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有效整合是利用資本下鄉推動農村產業振興的重要前提。調研發現,農村資源及其支配主體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受限于市場交換互動模式的有限適用性,資本主體無法與農村資源主體形成良好互動,因而難以自行整合農村資源。村社組織具有“四位一體”的角色屬性,可以靈活對接資本主體與農村資源主體。由村社組織主導農村產業發展時,可以將“資本整合農村資源”的過程轉化為“村社組織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過程。村社組織一方面可以依靠利益互嵌實現與資本主體的有效互動,另一方面可以依靠“四位一體”的角色屬性實現與農村資源主體的靈活對接,進而充分整合資本和農村資源,推動農村產業振興。因此,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過程中,需要充分發揮村社組織的主導作用。
關鍵詞:鄉村振興;產業振興;資本下鄉;村社主導;農村社會
中圖分類號:F32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21)03-0028-09
收稿日期:2020-11-03" DOI:10.13968/j.cnki.1009-9107.2021.03.0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8ASH002)
作者簡介:望超凡,男,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農村社會學、基層治理。
一、問題的提出
十九大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產業興旺是鄉村振興的基本要求。在當前城鄉發展失衡的背景下,農村社會缺乏產業發展所需要的資金、技術、人才等稀缺要素,引導城市工商資本下鄉是解決這些問題的重要途徑。因此,《國家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明確提出要鼓勵引導工商資本下鄉參與農村產業發展,這引發了新一輪資本下鄉熱潮。資本下鄉可以帶動各種稀缺要素進入農村,與農村本土資源形成結合互補,進而推動農村產業發展[1],這是國家引導工商資本下鄉的政策邏輯。但是大量實證研究表明,下鄉資本在與農村資源結合的過程中往往需要面對多方面阻礙,這導致許多資本主體下鄉之后不僅不能推動產業振興,反而陷入經營困境,甚至出現“虧本跑路”的惡性事件[2]。因此,要使資本下鄉推動農村產業振興順利實施,需要進一步探討能夠有效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體制機制。
圍繞以上問題,當前學界存在兩種研究路徑:一種路徑從現行制度出發,認為政府應該改革相關制度,尤其是與土地相關的政策法規,使之與下鄉資本的經營需求相適配。土地是農村社會中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資本下鄉經營農村產業必然需要與土地相結合。在現行制度下,農村土地的產權不完整,且主要是以行政化的方式進行配置[3],資本主體流轉農民土地后無法獲得完整的使用權與處分權[4]。這導致的結果是:當資本主體流轉農民土地經營現代農業時難以利用土地融資[5];當資本主體經營涉農二三產業時無法獲得充足的設施農業用地和建設用地供給[6];資本主體與農村集體合作進行產業開發時也需要獨立承擔經營風險[7]。因此,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有效整合的前提是要進一步深化制度改革,建立城鄉統一的要素市場,依靠市場來實現農村資源的優化配置[8]。另一種路徑從資本主體的經營過程出發,認為下鄉資本應該轉變經營策略,嵌入村莊社會,強化對農村資源的整合能力。農村產業對來自村莊社會的社會支持具有很強的依賴性[9]。對農民而言,資本主體是村莊社會的“外人”,因而當資本主體從農民手中獲得土地、勞動力等生產資料時會面臨一系列困境[10]。首先,農民不信任資本主體,所以更傾向于與資本主體建立短期化的流轉關系,這導致資本主體無法獲得穩定的土地等生產資料供給[11];其次,不同于以國家法律為基礎的制度產權,農民對于生產資料使用權歸屬的認知往往是依據基于傳統規則的“社區產權”,所以即使資本主體通過市場交換獲得了土地等生產資料的使用權后,這種使用權也會受到來自農民的挑戰[12];最后,資本在雇傭農民從事農業生產時必須面對嚴峻的監管困境[13]。要解決這些問題,資本主體需要強化自身對于村莊社會的嵌入性,以便利用社會資本來增強自己對農村資源的整合能力[14]。
