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槿文
敬業,是立足于世的根。而良善,是行走江湖的盾牌。他用一生告訴我們——無論你是誰,無論你遭遇怎樣的坎坷,唯有敬業和良善,才是生存之本。
有次,計春華參加《我愛我家》真人秀。他逮著一個姑娘就問:“姑娘,我問你一個事。”長發姑娘見了他,看了幾秒,嚇得轉身就跑,只留下一句:“太可怕了。”計春華愣在原地,想叫回姑娘:“哪有人啊,姑娘?”可姑娘越跑越遠。
計春華不放棄,又逮住一個年輕小伙問:“這附近有98號路嗎?”小伙兒見了他,與其保持一米的距離,很警惕地揮手:“我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你問問別人吧。”計春華察覺到小伙兒的慌張,安慰說:“哎,你別怕我。”“我不認識,我路過,我不認識,您問問別人好吧?”小伙子的反應,和姑娘一樣,也跑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一拉著拖車的美女,很溫柔地上前,幫她推車。美女瞥了他一眼,也警惕起來:“不用不用,你干嘛啊?”說完,后退了好幾步。計春華解釋:“我問一下路。”一邊又繼續搬車。只見美女蹭地一下,站了起來,試圖用手推走計春華。“不用不用,你干嘛啊?”計春華依然很溫和:“不是,我幫你。”“你別怕,你別怕,我幫你一下……”但待他看向美女。她又逃了,連物品、推車全不要了。
“真沒辦法,不能出來了,這出來的話,問路都沒人理我了。”這樣的場景,在計春華50多年里,幾乎每天上演。就像他說:“沒辦法,人們第一次見我,都怕啊。”
怕,是人們對計春華的第一感觸。他一張方臉,光頭,沒有眉毛,看起來兇神惡煞。
但少有人知的是,他其實是很有俠義精神的人。計春華自小習武,曾是浙江省武術隊的隊員。很多年里,他人生的目標,是成為一名武術運動員。他也夠努力,天賦也高。據傳,在武術隊,計春華一路領先,是佼佼者。而這個風光時刻,在他17歲那年戛然而止。那時他練武,是拿真刀。有一回,教練要他用刀繞出刀花。計春華很興奮。不料,他拿刀一饒,挑到了鼻子,戳傷了鼻頭,被縫了兩針。縫好后,醫生給了他一副中藥,需每日熬著喝。當時他窮,買不起熬藥的罐子,便拿茶杯熬。結果,喝了幾天,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再喝幾天,眉毛也掉沒了。
計春華這時才感到不對,跑去醫院檢查。是鋁中毒,中藥和茶杯混合,導致化學反應。他沒法再恢復原貌。
上世紀80年代,人們普遍保守。剃光頭,是流氓。穿喇叭褲,也會被罵是流氓。何況,計春華的頭發、眉毛都沒了。
教練一改對他的態度,逼著要計春華退學。理由是:形象不好。
那一年,他17歲。
本是一腔熱血,想用武術謀生,如今被驅逐離開。
青春期的少年,心思敏感。計春華被趕走后,變得極其自卑。用他的話說,“連見人抬眼看,你都不敢看。”回家后,他悶在家里,誰也不見。一好友見他這樣,很是心疼。勸計春華去學散打。計春華想了想,武術是打,散打也是打,反正都是打,便去了。因有武術基礎,他很快掌握了散打的技巧,在一眾師兄弟中脫穎而出。
這時,計春華調整目標,想要在擂臺拿下名次。可未等他實現,命運再次來了個大反轉。
1979年,中國電影業蒸蒸日上。電影,是億萬青年眼中的光,他們稱之是潮流。一些香港導演瞄準機會,來內地挑演員。張鑫炎就是這樣挑中計春華的。
張導為《少林寺》選角,希望找個個高點的。但南方人普遍瘦小,只有計春華是例外,有1米7多。張鑫炎要他來面試。面試當天,計春華怕又被嘲笑,還特意戴上帽子,將帽檐壓得很低。“這個好,就這形象太特別了。”見多識廣的張導,一眼定下了計春華。于是,《少林寺》里的禿鷹誕生。傳聞,《少林寺》原劇本根本沒禿鷹這人,就因為張鑫炎看到計春華,才決定加進去的。
張導的眼光沒錯。計春華演的禿鷹,兇狠凌厲,動作狠絕。尤其是他的鷹爪動作,一出現,電影就到達高潮。這個角色,為《少林寺》增光添彩。《少林寺》播出后,在票價一毛五的年代,創造出1.6億票房。觀影次數多達5億次,創下1616萬港幣的記錄,打破了香港功夫片的巔峰記載。那一年,計春華21歲,他成了壞人的代名詞。
他自己,也非常感謝這個角色。“如果沒有被張導發現,我可能現在跳樓了,抑郁癥了。”
如果說《少林寺》拯救了他,那么《方世玉》便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
拍完禿鷹,計春華在娛樂圈,已聲名鵲起,演壞人響當當。隨即,于振海這個壞人角色也找上他。這次他依然是和李連杰合作。那年李連杰17歲,下手不懂輕重。計春華和他對打,總會受傷。有一場戲,他們二人廝斗,李連杰不斷用拳頭揍計春華,招招兇狠。正常情況下,人一旦被重力捶打,必然要向后倒。可導演規定不能后倒。于是,計春華便綁著腰封,被繩子拉著,硬生生挨揍,被李連杰打了100多拳。很少人注意到,他當時的腿上,還綁著石膏板。最后,他被打“死”在椅子上。
這個畫面,成了功夫片的經典一幕。
