。我靠近竹子,仔細一看,發現許多根竹子上面刻著“某某到此一游”,或是“某某永遠愛某某”。我于是覺得很生氣——一方面我那時還十分正義,心里認定了這樣做是很不正確的(即便到現在,我也覺得這些情侶是極其不道德的);一方面,我是想孫中山先生肯定也不希望花園變成這副樣子。讓那時的我欣慰的是,我的父母沒有這么做,我的哥哥也和我一起反感他們的行為。
寫到這里,我倒是好奇起來:這些在竹子上刻了字的情侶,如今他們之間的關系變成什么樣了呢?
在經歷了一天的旅游(或許是兩天,我也說不清了)之后,我們坐上大巴,準備去一家飯館用餐。
大巴上的人各自談著這次旅行。幾個人說中山陵園的階梯修得太長,他們當時花了不少力氣才爬到頂;有的人說這次的運氣實在太差,去雨花臺時居然下起了大雨。我則回憶起去總統府時,看見前頭走著三個年輕的外國人,突然心里涌出一種莫名的激動,想要在正宗的外國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英文,便朝他們大聲喊了句“Fire in the hole”(這是當時我所能記住的最有氣勢的一句英文)。他們像是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又朝前走去,大概是沒有聽懂我奇怪的口音,或不理解我為什么突然冒出這么一句來。
我記得當時我們換乘了一輛大巴,似乎換了輛公交車似的大巴,又似乎是坐了當地的公交車,因為我清晰地記得我的對面坐著之前我提起過的那個導游,如果是普通大巴,他自然不可能坐到我的對面去,我們是坐不到那樣面對面的。
“大家……啊,我們現在去吃晚飯,啊……晚飯過后,我們就……”
“啊!”我突然大叫一聲,朝那個導游笑起來。我這是發現了他的“口癖”,就學著他的樣子,在他的句子后頭加上了一個“啊”。我覺得這十分有趣,我媽媽卻認為這是很不禮貌的,嚴厲地指責了我。
導游倒是不怎么在意,繼續說著:“我們就分別了……啊。我因為要趕回去,啊,所以啊,就不陪同各位了……啊。這次能作為大家的導游,啊,我也是十分的開心……”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倒看不出有多么開心。
“賈導游要回去了!賈導游?假導游!”我開心地說著。順便一提,我之前便已得知他姓“賈”,也覺得自己這個“假導游”的笑話講得很有水平。當然,因為這個不好笑的笑話,我再次受到了我媽媽的斥責。
“假導游!假導游!”他身邊的那個小胖子聽懂了我的笑話,也跟著講起來。我倒是認識這個小胖子,先前在雨花臺的時候,我和他一起拿賈導游的小旗子玩,但我們很不小心,把那面旗的小旗桿給折彎了,現在,那面旗子正那樣彎著,被賈導游拿在手里頭。我媽不能斥責小胖子,因為他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那個小胖子的媽媽似乎也不能忍受這種笑話,便也斥責她的孩子,讓他給賈導游道歉。賈導游擺擺手,說:“沒事,啊,沒事……”他話沒有說完,那個小胖子看見了窗外頭飛過去的麻雀,激動地用我們的方言大喊了一句“哇!麻雀”,惹得大家都笑起來。賈導游是外地人,聽不懂我們的方言,但也跟著笑了起來。
到了飯店,我們都下了車。外頭這會兒下起了大雨,我們都沒有帶傘。當父母的嘴里嘟噥幾句,接著護著自己的孩子進了飯店。終于,大家都進了飯店,就都坐了下來,開始聊起天來。賈導游站在門口,朝我們說了句“那么,啊,各位告辭”后,便打開門要出去。我們向他的背影道了別,接著又談起之前正談著的話題。
我看見賈導游背著他的那個小背包,徑直地走進雨里,沒有任何的顧忌。他的頭朝兩邊擺動,似乎在搜尋著什么。我想,他大概是在雨里找公交車站牌,好快些從這場大雨里解脫,快快回家去。
他的家里,有什么人在等著他嗎?
幾年后,我還是會回憶起那次旅行,因為外出旅行的機會實在不多。那次去南京的旅行,是我未成年之前為數不多的旅行之一,也是唯一一次離開我的故鄉,去往外省的旅行。我還記得,那次旅行回來之后,我寫了篇作文,寫了我們怎么游玩,怎么在別人的勸說下買下了幾袋鹽水鴨,寫了我因為吃午飯時沒有吃到雞腿而放聲大哭,寫了我們回到家時已經是午夜,在外面的一家飯店吃了當天的晚餐……但是,我的媽媽看了這篇文章之后,十分的不滿意,大罵了我一頓,讓我重寫。我于是把賈導游的那些介紹詞都寫了上去,也沒有忘記寫上那個數字……
在前往上海的路上,我和我的朋友談起這件事,他們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是很不錯的回憶,而他們同樣希望,這次去上海的旅行,也能給我們帶來同樣不錯的回憶。
“是的。”我也表示了相同的希望,“我也希望這次能有很不錯的回憶。”
我們幾個人互相聊著天。說起我們的行程安排時,帶頭的朋友向我們介紹了我們所要居住的旅館(他的姐夫幫忙做了安排,房價是很便宜的),然后說了我們可以去哪些地方,怎么去南京路(聽到這個名字時,我自然感慨萬分),怎么去外灘,哪里有植物園、科技館,怎么去田子坊、東方明珠塔……
談完行程后,我們就各自安了心,開始休息。
我打開手機,翻看起朋友圈來。我看見曾經很關注的那個女生,現在已陪著她的朋友去了日本,上面附著各種我沒有見過的食物的照片,還有他們今天做伴在迪士尼樂園和秋葉原游玩的照片。我翻看起她從前的照片來,于是,我看到了各個地方的美食,以及各個地方的美景,武漢的、西安的、北京的,還有新加坡、新西蘭的。我又看到一個老朋友,他發的都是他自配的機車,或是新買的汽車模型,其間還能看出他打算到德國留學的期許。
我不禁想到自己的朋友圈——里面沒有照片,只有幾個我所分享的歌曲鏈接,邁克爾、陳奕迅、玉置浩二,這些歌手的名字倒是五花八門。
我不禁考慮起未來來。我想,什么時候我的朋友圈里,也能發上同樣的照片呢?我開始覺得有些難受,甚至羨慕起《幻痛》中那被巴黎吞噬的呂西安起來。當我想到自己就讀的大學似乎不足以支持自己的幻想,而選擇的道路同樣無法達到這樣的物質高度時,我甚至有想哭出來的沖動。
“怎么了,林星?你肚子不舒服?”我的朋友這會兒還沒睡著,看見了我的表情,“你是不是鬧便秘了?”
我突然笑出來,罵了他一句。
他聳聳肩,笑著閉上了眼。我也閉上了眼,靠著座椅,漸漸進入夢鄉。
夢里,我灑下了汗水;夢里,我抓住了我的夢。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