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一
短評:豐富精彩的白話小說是明清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熱鬧又混雜的市民生活讓人沉醉,清晰而靈動的眾生相讓人深思。在一篇著名的公案小說中,懲惡揚善主題之外,本文用細致的演繹解讀出了女性話語權這一另類主旨,思考深入、筆端有情。悲劇性的公案故事中生長出俠義機智的新時代女性形象,這是馮夢龍對時代的信心,更是引領人永恒向上的力量。
——孫宗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講師)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出自明馮夢龍白話小說集《喻世明言》。此文本事又見《雙槐歲鈔》和《龍圖公案》,在《情史》《湖海搜奇》等書中也有類似記載,雖主要人物及細節繁簡各異,但脈絡相似,可知是流傳甚廣的一個公案小說。與前期眾多版本相比,馮氏改編版敘述更細致曲折,語言生動活潑,在婚戀與公案主題的交融下,以引人入勝的筆調將案件緩緩展開,人物形象更豐滿。在全知視角下,小說人物依照所掌握的話語權構成“金字塔”式關系:阿秀、奴仆等父權壓制下的“失語者”處于塔基,擁有部分話語權的孟夫人與田氏處于中層,擁有絕對話語權的顧僉事處于塔尖。在故事推演中,角色之間的沖突暗流涌動,頗具張力,使小說在凸顯期待廉明長官、宣揚因果報應這一主旨的同時蘊含著新舊觀念交融下社會倫理與女性婚戀貞節觀,也體現了古代女性對話語權及自身地位的探尋。
故事的悲劇起因是以顧僉事為代表的父權力量對阿秀從一而終的個人意志的剝奪,這在顧僉事看來是天經地義的:“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
顧僉事作為一家之主的專斷霸道,是人倫準則在父權至上社會的真實體現。為了營造神秘性,其出場也惜墨如金。在重壓下,愛女心切的孟夫人無法正面反駁,只能偷偷從背后做文章,導致了真假女婿的一系列波折,陰差陽錯中讓女兒殞命。
小說情節上由孟夫人和奴仆老歐推波助瀾:孟夫人憐女心切,暗中請魯學曾來家欲資助銀錢,卻思慮不周讓女兒私會假女婿,誤其終身。從福柯話語權力理論“話語中發揮力量的總是權力,陳述本身就是權力關系下的言說形式”來看,阿秀的悲劇是父權觀念下女性地位低下的象征。小說中,阿秀、孟夫人、魯學曾還有奴仆老歐都是顧僉事“權力”壓制下的“失語者”。“三言”中有不少抨擊古代社會以男子為中心觀念的篇目,本文暗含的男子為中心的理念,正顯示了古代倫理綱常的束縛和父權的正統性,是阿秀命運悲劇的根本原因。
但阿秀也非逆來順受者。開篇她便表明抗爭父權的決心,態度堅決。表面上這一行為頗具自主意識,但細味反抗原因,卻并非私定終身,也并非出于對魯學曾人品的肯定,而是傳統女性從一而終的觀念:
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絕難從命。
這種認定是出于對傳統女德的下意識遵守。此觀念是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第二重枷鎖。她已經從思想上被貞節觀滲透、束縛,其反抗是被引導塑造出來的。她用一種枷鎖去抗爭另一種枷鎖,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這一隱形枷鎖深入內心,比外在的父權力量更強大,也是導致阿秀在知道自己失身于梁尚賓之后惱羞自縊的深層原因。
阿秀和孟夫人在父權重壓下都做出力所能及的反抗,她們不再是單純順從的人物形象。馮夢龍借“后人有詩贊云”表達了對守節的肯定。但深入分析,其肯定程度略微復雜。一方面,馮夢龍用“死生一諾重千金”等語來表明對從一而終行為的贊許,這是對明代晚期商品經濟大潮沖擊下傳統道德、倫理規范漸漸失去約束效力這一局面的一種挽救。另一方面,從文中梁尚賓妻田氏這一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守節并非馮夢龍極力倡導的首要道德標準,如果所嫁非人,女子有權自請被休離異,三言中亦有眾多作品表達了對失貞的有限度理解。
在馮氏改編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塑造了梁尚賓妻田氏這一頗有俠氣的新女性形象。眾多前期版本中并無田氏這一人物,《龍圖公案》中首次出現游氏形象,但無外貌描寫,令人印象不深。馮氏版對田氏的出身、性格、外貌、語言、心智等方面皆有豐富的刻畫。
首先刻畫整體形象,交代她俠義性格的來源:
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倒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那田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
其后增添為婆婆奔喪的細節,突出田氏的仁孝。隨后面對梁尚賓的休妻之言,田氏毫不畏懼,反唇相譏:
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愿隨你這樣的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凈,回去燒個利市。
最后,被梁尚賓誣為同謀后,她也非常鎮定:
“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
顧僉事后來也認為田氏“賢而有智”,對其“好生敬重”。
經過以上描寫,一個俠義善良、言辭爽利又機智冷靜的女性躍然紙上。與“三言”中眾多追求男女平等、彰顯自我意識的女性人物一樣,這是馮夢龍筆下濃墨重彩的藝術創造,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田氏一反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從屬地位,從精神態度和實際行動對“夫為妻綱”進行反抗;在梁尚賓冒充兄弟敗露后,田氏堅決與其劃清界限。面對家暴也抗議控訴,維護了女性尊嚴。她還對“從一而終”很蔑視,這是對男子為中心觀念的強烈抨擊,追求婚姻幸福與個人自由的主導權。她與阿秀在性格、行事作風及命運結局的強烈反差,使讀者感到巨大的沖擊力。“三言”中不乏如田氏這樣追求男女平等、婚戀自由的女性形象,如杜十娘、慧娘、莘瑤琴等。馮夢龍通過描寫這些女性對婚戀的自主追求,對封建禮教的反叛展現出明代社會風氣和思想的開化,顯示出社會大眾對男女平等觀念的肯定和女性自我意識的萌芽。在田氏的塑造中,特別是顧僉事對她的肯定這一細節頗有深意,昭示出抗爭的光明前景,給人以引領和希望。
小說入話中的 “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體現出教化讀者為善的因果報應思想。結尾田氏被顧僉事夫婦認為義女,嫁與魯學曾;與梁尚賓奸污阿秀致使其自盡形成了因果善惡報應輪回。作為公案小說,本文并未將大量筆墨用于判案情節,而是著重描繪案件的背景和事件起因,在后半部分僅用“金釵鈿”作為判案線索,使陳御史通過審訊將案件抽絲剝繭,層層深入,最終巧設一局將梁尚賓捉拿歸案。小說之“奇”在于貫穿全線的種種巧合:孟夫人請魯學曾后園相會時恰好魯離家外出、梁尚賓的假冒成功、田氏負魂等……看似湊巧的無心之舉,卻使情節工巧完整。由“巧”入“奇”再到“真”,情節曲折,最終達到了傳遞善惡因果觀的教化作用。此外,小說筆調凝練,將顧僉事的權威、梁尚賓的粗魯貪財、魯學曾的清貧有禮、孟夫人的愛女心切與陳御史明察秋毫等形象刻畫得十分生動。從顧僉事替女兒悔婚可看出明清時期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商人地位的迅速提升。顧家雖非商人階層,顧父行事卻頗具商人思維,使得以門第與仕途作為評判人才與擇偶的標準在既定婚約面前黯然失色,金錢成為主導社會價值取向的新標準。尤其是“燒個利市”這一俗語的運用,脫離說話人的階層身份,變為普泛化表達,體現了商人階層的崛起這一特殊背景。而馮夢龍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他對經濟大潮沖擊傳統婚姻觀念這一現象的憂慮和思考,梁尚賓這一形象固然為馮氏著力批判,但顧僉事隨意破壞婚約的行為也體現出馮氏對現實社會亂象的反思。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一文是明代市民社會生活的生動剪影,也是馮夢龍以敏銳目光對社會的冷靜審視。他以細膩筆觸真切而精煉地描摹;以與時代思想合拍又超前的視角對現實社會提出自己的思考。剝開奇案巧合的外殼,古代社會變遷下新舊觀念的沖突交融暗流涌動。在小說中,馮氏一如既往關注著女性的跌宕命運,對其才智予以激賞,對其抗爭予以鼓勵,對其坎坷遭際予以同情。小說揭示的女性話語權及獨立意識這一在當今社會仍具啟示意義的主題,引導著人們觀照過去,審思當下與未來。
(作者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18級漢語言師范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