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舒卓

伊麗莎白一世的三幅無敵艦隊肖像之一,目前陳列在沃本修道院
別誤會——是的,我是耶魯大學教授,但我不是天才。當我第一次對四個已成年的孩子說起,我將要開授一門關于天才的新課程時,他們認為這是他們聽到過的最滑稽的事情。“你,你壓根不是天才!”是的,他們說得沒錯。那么,為什么在十幾年后的今天,我還在教授“天才課程”。我新出版的著作《天才成功的隱秘》(2020)還入圍了亞馬遜年度精選。答案是:我就像尼古拉斯·特斯拉說的那樣,擁有“無知的勇氣”。
我是在冷戰時期開始職業生涯的,想成為一名鋼琴師。當時,美國想要全方位擊敗蘇聯,特別是后者占據絕對優勢的項目。1958年,得克薩斯州23歲的范·克萊本(Van Cliburn)贏得了首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大賽冠軍。這個國際鋼琴大賽有點像是古典音樂的奧運會。然后是1972年,布魯克林的鮑比·費舍爾(Bobby Fischer)在國際象棋比賽中擊敗了鮑里斯·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因為我對音樂有興趣,而且個子高、手掌大,所以我會成為下一個克萊本,至少我母親是這么認為的。
盡管我們家并不富裕,但父母還是設法為我提供了一架鮑德溫鋼琴,并在家鄉華盛頓特區找到了最好的老師。不久,我就被送往著名的伊斯曼音樂學院。在那里,機會一次又一次擺在我面前。我足夠勤奮,在21歲之前,估計已經練琴15 000小時(莫扎特成為大師級作曲家和演奏家只需要6 000小時)。然而,兩年后我就發現,自己永遠沒法成為鋼琴家。我擁有一切條件,除了天賦。我沒有對音樂的特殊記憶,沒有突出的手眼協調能力,也沒有絕對音感——所有這些都是專業演奏家必須具備的。
“不會作曲,就去演奏;不會演奏,就去教書”——這是音樂學院里的口頭禪。但是,誰會愿意每天都在同一個工作室里,教導其他可能即將失敗的鋼琴家呢?不,我想要在大學里找到更大的舞臺。于是,我去了哈佛大學,學習成為一名大學教授——音樂史研究員(所謂的音樂學家)。最終,我在耶魯大學找到一份工作,教授“3B”: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然而,我遇到的最迷人作曲家是一個“M”:莫扎特。1984年,《莫扎特傳》上映,并于次年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一時間,整個世界似乎都迷上了這位風趣、熱情、調皮的人物。我對他的興趣也持續升溫。
就是這部電影,讓我把學術研究的重心轉移到了莫扎特身上。不過,我在哈佛學到的最基本學術原則沒變:如果你要追尋的是真相,那么就去查閱原始的一手資料,其他的不過是道聽途說。因此,在此后20多年的時間里,我到世界各地的圖書館去尋找莫扎特的音樂手稿——柏林、薩爾茨堡、維也納、克拉科夫、巴黎、紐約和華盛頓。我發現,莫扎特可以毫不費力地在腦海中構思出大片音樂,幾乎不用任何修改。薩利耶里在《莫扎特傳》里對他的評價不再顯得虛幻:那是來自上帝的聲。
手握莫扎特親筆譜曲的神圣書頁(即使常被要求戴白手套),常常倍感榮耀和興奮。運筆的角度、符頭的大小變化以及墨色的差異,都能讓人親身體驗天才的思維。就像被邀請到莫扎特的書房,看著他在巨大的天賦加持下,進入一個創造性的區域,音樂就這樣噴涌而出。