很多影迷說:很酷。只是,他們不知道,“酷”的背后,是計春華被打得一身是傷,渾身疼痛難忍。拍完這一幕后,他休整了很久,才恢復過來。
在計春華的人生字典里,從沒有替身二字,他向來都親力親為。拍《天龍八部》,他演惡人段延慶,這個角色需大面積化妝,導演直白告訴他:“我必須破你的相。”計春華二話不說,將臉伸過去。結果,造型師用乳膠,一點點往他臉上涂抹。這個膠,就像醋和牙膏,只要涂在臉上,肌膚便會收緊。一般皮膚不好的人,還會發炎。計春華不在意這些,他都能忍受了。
唯一不能忍的,是去拍《新少年五祖》那次。他說:“里面的妝是我拍戲30年來最痛苦的妝。”那是在大冬天,劇組用乳膠,將他全身涂滿,還拿糨糊,重復抹了一次。為了讓人物形象豐滿,每當計春華動一次,又拿刷子在他身上刷。拍著拍著,糨糊里的化學物質,滲入到他皮膚,計春華苯中毒了。他頭疼、腹痛,甚至抽搐,差點就命喪黃泉。
還有一次,他真的差點死了。那是在甘肅拍《少林傳奇3大漠英豪》,有個鏡頭危險至極。一清兵踹了計春華一腳,他頭朝地,滾到坑里了。計春華第一反應,便是伸手,但他手一抓,沒知覺;再伸腳,依然沒知覺。他開始慌了,手、腳一起動,依然沒感覺。大概過了兩小時,知覺才慢慢恢復過來。這次拍戲,也給他留下了后遺癥。此后,他的手握力出現障礙。有一次他拿杯子,沒握住,杯子掉落了,醫生勸他:“一定要注意每天要鍛煉這個握力,握力沒有的話就麻煩了。”年紀輕輕,卻一身毛病。但這不是他唯一的后遺癥。

挨打,是他拍戲的常態;受傷,他自己都習慣了。
他說,就臉上,已縫了30針。鼻子,除了上次的兩針,后又縫了3針。“我的理念是什么呢?就是疼,不練也疼,練也疼,那怎么辦呢?我練,每天練給你看。”
可以說,計春華拍戲,是玩命。而他敬業的同時,與之成正比的,是他的惡人形象,得到所有人認可。
但哪個正常人,愿意一直當壞人呢?
計春華也想演好人。
2017年,都曉嘗試挽救計春華的形象,讓他在《霍元甲》系列里演俞洪水,忠誠重義、鐵骨錚錚,是個大好人。結果計春華一出場,一直被觀眾罵是壞人出來了。他首次嘗試轉型,以失敗告終。
計春華也坦然,自嘲說:“正派很難讓人記住,反派卻讓人深入人心。”
因為演壞人久了,在生活中,他也一直被當成壞人。
有一次,計春華休假,獨自去福建林則徐古炮臺玩。上山前,他去買門票,購票口在一個小洞旁,是一個大爺在售票。他向大爺買了票,欣然上山。但下山時,就被警察盯上了。當時他正坐在石頭上,看小孩子嬉鬧,有兩人走近他,對計春華笑。計春華以為是粉絲,報以微笑。但那兩人又掏出一個證件,稱自己是警察。說完,將計春華帶去了派出所。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一路迷惑。兩警察也不說。到了派出所,直到副所長來,計春華才清楚,原來買票時,賣票的老人一看他的臉,以為是嫌疑人員,便報案了。
好在誤會解除,計春華平安出來。但這事,成了他的心結。

他曾試著改變形象。外人說他沒頭發,他便戴上帽子。外人稱他沒胡子,他也粘過胡子。但他的臉,太過嚴肅,太過凌厲。無論他怎么做,依然被說成壞人。
其實,計春華真是一個很善良敦厚的人。熒幕里,他霸道、冷酷、無情又兇殘。現實中,他溫暖、隨和、謙卑而和氣。杜玉明說:“計春華說話很溫柔,又有點南方口音,很有正義感,超直爽。”當年拍《少林寺》,計春華是劇組最熱心的一個。劇組缺什么角色,他都會頂替,從無怨言。導演讓他扮死人,他席地一躺,立馬裝死。后來拍戲,遇到下雨天,很多人跑去躲雨,道具都不管,計春華一個人跑去收道具,拉線,一一整理好。后來成了名,也依然不找助理,沒架子。對待老人,他畢恭畢敬;對待晚輩,親切有加。有人評價他:“他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顆溫暖的心。”
日常生活里,計春華還是出了名的健身達人。只是,武行是高危職業,不僅拼運氣,更拼健康。計春華終究沒能熬過。2018年,正在北京拍戲的他,突然背部疼痛難忍。他去醫院急診,被確診為晚期肺癌。得知這個消息,計春華很鎮定。據他的主治醫生沈毅弘稱,計春華還向他做出了ok的手勢。
沒多久,計春華病逝。他離開時,距離57歲生日只剩9天。
2018年7月,舉行了計春華追悼會,在杭州。與他合作過的明星大多來了,陳龍、趙文卓、杜玉明……那天,他最后一部戲正在熱映。他依舊是反派,演《獵毒人》里的黑道毒販,這是他留給觀眾的最后一個角色。
葬禮上,陳順安說:“他真的是痛死的。”一幫大老爺們,哭得稀里嘩啦。好兄弟杜玉明也感慨:“他沒有演一個好人角色,是他最后的遺憾。”
但是,觀眾記得他。
一個100%敬業,100%溫柔,100%演繹壞人的他。
這世上,演好人的藝人太多。但將壞人詮釋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唯有計春華。
他不單是演戲,也是用一生告訴我們——無論你是誰,無論你遭遇怎樣的坎坷,唯有敬業和良善,才是生存之本。
敬業,是立足于世的根。而良善,是行走江湖的盾牌。
計春華已逝,但請記得他所留下的精神:一生向上,一生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