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
“教育焦慮”作為過去一年的高頻詞匯,給人帶來一種全社會家長或家庭教育都患上焦慮癥的錯覺,從而引發緊張感與恐慌感。人們開始通過各種理論找尋家庭教育焦慮問題的診斷與治療方法。其實,不僅“教育”焦慮受到熱議,當下社會還有諸多領域的焦慮顯現出來,如工作焦慮、學歷焦慮、婚戀焦慮、容貌焦慮等。本文著重對婚戀焦慮與容貌焦慮這兩種焦慮進行審視,通過研究這些焦慮的表現、激發機制及其與教育焦慮存在哪些異同等問題,更清晰地闡明家庭教育焦慮的實質與原因。
前段時間,“985 婚戀平臺”“父母相親局”和“名媛群”等現象登上熱搜,年輕人的婚戀焦慮被廣泛討論。不論是對伴侶的學歷、職業的高要求,還是對戶口、家庭背景的嚴格把控,當戀愛這種自由行為與門檻設置的非自由標準聯系在一起,無疑反映著個體對社會性因素的屈從,愛情成為婚姻的現實性工具。愛情一邊幫助人們解決單身問題,一邊被“祛魅”,被人們消解了其作為一種閃光信仰與精神性敬畏的可能,這是現代性的典型特征。而這正是結構性向上流動的社會生態與個人追求所帶來的異化。戀愛的焦慮來源于婚姻的焦慮,婚姻的焦慮來源于家庭的焦慮。人們對以經濟積累、財富鞏固、建立同盟、對抗風險、力求穩定的家庭的期待蓋過了對以浪漫、激情為邏輯的愛情的期待,有保障的婚姻成為愛情的唯一目的,個人的情感需要和兩性欲望讓位給作為政治和經濟更大體系中的家庭。正因為人們追求向上、規避向下,所以人們將自己變成面向未來的一個項目或商品,互利互惠的消費模式成為評價標準,良好的項目運行模式拒絕愛情中會出現的瘋狂、迷戀,規避任何產生消耗、虧本、傷害與失敗的情況,并將其視為一種“理性成熟”。在這種情況下,功利主義考量成為不焦慮的健康模型,維護自我利益的能力與心理健康劃上等號。人們先挑選符合自我利益的人,再決定要不要付出自己的“愛”。
國內首部女性獨白劇《聽見她說》上線后,“容貌焦慮”一詞登上熱搜,雖然女性是這一焦慮的主要感受者,但越來越多的男性也受到這種焦慮的困擾。不論是化妝的人數越來越多、化妝的年齡逐漸下降;還是越來越多的人進行醫美、整容,修圖、美顏成為日常拍照的必備程序等,所有這些都表征著“顏值即正義”對人們的規訓。其實身材和容貌并沒有既定標準,困擾人們產生自卑感的不是“客觀性事實”而是“主觀性解釋”。其實“美”并沒有絕對客觀標準,多數人認為的美總是在被少數人推翻著并再次成為多數人的審美標準,這種不斷推翻、不斷掌握、再推翻的循環過程才是審美的真理。那么,在這種審美認知下,為什么人還會被囚禁在審美牢籠中呢?這和美本身沒有過多聯系。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們不再將更多的關注力聚焦在溫飽與生存,而有實力、有精力追逐物質數量滿足基礎之上的豐富性與質量時,事物的美與吸睛度便成為人們在意的因素。此時,資本的消費陷阱便也誕生了。市場利用人們對美的在乎,制造消費欲望,人為創生出顏值的標準,通過持續不斷地以化妝、醫美或修圖的方式制造顏值偶像,使人將白皙、有彈性的皮膚、無瑕的妝容、A4 腰、直角肩等作為外形“成功”的模板,同時還將這些成功模板背后的消費品,如化妝品、瘦身品等與人直接捆綁,通過消費提升自我容貌。此時人們非但沒有洞察消費陷阱、沒有洞察商品對自己的奴役,還因擁有能夠選擇醫美、修圖的權利而欣喜自己從被評論者轉向主動生產者的變化。
焦慮乃是人對未來未知世界的強烈、過度與持續的擔憂和恐懼的情緒,當人長時間處于焦慮狀態中時,還可能導致生理疾病性的情緒障礙問題。對于婚戀焦慮、容貌焦慮與教育焦慮等,自然有人因深受困擾而產生被醫學診斷的焦慮癥,但也有人完全不受干擾,即使婚姻不美滿、相貌不出眾、工作不順利或孩子不出色,也不阻礙其對生活本質的主體性體驗與熱愛。當然,今天大部分人面對結構性系統困境,會產生尚不構成病癥的不良情緒。生理病癥上,我們可以從心理學視角對此問題進行審視,但當我們尋溯問題源頭,從內部與深層去探究其產生緣由與本質時,便需要借助哲學、社會學、教育學的理論和方法來回答這一看似是個人與自我偏好的選擇、卻讓很多人都產生焦慮的問題。