綜上,既有研究從制度設置和資本經營策略兩個視角分別探討了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有效整合的體制機制,為后續研究提供了啟發,但是依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既有研究低估了農村資源的豐富性,僅將其理解為土地等農村生產資料,但其實際內涵遠不止于此。在“行政下鄉”[15]和“資本下鄉”的大背景下,農村社會中出現了大量的“新資源”,包括良好的公共品供給、政府的“政策扶持”以及其他資本主體經營活動的“正外部性”[16]等,這些因素對于資本主體的經營活動同樣具有重要意義,也是亟需被整合的資源。其次,既有研究集中關注了政府和資本主體的作用,但忽略了對村社組織從制度上而言,村社組織可以分為黨支部委員會、村民委員會、集體經濟組織、監委會四套班子,但在實際的基層治理中,這種區分往往是極為模糊的:一方面村社組織的成員都在一起工作,只有成員間的大致分工,沒有組織間的細致分工;另一方面,在農民的意識中,他們都是屬于“村干部”,有等級上的區分(書記與普通干部),沒有職能上的區分。 的探討,部分研究雖有涉及,但將其等同于村干部群體[17]。村社組織位于國家與農民的組織接點,同時也是外界與村莊的社會接點,其身份具有多重屬性,在農村社會中發揮著政治引領、社會治理、經濟發展和組織動員等多重功能[18],在實踐中,資本主體在村莊中的經營活動不可能繞開村社組織。要推動資本與農村資源的緊密結合,不僅需要有國家層面的制度供給以及資本層面的經營策略調整,還需要村社組織在村莊內部建立資本與農村資源間的勾連機制。基于此,本研究試圖在充分認識農村資源豐富性的基礎之上,從村社組織層面構建能夠有效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機制措施。
二、研究思路與方法
農村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空間,其資源要素具有多樣性,具體而言,這些資源大致分為四種不同類型:(1)農村生產資料,包括土地、房屋等。資本下鄉無論經營何種產業,都必須要與一定的生產資料相結合。(2)各種公共資源,包括自然環境、人文景觀和基礎設施等。資本的經營活動要在村莊空間中展開,必然需要使用各種公共資源,有時這些公共資源本身就是資本主體的經營對象[19],例如農村良好的生態環境和田園風光便是農旅產業的主要經營對象。(3)政策資源,包括產業扶持資金、建設用地提供等。農村產業發展不僅承載了資本和農民經濟期待,同時還承載了政府的政治期待和社會期待,因而地方政府往往會對農村產業發展給予大量政策扶持[20]。(4)其他資本主體經營活動的“正外部性”。同一區域范圍內的資本主體相互構成了彼此經營活動的外部環境,如果能夠實現他們之間的相互整合,讓各自要素得到互補,可以形成相應的產業集群,從而實現產業的可持續發展[21]。
農村資源眾多,但這些資源并非是以“自由無主”的狀態等待資本去整合,而是存在相應的所有者和分配者。其中,土地等生產資料的使用權歸農民所有,公共資源由村集體所有,政策資源由政府部門進行分配,其他資本主體經營活動的正外部性則是由各個資本主體進行整合,要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的充分結合,就必須要在資本主體與資源主體間建立有效的對接機制。顯然,面對如此眾多且來源復雜的資源主體,僅靠資本主體自身的力量難以實現順利對接,因而必須依靠一個強有力的“中間結構”來推動這一過程。在農村社會中,村社組織占據了特殊位置,具有多重屬性,既是國家“代理人”,又是農民“當家人”,同時還是集體所有權的法定行使主體以及村莊社會事務的治理主體[22],這賦予了村社組織作為中間結構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天然優勢。因此,要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有效整合,需要進一步發揮村社組織的整合功能(見圖1)。