我在想,還有哪個天才能像莫扎特一樣工作?還是天才的手稿吸引了我。我們當中,有誰沒有被達·芬奇的迷人設計吸引過呢?尤其是他那些關于精巧機械、戰爭器具的草圖,以及和平主義的繪畫。與莫扎特的原稿不同,達·芬奇的繪畫和筆記(現存約6 000頁)大多已經復制出版,而且很多在網絡上就可以找到。
如果說莫扎特在腦海中就能聽到音樂應該是怎么樣的,那么達·芬奇通過自己的草圖就能夠看到機器應該怎樣工作,畫作應該是什么樣的。在這里,達·芬奇天生的技術天賦也得以展現,就像手眼協調會形成正確的比例,交叉影線也顯示了恰當的三維感知。同樣顯而易見的是達·芬奇無止息的好奇心。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心靈在無窮無盡相互關聯的興趣間游走。例如,在其中一頁,一顆心臟變成了樹枝,然后又變成了機械滑輪的觸角。達·芬奇想要知道,世界上所有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到底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文化史學家肯尼斯·克拉克(Knneth Clark)稱他為“有史以來最好奇的人”,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音樂有莫扎特,藝術有達·芬奇,那么日常的政治世界呢?在這里,也有一個絕佳的研究對象: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耶魯大學的拜內克古籍善本圖書館藏有每一本由她同時代人撰寫的關于她的統治歷史的書籍。她成功的秘訣是什么呢?伊麗莎白不僅如饑似渴地閱讀(每天三個小時),還細心觀察周圍的人。她讀書、學習、觀察,而且守口如瓶。她的座右銘是“明察無言”(Video et taceo)。知曉一切,卻沉默寡言。正是以此方式,伊麗莎白統治了近45年,奠定了大英帝國和新興資本主義的基礎。這個時期也因此被稱為伊麗莎白時代。
我學到了這么多驚人的東西,為什么不讓學生們跟著我一起學習呢?畢竟,這也是我們讓這些年輕人待在校園里的原因。這就是我的天才課程“探索天才的本質”的由來。
天才的卓越成就是如何完成的?也許正需要普通人來回答這個問題。在哈佛和耶魯的這些年里,我遇到過許多聰明人,其中包括6位諾獎得主。如果你是個天才,在某件事情上有很好的天賦,那么你就可以簡單地做到。然而,你不太可能明白自己為什么能做到。你也不會有太多疑問。事實上,我遇到的天才們都專注于創造,很少會考慮他們創造力的來源。也許局外人對此會有更清晰的認識。
年復一年,越來越多的耶魯學生報名參加我的課程。但是,從一開始就有一件預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對天才的欣賞原來是有性別偏差的。我本該看到這一點。
盡管耶魯的本科生是男女各占一半,而且天才課程是一門面向全校的公選人文類課程,但是每年參加這門課的學生男女比例大概是60:40。耶魯的學生在用腳投票。盡管這門課評價很好,耶魯的女生似乎不像男生一樣,對探索天才的本質有那么大的興趣。
這是為什么呢?是不是女性對競爭性對比不是那么感興趣,因為這種比較將某些人列為“更杰出”?是不是她們不太喜歡所謂最偉大的繪畫,或最具革命性的發明之類標榜贏家通吃的標簽?女性導師和榜樣的缺失也是原因之一嗎?為什么要選修一門課程,去研究“偉大的男人們”(絕大多數是白人)的歷史性成就?我在設計這門課程的時候,是不是延續了對女性的無意識偏見,以及白人文化至上?
如果愛因斯坦孤身一人在荒島上,他還是天才嗎?
