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平
(巴黎大學精神分析研究學院 巴黎 75013)
與女性氣質有關的主題長期吸引著精神分析家們的注意力。因為精神分析嘗試回答的主要問題之一便是:我們究竟是怎樣從心理上變成了男人或女人?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寫作于1932 年的《精神分析新論》中,有一篇專門以“女性氣質”為題的文章。但弗洛伊德畢竟成長于維多利亞時代,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女性從屬于男性。當他著手研究兩性差異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已經內化的男權統治的邏輯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了其理論。在弗洛伊德試圖解開女性之謎的同時,一些女性分析家,因為先驗的優勢,提出了充滿原創性的洞見。英國女性瓊·里維埃(Joan Riviere)便是其中的一位杰出代表。
里維埃曾經先后在瓊斯(Ernest Jones)和弗洛伊德處做分析,在將精神分析學說引入英國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是克萊茵(Melanie Klein)的親密合作者之一。在寫于1929 年的《作為面具的女性氣質》一文中,她闡述了女性與知識的關系以及女性獨特的僭越的感受。她提出,那些希望有陽剛氣度的女性可能會以“女人味”作為面具,來避免焦慮以及來自男性的懲罰。
該文報告的主要個案涉及到一位知識分子女性,她似乎符合完美女性的任何標準。事業順利,家庭和諧,是優秀的妻子和能干的主婦,在親朋好友中扮演著忠誠而無私的母親般的角色。這位美國婦女的工作帶有宣傳性質,她經常從事演講與寫作。整個一生,每次公開講演之后,她都會經歷某種程度的焦慮,有時甚至相當嚴重。盡管她的能力以及所取得的成功都毋庸置疑,她依然整夜感到興奮和憂慮,懷疑自己處理不當,需要被安慰。
在由她主要負責的議程結束的時候,她會強迫性地尋求某一類人的注意和認可,往往是朝向那種明確的父親般的形象,而不是那種其評價能事實上帶來推動作用的人。從這些父親般的人物那里得到的肯定具有雙重涵義,首先是直接肯定,針對她的表現,其次是間接肯定,帶有性的意味的某種關注。在智識方面,她表現出高度的非個人化的客觀態度。對她演講后的行為分析則表明,以或多或少地含蓄的方式,通過打情罵俏的途徑,她試圖從特定類型的男人那里獲得的進展是兩性之間的。
她的個人分析揭示出:俄狄浦斯式的與母親競爭的形勢極為嚴峻,從未得到令人滿意地解決;此外,與父親的競爭也非常激烈。她的父親是一名知識分子,是作家和政治家。她所選擇的工作,明顯基于對父親的認同。在青春期,她反抗他,帶著對抗的意味,又輕視他。她追求優越感。在個人分析中經常被揭示出具有閹割丈夫的無意識幻想。對于自己無法匹敵那些父親般的人物的任何假設,她都深感不滿。
在個人分析中,她逐漸意識到她的帶有強迫性質的拋媚眼玩曖昧的行為,以及其背后的含義,這是一種無意識地抵制焦慮的嘗試。因為,在展示了她的智識水平之后,她預料到來自父親般的人物的報復,焦慮隨之而來。因為這種公開地展示,意味著她象征性地擁有了父親的“雄器”,這不是她本該擁有的。因此她覺得是自己盜竊來的。展示一結束,她就充滿被父親懲罰的恐懼。這推動了她去安撫復仇者,婉約地調情,以性的方式向對方獻祭了自己。當然,這一切是在無意識的層面上演化發展的。
幻想與夢境證實了這類心理過程。在一個夢中,她讓自己扮演了卑微的洗衣服的女人,男人發現她身上并沒有可以被追回的財物,還發現了她的作為愛的對象的吸引力。在另一個夢中,一座小山上的高塔被推倒,落向山下的村民,人們帶著口罩遠離了傷害。這是一種隱喻。女性氣質就像一種面具,可以掩飾閹割父親的意圖,又可以避免被報復。怎樣區分真正的女性氣質與面具呢?作者否認了這兩者之間的差異。
在該文中,還提及了其他一些女性。女性氣質的面具采取了千奇百怪的形式。例如,某位明智的、見多識廣的、能干的家庭主婦,可以從事一些典型的男性化的事務,但是在面對建筑商或裝修工的時候,她有一種隱藏自己的所有技術知識的沖動,以一種天真無邪的方式提出建議,似乎只是有幸猜測到它們一樣。甚至在面對肉販或面包師時,她也扮演得像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傻傻的、糊涂的女人,最后表達自己的觀點。
另一個個案涉及到一位聰明的已婚女士。她是大學講師,教授一門深奧的很少吸引女性的科目。在上班時,為了同事,她特別地選擇女性化的衣服。在課堂上,她深感有必要采取一種戲謔而隨意的腔調。她必須將向男性展示自己的英武神勇視作游戲與玩笑,而無法嚴肅地認為自己與他們勢均力敵。
回到第一個個案,里維埃將其對男性和女性的反應的根源,回溯到口腔施虐階段中對父母的反應,這些反應采取了克萊茵在討論俄狄浦斯沖突的早期階段時所描述的內在幻想的形式[1]。因為在哺乳和斷奶期間積累的沮喪情緒,又由于原初場景的影響,孩子對父母產生了強烈的無意識的施虐幻想,幻想是針對父母親兩者的,因此也害怕兩者的報復。母親更被討厭,因此也更害怕母親。父親像母親一樣被去勢,淪為虛無,因此也必須被撫慰和討好。這是通過裝扮出女性氣質來完成的,從而向他展示自己的愛以及無辜。這個女性化的面具對于其他女性來說是透明的,對于男性而言卻是成功的,很好地達到了目的。用拉康的話來說,這位采用了女性的忠誠的最高形式的人,彷佛在說:你看,我沒有石祖,我是女人,純粹的女人。
這篇文章是在里維埃與瓊斯圍繞女性性欲而展開廣泛討論的背景下寫成的,源自作者的精神分析經歷,其中的主要人物身上有她本人的影子[2]。這篇文章的特殊之處,與其作為隱秘的自傳的力量不無關系,也正好類似于它所提出的問題,是女性面具的現場的演繹。
該文成為了精神分析歷史上的一座小小的里程碑,它提出了女性的閹割焦慮在社會化過程中的悖論性效應。如今,百年已過,大量女性開始從事傳統上由男性負責的職業,她們的自我隱藏程度大大減弱了嗎?她們的焦慮中,仍然包含為自身的攻擊性力量而感受到的內疚嗎?當代女性主體繼續在為僭越感付出代價。她們中的一些人跌落到抑郁情緒中。但是,某些主體卻以偽飾為驕傲,她通過完全的女性氣質來散發石祖的光芒,以絕對的性感來增加自己的權力,把自身塑造為完美客體以緩解男性的閹割焦慮,并借此減輕作為女性的焦慮。她們是否真的擺脫了無意識邏輯中的某種悲劇性呢?我們不得而知。所幸的是,在本世紀,無問西東,生而為女人,她們越來越少地感到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