圖1 村社組織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過程
本文的經驗材料來源于筆者與所在研究團隊于2019年1月對鄂西黃村遵照學術慣例,本文中的人名、地名均已作匿名處理。 的駐村調研,調研時長為20天,資料收集方式以非結構式訪談為主。黃村位于湖北省宜昌市郊區,村域面積11.26平方公里,耕地面積1 034畝,人口為 480戶1 765人。黃村距離主城區不到20分鐘車程且自然環境優美,從2010年開始,每年都有工商資本進入當地,經營涉農產業,但是長期以來村莊產業一直處于低水平發展狀態。2014年,黃村“兩委”換屆,返鄉能人江平通過競選實現“一肩挑”。2015年,黃村重新制定村莊發展規劃,開始由村社組織主導村莊產業發展,隨后,該村積極推動農旅產業,突破了發展瓶頸,從省級貧困村變成了該縣鄉村振興示范村。本文試圖以黃村的產業發展經驗為實證基礎,重新思考如何利用資本下鄉推動農村產業振興。
三、資源排斥:資本下鄉經營農村產業的現實困境
黃村的區位優勢和自然稟賦適宜于發展農旅產業,因而外來資本主體進入黃村后主要存在三種經營形式:一是流轉農民土地,發展休閑采摘;二是租用農民房屋,開辦農家樂;三是租用農民房屋并流轉周邊土地,經營文化休閑產業。2015年以前,黃村村“兩委”對于資本下鄉完全放任,將其作為“農民和老板自己的事情”,農民只是收取租金,因而資本主體主導了村莊的農旅產業發展。在這一時期,資本主體自行與農民協商租用房屋與流轉土地,并自行決定經營何種產業以及采用何種經營形式,在這一模式下,資本主體在整合農村資源時面臨嚴重困境。
首先,資本主體無法獲得土地、房屋等農村生產資料穩定的使用權。資本下鄉經營農村產業必然要與農村生產資料相結合,其中最為重要的部分就是農民的土地和房屋。在當前制度背景下,資本主體可以通過流轉和租賃的方式從農民手中獲得土地和房屋的使用權,但是不能保證這種使用權具有穩定性,導致這一問題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是農民的行為具有“弱規則導向性”[23]。即使與資本主體簽訂了協議,但是農民依然會隨時違約要回自己土地和房屋。當然,資本主體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強制農民遵守協議,但即使如此,農民依然可以利用“弱者的武器”來進行抵抗。二是農民的行為具有特殊主義屬性。資本主體是村莊社會中的“外人”,因而農民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對其采取不道德行為來實現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如等資本主體完成了前期投資后突然漲租金。因此,為了保障自己對土地、房屋等生產資料使用權的穩定性,黃村的許多資本主體都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農民“送油送米,搞好關系”,從而避免農民的違約行為。但即使如此,農民違約情況在黃村依然時有發生。
其次,資本主體無法獲得使用公共資源的合法性。資本下鄉經營農村產業離不開使用村莊公共資源,當資本主體使用那些需要人為供給,或者使用過程存在排他性的公共資源時,便會面臨來自農民的合法性質疑。對農民而言,農村公共資源屬于集體所有,農民是集體成員,因而具有無償使用各種公共資源的權利。而資本主體并非集體成員,也就并不具有無償使用各種公共資源的合法性。因此,當農民看到資本主體利用村莊公共資源獲得了經濟收益后,自然會產生被剝奪感,進而阻撓資本主體的經營行為。在黃村,一旦村里出現了停水,就會有村民找到附近資本主體,指責其用水太多,導致村里的供水不足。