還好,我最終將這門課程的學生人數限定在120。這樣的話,我就可以適當操作。比如說,我可以自由錄取我想要錄取的人,以此來保證女生、少數族裔學生的比例。這樣做的目的不是填補配額,而是為了增加意見的多樣性,引發有力的論辯。這些東西在沒有答案的課程中特別有用。
在第一節課上,我會讓這些渴望答案的學生不斷高呼——“沒有答案!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學生們通常都希望在下課時能把答案裝進口袋,以便應付日后的考試。但是,我覺得有必要一開始就明確一點:“什么是天才?”,這個問題只有意見,沒有答案。還有,天才是怎么來的?天生還是教養(nature or nurture)?沒人知道。
天生還是教養?這個問題總會引發激烈的爭論。理工科專業的人會認為天才是上天的饋贈,他們天生就在數理推論上有著特殊的天賦,父母和老師都是這么說的。運動員認為杰出的成就來自艱苦的訓練,沒有不勞而獲這回事。教練都是這么指導的。在初出茅廬的政治科學家中,保守派相信天才是上帝的禮物,自由派則認為天才靠的是環境支持。真的沒答案嗎?專家們又是怎么看的呢?柏拉圖、莎士比亞、達爾文、波伏瓦……仍是眾說紛紜。
學生們希望學到更具體的東西。有些人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天才,將來會怎么樣。大多數人想要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成為天才。他們聽說我曾研究過許多天才,從路易莎·奧爾科特(Louisa May Alcott)到埃米爾·左拉(émile Zola),認為我也許找到了成為天才的關鍵。我問他們:“你們有多少人認為自己已經是天才,或者有能力成為天才?”有些人小心翼翼地舉起手,還有些人是為惡作劇而舉手。接下來,我又問他們:“如果你們現在還不是天才,那么有多少人想要成為天才?”有些年份,舉手的人數多達3/4。然后我又問:“好的,但是到底什么是天才呢?”學生們的興奮變成了疑惑,然后就是為期兩周的探索,嘗試為天才下一個定義。通常,我們會得到下面這個假說:
天才是具有超凡精神力量的人,其原創性工作或洞見深刻影響了整個社會。這種影響或好或壞,它會在不同文明、地域間延續。
直到寫作《天才成功的隱秘》時,我才漸漸發現,這些冗長的文字可以簡化成下面這個學生和普通人可以很快理解掌握的“天才方程式”:
G=S×N×D
其中, G是天才(genius);S是重要性(significance),天才的影響或改變的程度(弗萊明的救命藥盤尼西林與侃爺的最新款椰子鞋);N是影響的人數(number,拯救2億人與賣掉28萬雙鞋);D是影響力的持續時間(duration,抗生素的影響已經延續大約80年,一雙鞋子的壽命取決于其用途)。天才就是這三者的乘積。雖然“天才方程式”不是一個萬能公式,但它至少是不錯的討論起點。
有些聰明的學生馬上反駁道:如果天才有能力改變世界,但卻沒動力或是沒機會這么做,他還是天才嗎?設想愛因斯坦被困在一個荒島上,也發現了光電效應、E = MC2、狹義和廣義相對論,但卻沒法和任何人交流。他還是天才嗎?設想他只是與荒島上的12位居民交流過,那他會是一個特別“小”的天才嗎?設想他有能力和全世界的人交流,但是沒人想要變化,結果什么都沒發生。“天才方程式”預設了一個原因和一個結果。正如心理學家米哈里·契克森(Mihaly Csikszentmihalyi)所言,創造力發生作用需要兩個要素:原創性思想家和樂意接受的社會。多選題:被困荒島的愛因斯坦是天才,不是天才,還是潛在的天才?一個完全被忽視的預言家,是在曠野中哭泣的先知,還是瘋子?
除了這些形而上問題,學生們也有不少世俗的疑問。怎么看待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她可能是個“商業天才”,在互聯網的社交媒體上游刃有余。但是,她并沒有發明互聯網,那是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發明的。像菲利普斯(Michael Phelps)這樣空前的奧運會金牌得主是“運動天才”嗎?但是,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是誰創造出來的呢?是顧拜旦。《紐約時報》把超級碗的六冠王教練比爾·比利奇克(Bill Belichick)譽為“防守天才”。但是,是誰發明了美式足球這項運動?是沃爾特·坎普(Walter Camp)。馬友友因為對古典曲目的高超演奏,而被稱為是“音樂天才”。但誰是天才?馬友友還是莫扎特?內布拉斯加大學奧馬哈分校的工商管理學院每年都會開設一門名為“巴菲特式天才”的課程。但是,金錢(及其累積)是天才,還是說金錢只是天才的道具。
