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鄭振飛



《橋梁史話》一書中《南宋泉州地區的造橋熱潮》一文中寫道,宋代泉州的橋梁工程,幾乎沒有一座不是僧人主持或僧人參與修建的。這是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現象。它不僅是中國佛教史上的傳奇,也是中國橋梁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安平橋橋頭的水心古剎和瑞光塔。
翻開茅以升主編的《中國古橋技術史》 會發現,收錄在中國古橋選錄石梁橋部分的泉州地區的幾十座名橋,絕大部分是由僧人主持修建或參與修建的,這是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現象。它不僅是中國佛教史上的傳奇,也是中國橋梁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中后期政治、文化和宗教的變遷,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容。
要更深入地討論這個問題,不妨從“塔殿之爭”說起。在我國,初期的佛寺沒有大殿,主要建筑就是塔,塔位于寺的中心。東漢所建成的我國第一座佛寺白馬寺就是以一個大型方形木塔為中心修建的,四周環以供僧人學經、生活之用的僧房,從而形成了“浮圖詞”的布局(浮圖是塔的別名)。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盛行,各地興建了大量的佛寺建筑。此時雖然也出現了供奉漢化佛像的大殿,但大殿仍從屬于塔,排在中軸線上塔的后面。到了隋末唐初,塔和殿的位置發生了變化。供奉佛像的大殿成為寺院的中心建筑,一些地方的塔則被移到寺外。宋代,泉州的塔干脆被移到橋頭,成為橋梁的裝飾。這個巨大變化的背后蘊含著深刻的思想文化。

泉州雙塔
出現塔移寺外這個現象,從建筑的角度來解釋,便是外來建筑被引入中國后,與中國原有的庭院布局發生了沖突,必須妥協、退讓和適應,變成中國化的建筑才能站穩腳跟。在古漢語中,佛寺的“寺”本來就是“衙署”的意思,是世俗建筑。塔的位置變化實際上有著更深層的文化內涵。佛教作為一種外來的宗教,在中國傳播就必然會與中國的儒教、道教等主流宗教發生沖突。它受到中國文化的洗禮而漸漸蛻變,走上了一條曲折發展道路。而作為埋藏佛祖舍利的神圣墓塔在宋代被移到橋頭,自然具有很濃的象征意味。

六勝塔,又名萬壽塔,位于泉州灣入海處蚶江石湖金釵山上,是海上絲綢之路上的第一座燈塔。
佛教受到中國文化的洗禮而漸漸蛻變,走上了一條曲折發展的道路。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寫道:“佛教在中國廣泛傳播流行,并成為門閥地主階級的意識形態,在中國占據統治地位,是在戰亂頻繁的南北朝。它經歷隋唐達到極盛時期,產出中國化的禪宗教派而走向衰敗。”這里的“衰敗”指的是中華民族由接受佛教到改造、消化它,進而產生了中國化的佛教禪宗。
源于印度的佛教是一種“出世”的宗教,而作為中國正統的儒家主張“入世”,因而佛教要在中國生存扎根,必然要作出讓步。自禪宗六祖慧能以后,舉凡禪門宗匠言心性,便多舍棄“佛性”而稱“自性”“本性”或“自心”“本心”。這些提法特別強調“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慧能最核心的觀點“眾生即佛”,將佛從遙不可及的世界拉回“現世”。而所謂的“佛性”是先天存在人的心中的,對眾生而言就是具體的“人性”,就是“自性”“本性”,這樣便拉近了佛與人的距離。人人都有通向圣域的本性善根,人人都能成佛,這與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的“性善論”已經沒有根本差別了。

泉州開元寺
過去修佛一味強調參禪、打坐、誦經、背經這些形式。慧能不識字,不可能對誦經有多么重視,而恰恰是這種不太重視的態度,使得識字作為眾人入門的成規被打破,讓成佛多了“頓悟”的途徑。《壇經·般若品第二》中講:“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中頓見真如本性。”這種方式更有吸引力,更有利于宗教傳播。
禪宗的“擔水砍柴,莫非妙道”稍加延伸發展,可以說一切世俗生活隨處可見真常妙道,更遑論以忠孝事君事父。這些顯然都是對儒家主導的人倫常情的一種妥協和吸收。這種明顯的入世轉向,使得儒釋之間的深溝巨壑在不知不覺之間被消解。這就是中國式的佛教。
而另一方面,統領中國幾百年的王道儒學,在面臨外來佛教思想的沖擊和挑戰時,也發現了自己理論和方法上的缺陷。故援佛入儒,又吸收了禪宗的“心性論”后,產生了自先秦以來最具活力的第二次儒學復興。
通過上面簡要的梳理分析不難看出,禪宗就是一種把信仰與日常生活統一起來的宗教。無需去寺院出家,“人皆有佛性”,在家也能成佛。這就把大批的僧人從煩瑣的教義和形式中解放出來了。他們走出山門,走向世俗,投身社會公益事業。
源于印度的佛教是一種『出世』的宗教,而作為中國正統的儒家主張『入世』,因而佛教要在中國生存扎根,必然要作出讓步。
大批的僧人走出山門,為什么熱衷于修橋鋪路呢?這不僅僅是因為修橋是一項公益事業,更重要的是凸顯了佛陀“普度眾生”的悲憫情懷。《華嚴經》上說“:廣度一切,猶如橋梁。”從廣義上說,修橋是一種宗教性行為。所謂“建此般若橋,達彼菩提岸”,就是懷著虔誠的心建造橋梁,象征著從世俗走向“徹悟”的彼岸。泉州地區著名的安平橋上有副對聯“:天下無橋長此橋,世上有佛宗斯佛。”意為修世上最長的橋,就是對心中的佛陀最大的尊崇。這也就是為什么南宋時期泉州地區“造橋熱”中,幾乎每座橋梁都有僧人主持或參與修建的原因。
這些僧人投身世俗生活、參與筑橋活動時展現出來的聰明才智、建立的豐功偉績,是中國古代橋梁史中永不磨滅的光輝篇章,令人驚嘆。在泉州地區,僧人義波、宗善等修建了洛陽橋,僧人惠魁等修建了金雞橋,僧人文會等修建了玉瀾橋和筍江橋,僧人守徽等修建了蘇埭橋,僧人祖派、智淵等修建了安平橋。最感人的是道詢和尚在泉州地區修建了獺窟嶼橋、島嶼盤光橋等六七座跨海長橋。流風所及,僧人王法助等在福州修建了萬壽橋,僧人越浦等修建了莆田寧海橋,僧人文秀、德朗等修建了廬山棲賢寺三峽橋。甚至如定禪師東渡日本,設計并建造了長崎中島川的眼鏡橋。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一切文物,都是歷史的無名氏所逐漸造成的,建筑、烹飪、漁獵、耕種無不如此。”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是中國歷朝歷代都是重道輕器,匠為末業,匠役至微。這些出身勞動人民的僧侶,雖然為古代橋梁建設作出了重要貢獻,卻很少能載入史冊,其生平也大都無所稽考。他們是真正的“大國工匠”,應當在我國橋梁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僧人投身世俗生活、參與筑橋活動時展現出來的聰明才智、建立的豐功偉績,是中國古代橋梁史中永不磨滅的光輝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