再次,資本主體難以獲得地方政府的政策扶持。農村產業的發展方向是從單一的種養業向加工、運輸、銷售、農旅等涉農二三產業拓展,在這一過程中,必然會存在對建設用地和扶持資金的需求,這一需求需要地方政府支持才能滿足。資本主體與地方政府的互動是資本下鄉研究的重點,但是既有研究關注的多是“大資本”與政府的互動。“大資本”有體量優勢,其經營活動能夠推動農業發展,并成為地方政府爭取項目的平臺,因而政府往往會主動向其提供各種政策資源[24]。但是在實踐中,“大資本”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下鄉資本都是“小資本”,這些“小資本”的體量較小(在黃村投資規模最大的“玫瑰園”總投資也只有500萬元),政府往往沒有動力主動為其提供政策資源,要想獲得政策資源,就必須由資本主體主動與政府對接。無論是建設用地指標還是財政資金對于地方政府而言都是稀缺資源,其分配過程必須遵守嚴格規章程序,同時還要合乎地方政府的發展規劃[6]。作為市場主體,資本主體一般既不了解程序,也不了解政策,因而往往難以獲得政策支持。在黃村經營“玫瑰園”的張總從2013年便計劃在村里開辦一個陶藝工廠,為了獲得建作坊的建設用地,找了當地政府兩年,但是一直都無法獲得審批。
最后,資本主體之間缺乏協調,無法利用彼此經營活動的“正外部性”。農村產業的發展目標是三產融合,通過產業之間的協調互補,發展出完整的產業鏈,實現提檔升級。從長遠來看,依靠自由市場,“看不見的手”會自動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提高經濟效益。但在短期實踐中,資本主體在經營活動中具有盲目性且市場的調節作用具有滯后性,因而自由發展的短期結果往往是惡性競爭而非協調互補[25]。2015年以前,黃村的資本下鄉具有很強的“跟風”特性,當種草莓掙錢的時候大家都種草莓,當開農家樂掙錢的時候大家都開農家樂,農旅產業發展始終只是停留在水果種植和農家樂層次上,導致產業發展的低端化與“內卷化”,“城里人來了一次就不會來第二次了”。
農村資源具有多樣性,但是在缺乏外部整合機制的情況下,僅依靠資本主體自身的力量并不能實現對農村資源的有效整合,進而導致資本下鄉無法充分發揮其產業發展效能。
四、村社主導: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實踐路徑
2014年,黃村支委換屆選舉,長期在宜昌市經營苗木生意的江平被鄉鎮黨委作為能人動員回村參加選舉,并成功當選書記,在其后的村委會選舉中又成功當選主任,實現了書記主任“一肩挑”。江書記在就職之后,決定重點發展農旅產業,幫助村民實現在村就業,這構成了村社主導村莊農旅產業發展的組織基礎。在村社組織的主導下,資本主體退回到產業經營領域,村社組織成為了村莊農旅產業的發展主體。通過介入生產資料流轉過程、建立與資本主體的市場關系、積極對接地方政府以及統籌產業布局,黃村實現了對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深度整合。
(一)村社介入生產資料流轉,保障資本主體的合法權益
從2015年1月開始,黃村村“兩委”禁止了由資本主體自行與農戶簽訂租賃或流轉協議的傳統做法,要求資本主體在與農戶簽訂協議之前,必須首先獲得村“兩委”的許可,且在全村范圍內推廣由村委會統一制定的協議樣本,簽訂后由村委會蓋章生效。協議一式三份,一份由村委會留存,否則交易后出現了任何問題,村社組織都將概不負責。由于農戶和資本主體都有過因對方的不誠信行為而受損的經歷,故雙方都對村社組織的介入表示歡迎。
村社組織對生產資料交易過程的介入使得資本主體與農戶之間有了中間人和保證人,進而極大地保障了資本主體對于農村生產資料的合法權益。首先,村社組織在資本主體與農戶簽訂協議之前,會依據自己對對象農戶的了解來決定是否同意這筆交易。對于那些本身就喜歡“找茬”的農戶,村社組織會給資本主體講清楚,盡量將該農戶排除在產業經營生產資料的來源之外。其次,村社組織會利用自己的社會權威保障協議的效力,因為協議的簽訂過程將村社組織包含在內,因而農戶的違約行為就不只是損害到資本主體的經濟利益,同時會對村社組織的權威性構成挑戰,這顯然會增加農戶違約的心理成本。最后,即使農戶最終還是決定要違約,村社組織也有很大的幾率說服農戶。村干部是農村社會中的精英,他們一方面具有很強的溝通能力,另一方面對每一位農戶都很熟悉,知道他們的性格,因而在做工作的時候可以做到“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簡言之,當村社組織介入資本主體與農戶之間的交易過程,可以利用自己的地方性知識、社會權威及群眾工作能力推動農戶遵守契約,保障資本主體對生產資料的合法權利,實現資本與農村生產資料的有效整合。