通過以上問題,我是在鼓勵學生思考。同時,由于背景的差異,他們也在教育我。
例如,我就從美洲原住民后裔那里學到不少東西。我特別記得來自納瓦霍國和肖松尼部落的學生。他們用一種相似的方式來思考人類成就,對我而言則是全新的,可以稱之為“社區天才”。設想有個女人設計出一種地毯圖案,傳承至今。對他們而言,這樣的人就是天才,盡管沒人知道她的名字。班上還有過奧運獎牌獲得者。他相信自己的成就來自天賦,但在他的華裔母親看來,那主要是艱苦訓練的結果。類似的,不少中國學生都告訴我,愛迪生在中國仍然備受尊敬。他的名言廣為流傳:天才是1%的靈感加上99%的汗水。與此同時,杰出的科學家特斯拉在那卻鮮為人知,他曾鄙視愛迪生笨拙且不科學的工作方式。
偉大的頭腦,不都是偉大的人。
有個日本學生告訴我,他的國家有句“反天才”諺語:最好的釘子被錘得最狠。亞洲學生普遍對西方的天才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因為對他們來說,“單一變革體”是個非常新鮮的概念。是的,我越來越認同,天才實際上是有文化背景的。個人內在天才,這個概念似乎直到18世紀才出現。它很好地映射了西方擴張主義,以及資本主義的理想——個人財產(特別是知識產權)越來越多,并且享有法律保護。我從來不反對這些,但是現在,至少我會更加留意它們的歷史背景,以及我自身的知識偏見。就這樣,我的學生教育了我。
最后,對我來說,一開始對天才的刻板印象不見了。那通常是一個有著超高智商的男性,即使是在青年時期,他也常常會有“原來如此”的洞見。或許還有點瘋狂,又有點古怪。現在,這種印象已經演變成一種更清醒的,時或富于哲理的評價。
天才不是絕對的,而是由人類構造的,取決于時間、地點和文化。天才是相對的。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更容易改變世界。天才的產出并不平等(愛因斯坦的卓越思想或是巴赫的音樂),回報也不盡相同(巴赫不朽的名聲或是亞馬遜的杰夫·貝佐斯數不盡的財富)。這就是世界的運作方式。天才的創新往往伴隨著破壞,這就是通常所謂的進步。
什么是真正的天才?智商?事實證明,它被高估了。其他標簽,如標準化測試、成績、常春藤高校、導師也都是如此。霍金直到八歲才會讀書;畢加索、貝多芬連基本的算數都不會;馬云、約翰·列儂、愛迪生、丘吉爾、沃爾特·迪斯尼、達爾文、威廉·福克納、喬布斯,這些人的學習成績都不怎么樣。
如果說智商被高估了,好奇心、毅力則不然。此外,孩子般的想象力,放松的能力(以便讓孤立的想法凝聚成新的、原創的想法),良好的工作習慣,這些東西也沒有被高估。最后,如果你希望長壽,就得有激情。天才是充滿激情的樂觀主義者,他們的平均壽命比普通人多出十幾年。
課程的最后,學生往往會頓悟這樣一個道理:原來偉大的頭腦,不都是偉大的人。
回到課程開始時的那個問題:你們有多少人想要成為天才?大約有3/4的人舉手。現在,在最后一次課上,我再次發問:“現在,你們還有多少人想要成為天才?”其中大概只有1/4的人還是想要成為天才。有位學生主動發言:“在課程之初,我以為我想,但是現在我不太確定。他們中很多人看起來就像是有強迫癥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混蛋。我可不想和這樣的人交朋友,或做室友。”
關鍵點是強迫癥和自我中心。想想狄更斯,他的女兒凱蒂這么回憶他:
我父親就像個瘋子……他對我們身上發生的事情完全無動于衷。我們家庭的不幸與痛苦難以言語。
還有海明威,他的第三任妻子,備受尊敬的戰地記者瑪莎·蓋爾霍恩(Martha Gellhorn)這樣評價他:“一個人必須具有非常偉大的天才,才能彌補他如此令人惡心的一面。”還有喬布斯,根據其傳記作者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的說法,他應該有一個單獨的索引條目“攻擊性行為”。居里夫人也不是什么好母親,據她女兒伊芙的說法:我們的祖父才是我們的玩伴和監護人,母親總是遠離家庭,待在實驗室里,我的童年并不快樂。
因此,最后這堂課的心得適用于所有人:如果你們中間有天才,千萬小心了。如果你為一個天才工作,你可能會被痛罵、被虐待,甚至失去工作。如果你親近的某人是天才,那么你會發現他/她的工作、激情總是被排在第一位。但是,對于那些被虐待的、被裁的、被剝削的、被忽視的悲慘的人,我們應該真誠地說一聲謝謝。感謝他們為“團隊”的付出。這個團隊包括所有受益于天才的成就的人。套用龔古爾的話,沒人喜歡天才,直到他/她死去。但是我們會喜歡,因為現在生活變得更好了。
資料來源 A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