普遍性的個體焦慮一定來源于社會的結構性矛盾,且個人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克服。就像婚戀焦慮基本屬于中產階層的焦慮一樣,作為一種問題的教育焦慮也多屬中產階層的產物。今天的中國社會,就業市場與人才結構均發生了與以前不一樣的變化,不均衡的發展與尚需完善的制度規范考驗著人們的價值判斷。社會轉型期的不確定性不僅給人帶來機遇與自由,面對未來世界的未知與風險,人們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相比底層社會因“力不從心”而自我放棄,中產階層具備更高的財富、資源與精神能力,這也使得他們需要與依賴的保障系數更高。中產階層的頭頂始終懸掛著階層滑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種心理危機只能通過對“文化通貨”,也即對學歷、文憑的投資來保證,通過撬動文化杠桿在競爭中獲得一席之地。就像在“父母相親局”中,父母明知婚戀乃子女之事,但仍樂此不疲地替代子女相親、選擇能夠滿足利益的對象一樣,家長教育焦慮的雞娃行為也是實現向上流動的行動,是家長審慎考量未來生活品質、避免家庭階層下滑的舉動。所以,不論婚戀焦慮、教育焦慮,都是學歷焦慮的延續。通過學歷,人們獲得更好的伴侶、更好的工作。也正因此,今天的教育功能已經發生了變化,或者說人們看重的教育的作用已經從過去的“認識自己”“認識世界”變成了現在的“身份承認”“改變命運”,學校已經成為精英人才選拔的代理機制。
正因為個體無法克服系統困境,這一任務就落到了家庭這一社會單位中。就像985 相親局中的年輕人,其看重婚姻大于愛情的本質是看重家庭的經濟積累、財富鞏固、建立同盟、對抗風險的功能。今天,無論是婚戀焦慮,還是教育焦慮,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對抗社會風險,家庭承擔了其他社會機構應當承擔的職責,在日益復雜的任務中,幫助學校等其他社會機構跨界完成本應由他們完成的任務。此外,就像容貌焦慮的承受者多為年輕人一樣,感受到教育焦慮的家長也多為基礎教育與學前教育學生的家長,且學生年齡越小,家長焦慮程度越高,雞娃強度越大。眾所周知,一件事越是從零開始,人們付出獲得的回報總量越大,而越接近臨界點,其投入時間與精力所獲得的收益越有限。這也是為什么面對高考時,人們經常補習分數最低的學科,而非最擅長的學科。微小的分數差距需要更高強度的努力。同樣,越是低齡學段學生的家長,越有充分的動力雞娃,越能感受到雞娃的成就感。因為越低齡的孩子其習得本領的空間與可能性越大,大腦發育成果的外顯性越好。但即使這樣,大學生的家長也并非沒有教育焦慮,因為今天的競爭已延續到更高學歷的獲得、工作競聘及隔代養育等,“努力不一定會更好,但不努力一定會更糟”的口號已深入人心。所以,內卷不僅表現為盡全力應對競爭,更表現為即使知道一些競爭不是必要性競爭,即使失敗也不會與他人產生太大差距,但依然要競爭。因為主動退出競爭,在今天已經上升為一種道德約束式的規范,是個體“沒用”的代名詞。“身份政治”使人們雖然厭惡讓自己焦慮的社會生態與競爭機制,但獲得成功后,人們又享受由此帶來的階層“凡爾賽”,并將這種不成功之人的原因歸結到不夠努力、不夠雞娃等個體性要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