(二)村社推動利益共享,賦予資本主體使用公共資源的合法性
為了更好地開發村莊旅游資源,黃村于2015年3月成立了“黃村旅游開發有限公司”,其主要職能是管理村里的公共資源,管理形式是定期向資本主體收取“資源使用費”,并為資本主體和村民提供各種公共品。旅游公司的收費標準依據資本主體的投資規模和經濟效益酌情收取,例如2018年,“玫瑰園”投資高達500萬元,盈利50多萬元,旅游公司向其收取了2萬元資源使用費;永秀山莊經營特色農家樂,投資400多萬元,利潤達到80萬元以上,被收取3萬元資源使用費;而冬棗基地由于未到豐產期,尚未贏利,所以旅游公司便未向其收取任何費用。
旅游公司收取的資源使用費主要用于各種村級公共品供給。因黃村位于山上,海拔較高,從市里引過來的自來水需要經過三次加壓才能到達村里。以前沒有發展旅游產業的時候,村里用水量較少,泵站的設計目標為每天工作10個小時;旅游產業發展起來之后,用水量劇增,泵站每天都需要工作20個小時以上,由于長期超負荷工作,3個泵站經常出現故障。2018年,旅游公司將收到的14萬元資源使用費全部用于泵站升級改造,徹底解決了村莊的供水問題。
從所有權的角度而言,村莊范圍內的公共資源屬于集體所有,農民作為集體成員,具有無償使用公共資源的權利,而資本主體并非集體成員,其使用公共品的權利的合法性只能來自于其他途徑。通過成立旅游公司管理村莊公共資源,黃村村社組織實現了對“集體所有權行使主體”和“村莊公共品供給主體”職能的歸位。旅游公司通過向資本主體收取資源管理費,使村集體共享了資本主體利用公共資源所獲得的經濟收益。在這一過程中,村社組織獲得了為資本主體和村民提供更多公共品的經濟能力,資本主體則獲得了使用公共資源的合法性。
(三)村社對接地方政府,為產業發展爭取政策資源
2016年3月,黃村村委會聘請某農業大學規劃設計院駐村考察,結合前期景觀規劃和建設現狀,歷時一年,完成《挹江攬勝》村莊發展空間規劃,并將成果呈遞當地政府,為村莊爭取發展空間。同時,黃村村“兩委”多次向省、市政府申請各種榮譽稱號,先后獲得省級文明村、省級最美鄉村、省級宜居村莊、省級旅游名村、市級生態文明村、縣級鄉村振興先行區等諸多榮譽,以此爭取到了大量傾斜政策。不僅如此,“兩委”干部還多次幫助資本主體向當地政府以及國土部門申請建設用地和設施農業用地。
通過村“兩委”的努力,黃村8個采摘基地都獲得了一定數量設施農業用地,“玫瑰園”和“云頂農莊”2個建設項目也被納入到了該縣“農業項目建設用地申報名單”中,等待審批。從2015-2019年,黃村累計獲得當地政府約4 000萬元財政投資,用于改善基礎設施,黑化亮化主干路網10公里,硬化旅游干道20公里,景觀節點處安裝安全護欄3公里,新修旅游步道4公里、果蔬保鮮冷庫1個、游客服務中心和文體廣場1 500平方米,鋪設供水管網20多公里,基本建成了適配農旅產業發展的基礎設施體系。
村社組織是行政體系在村莊范圍內的延伸。在“行政下鄉”的背景下,村社組織與行政系統的連接日益緊密[26],因此,村社組織在對接政策資源的過程中擁有更多的優勢。首先村社組織對于各項產業發展政策更為熟悉,因而可以將資本的發展需求貼合政策,以便獲得政策支持。例如黃村為了改善村里的基礎設施,首先申請成為了“鄉村振興示范先行區”,然后就能獲得相應的資源傾斜。其次,村社組織對于政府的辦事流程也更為了解,當資本主體有相關需求時,能夠引導資本主體按照正確的辦事流程來解決問題,因而更為高效。農旅產業發展需要建設用地,而建設用地審批需要“調規”,黃村為了解決建設用地問題,首先自主制定了村莊發展規劃,希望借此改變政府對于黃村的空間規劃,這些操作對于資本主體而言顯然是非常陌生的。最后,村社組織在工作中經常需要與政府進行互動,因而很容易與相關負責人建立起私人關系,當村社組織向地方政府申請政策資源時,這些私人關系往往能夠發揮很大作用。黃村的許多基礎設施都是利用“一事一議、財政獎補”政策修建的,需要村一級進行前期投資,由于江書記和鄉鎮領導關系較好,可以找鄉鎮“借錢”,等獎補到了再還給鄉鎮,用這種辦法在集體經濟并不寬裕的情況下解決了基礎設施問題。綜上,在村社組織對接下,資本主體的經營活動能更容易爭取到來自地方政府的政策扶持。
(四)村社統籌產業布局,促進資本經營活動的相互融合
2015年3月,黃村村委會聘請重慶市某景觀設計公司對全村進行實地踏勘,制定了《黃村景觀規劃設計方案》作為黃村農旅產業發展的基本藍圖,村“兩委”實現這一方案的主要方式是對資本主體的經營活動進行統籌。當資本主體在進入黃村投資之前,首先需要向村“兩委”提交自己的發展計劃,村“兩委” 會盡可能地尊重資本主體的意愿,但是也會依據村莊的發展規劃對資本主體進行篩選和指導。例如由于黃村已經有了很多的低端農家樂,因而便不再允許資本主體進村開辦普通農家樂;對于經營水果采摘的資本主體,要求其種植目前村里還沒有的水果品種;因村里已經有了大量的特色餐飲、文化休閑和水果采摘項目,為避免重復投資,村“兩委”便有意識地吸引資本下鄉投資發展高端民宿。
在村社組織統籌之下,黃村的資本主體實現了錯位競爭,極大提升了經營效益,其經營活動更具有可持續性。更重要的是,村社組織通過對資本主體的篩選與指導,實現了村域范圍內的產業融合,進而推動了村莊產業結構提檔升級。在村社組織的統籌下,黃村的農旅產業形成了四大板塊:一是以八大基地為主的休閑采摘板塊;二是以永秀山莊、巴山人家、望江樓等為主的特色餐飲板塊;三是以奇石館、玫瑰園、雕塑中心為主的文化休閑板塊;四是正在發展的高端民宿板塊。這些板塊被精心設計的游玩線路組合起來,相互補充,一起構成了黃村農旅產業鏈,游客可以獲得“吃喝玩樂一條龍”式的農旅休閑體驗,極大增強了村莊的可游玩性。這樣,在村社組織的統籌之下,各個資本主體被緊密地整合在了一起,每一個資本主體的經營活動都變成了其他資本主體經營活動的資源。
五、互動結構轉換:村社組織發揮資源整合效能的實踐邏輯
資源整合需要以社會互動為媒介,而場域中的互動是以角色以及角色間的關系為基礎[27]。在村莊場域中,資本的角色是市場主體,因而只能以市場交換的方式與其他資源主體展開互動,這種互動方式與村莊社會存在嚴重的結構性張力,進而導致兩者之間的互動受限;而村社組織具有多重角色,可以以不同的角色與不同主體建立不同形式的互動關系,從而實現有效互動。資本主體主導村莊產業發展時,需要其自行整合農村資源,會導致整合困境;當由村社組織主導村莊產業發展,村社組織可以以不同的角色與資本主體和農村資源主體分別建立有效互動,成為溝通兩者的中間結構,進而實現對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有效整合。簡言之,互動結構轉換是村社主導下資本與農村資源得以有效整合的關鍵(具體過程見圖2)。
圖2 村社主導下村莊內部各主體間的互動模式轉變
當村社組織在產業發展過程中缺位時,資本主體必須自行整合農村資源,這意味著資本主體需要直接與各種農村資源主體展開互動。資本主體來自于城市市場,其擅長的互動模式是市場交換。而農村資源主體的來源及其行為邏輯都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其中土地、房屋等基本生產資料的使用權或所有權歸屬于農戶,農村公共資源的所有者是村集體,政策資源的分配者是地方政府,資本經營活動的正外部性則由相應的資本主體控制,市場交換模式在面對這些主體時往往難以奏效。首先,某些農民缺乏契約意識并且法律對其經濟行為的約束能力有限,因而即使資本主體通過市場交換的方式從農戶手中獲得了生產資料的使用權,這種使用權也會因為缺乏保障而不具有穩定性;其次,村集體是由全部的集體成員組成,當代表缺位時便無法直接與資本主體建立市場交換關系;再次,政府不是純粹的市場主體,其目標也不在于單純的經濟收益,因而政府不可能將扶持政策作為商品與資本主體進行交易;最后,資本主體都是從自己的短期直接利益出發,且相互之間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使得彼此之間自行整合的成本非常高昂。基于此,依靠資本主體自己利用市場交換的互動模式來整合農村資源,成本巨大。
當村社組織參與并主導村莊產業發展之后,“資本主體整合農村資源”的過程會變成“村社組織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過程。村社組織希望利用資本下鄉推動農村產業振興,而資本主體也希望借助村社組織整合農村資源,解決自己的經營難題,強有力的利益關聯保證了兩者之間互動過程的通暢性。
首先,村社組織是熟人社會中的公共權威,因而可以通過社會交往的方式與村民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整合各種農村生產資料。在熟人社會中,村民存在著大量的公共事務。為了應對這些公共事務,村民經常需要進行自我組織,這構成了對組織者的結構性需求,村社組織往往就扮演了這一角色。在黃村,每位老人去世以后,其家人都需要為其舉行一個為期兩到三天的喪葬儀式。在這一過程中,去世老人的家屬作為“孝家”不能自行籌辦,因而必須要找到一位具有組織能力的村民來代為籌辦,村干部便是最為固定的人選。頻繁扮演公共事務的組織者角色自然會讓村干部成為村域范圍內的公共權威。作為公共權威,村社組織的成員一方面可以以社會交往的方式與農民展開互動,實現對生產資料的整合,另一方面則可以利用自身的權威性來保障資源整合過程的有效性。
其次,村社組織與村集體之間存在制度性關聯,是集體產權的行使主體,也是村級公共品的供給主體,因而能夠有效整合農村公共資源。《物權法》第6條規定:“由村集體經濟組織或者村民委員會代表集體行使所有權”,第124條規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實行家庭承包經營為基礎、統分結合的雙層經營體制”,其中,“統”的意涵就是由村社集體來解決“一家一戶辦不好、不好辦和辦起來不合算”的共同生產事務。這構成了村社組織作為集體所有權行使主體和村級公共品供給主體的制度基礎。不僅如此,這一制度安排在長期的實踐中已經內化為農民的主觀認知。例如當黃村居民看到道路破損、路燈損壞時,都會很自然將其歸結為村社組織的不作為,正是因為農民認可村社組織,其可以作為集體所有權行使主體和村級公共品供給主體才會有此反應。
再次,村社組織是行政體系在農村社會中的組織延伸,因而能夠以體制內部互動的方式對接地方政府,整合政策資源。人民公社解體以后,國家將基層政府建在了鄉鎮一級,在村一級建立村民自治組織,形成了“鄉政村治”的基層治理格局。但在實踐過程中,國家通過設置基層黨組織,并將基層政府與村委會的關系設定為“指導協助”關系,進而始終保持了對村社組織的動員能力[28]。在這一背景下,村社組織在擔任農民“當家人”的同時,也一直是國家在農村社會中的組織延伸。所以村社組織與地方政府互動的過程本質上而言是體制內部的自我互動,在這一互動過程中,村級組織可以使用各種正式與非正式手段,實現與地方政府的良好對接,進而整合政策資源,推動村莊產業發展。
最后,村社組織是村域范圍內社會事務的治理主體,因而能夠以權力支配的方式統籌資本主體的經營活動,使其“資源化”。在“鄉政村治”的治理格局下,農村的社會事務本應由全體村民通過自治完成。但在基層治理實踐中,由于受成本約束,不可能將所有事情都交由村民大會進行民主治理。為應對這一難題,村級治理形成了獨特的分權結構,即由黨組織行使領導權,村民大會行使決策權,村委會行使執行權,監委會行使監督權[29]。在這一權力結構下,村社組織實質上掌握著村域內的絕大部分治理權力,村社組織能夠有效統籌資本主體的經營活動。因此,當被問及如何看待自己與村“兩委”的關系時,“玫瑰園”老板張總表示:“我們也是老百姓,肯定是要接受村里的領導,不然吃虧的肯定是自己。”通過對產業發展進行整體布局,村社組織能夠充分釋放資本主體經營活動的正外部性,推動產業融合,實現整體性發展。
綜上,村社組織基于四重角色,能夠有效建立與各個農村資源主體的良性互動關系,從而完成對各種農村資源的有效整合,并最終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有效結合,推動農村產業振興。
六、結 語
鄉村振興戰略是黨和國家解決“三農”問題的總抓手,在當前農村社會缺乏資金、技術、人才等的背景下,引導城市工商資本下鄉是實現鄉村產業振興的重要路徑。資本下鄉推動農村產業發展的前提是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有效整合,為此需要建立有效的對接機制。農村資源及其支配主體具有多樣性與復雜性,超出了資本主體對接能力的范圍,這是資本下鄉難以整合農村資源的根源所在。通過強化村社組織對于農村產業發展的主導地位,可以將資本主體整合農村資源的過程轉化為村社組織整合資本與農村資源的過程。村社組織與資本主體之間可以依靠利益互嵌建立緊密連接,與農村資源主體之間則是可以依靠自身的屬性實現靈活對接,進而避開資本主體與農村資源主體間的對接難題,實現資本與農村資源的深度整合。在資本下鄉的背景下,需要進一步強化村社組織的主體性與主動性,使其在鄉村振興中發揮主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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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llage Community Leading:the Organizational Path of Capital Going to the Countryside to Promote the Revitalization of Rural Industries
WANG Chaofan
(School of Sociolog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4,China)
Abstract:To realize the effective integration of capital and rural resources is an important prerequisite to promote the revitalization of rural industries by using capital to the countryside.Field research shows that rural resources and their dominating subjects are diverse and complex.Restrained by the limited applicability of the market exchange interaction mode,it is difficult for the capital subject to form a good connection with the rural resource subject,and thus can not integrate rural resources by itself.The village community organization has the “four in one” role attribute,which can flexibly connect the capital subject and the rural resource subject.The process of “capital integration of rural resources” can be transformed into the process of “integration of capital and rural resources” by village community leading rural industrial development.The village community organization can realize effective interaction with capital subject on mutual embeddedness of interests,and achieve flexible connection and deep integration with rural resources through its role attribute of “four in one”.Therefore,in the process of Rural Revitalization Strategy implementation,we need to give full play to the leading role of village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Key words:rural revitalization;industrial revitalization;capital going to the countryside;village community leading;rural society
(責任編輯: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