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慶 Feng Daqing

1“愈園”生態校園藝術行動

2孫磊草間民生裝置2020
科技發展使人類似乎找到了解決基本生存問題的途徑,但隨著生態學家對地球環境的研究,發現情況并非我們想象的那么樂觀。《寂靜的春天》的出版其實正代表著人類的焦慮——我們彷佛行走在毀滅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的道路上。這種焦慮在20世紀60年代開始被轉化為生態政治訴求和生態藝術行動。今天大部分的生態藝術實踐正是源于西方的生態藝術思潮。近年來,中國社會從民間到官方也開始重視生態問題,生態的話題成為多方參與和博弈的話語場域。藝術如何介入其中?這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家進行思考和創作的一個重要出發點。
馬克思主義哲學將自然劃分的“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同時強調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依存于其中,勞動實踐成為聯系人與自然的紐帶。英國哲學家懷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在他的“過程哲學”中指出,“人”是自然世界的組成部分,而非與自然界的對立者,強調人與自然之間是一個相互依存的有機整體,人類要尊重生命和自然。有學者把他的這一論述與中國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相連,作為生態藝術重要的思想支撐。這也代表了西方后現代思想與之前的思想的變化——淡化主客體的二元對立,而更多地去尋找之間的聯系以及這種關系的差異性。
美國學者約翰·柯布在懷特海過程哲學的基礎上,提出一種重新建構人與自然關系的生態神學和倫理學思想,其核心是打破以往思想經驗中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建立起生態平等主義,尊重各物種經驗的相對價值。他指出:“上帝關心所有受造物,不只是人類,并且人類應該跟隨這種普世性的關懷……人類的價值有時候應該為了他者的緣故而被犧牲。”1他因此希望通過實踐活動建立起一個可持續的世界。他在生態經濟學、生態農業、生態城市和過程教育四個方面提出自己的思想主張,不只是形而上的哲思,而強調用實踐去改變未來。行動是一種連接思想與現實的可靠路徑。

3“黃桷坪的春天”社區花園生態行動
啟蒙帶來的主體覺醒在工業化時代造成了人與自然的對立,文明被視為擺脫對自然依附的成就,“人定勝天”現代性的英雄觀,造成人與自然的對立。現代審美的霸權試圖使審美成為人類進化史的旁證。當生態思想進入美學思考和實踐后,這種狀況似乎有所變化。對自然風景之美的重新發掘和再認識,啟發了大地藝術家的創作靈感和熱情。生態美學試圖將現代主義對自然高高在上的征服感帶向對自然的感激之路。不同于古典主義因敬畏而生的“崇高”,生態美學的“去人類中心化”體現了一種生態平等觀,在一定程度上試圖去消弭傳統二元對立思想帶來的人與自然的競爭關系。如何“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成為藝術家們進行藝術創作和行動的重要目的。
但是早期以大地藝術為代表的生態藝術,在個人介入自然的行為中,大多只考慮作為個體之“人”的主體性,未去考慮作為自然之“人”的主體性。由此引發的問題是,我們在構建生態話語時卻在破壞自然的生態,藝術成為消費景觀制造的重要一環。“想”和“做”發生了分離,這是景觀社會中人的異化現象之一。多數時候,藝術家很難從一個絕對的整體性和長遠性的高度去看待問題。當然也沒有這個必要,因為藝術創作始終是和感覺相連的,區別只是在于為大眾提供感覺的深刻和深入程度如何。過于宏大的敘事方式不是一種好的藝術表述方式。我們需要從宗教、哲學這些有關人類命運的話題中汲取營養,但最終仍要回到與身體的體驗和感受上。因此,某種程度上而言,生態藝術重要的不是去解決某種生態問題,而是提出問題啟發大家去尋找答案。藝術所帶來的深刻感覺性將使更多的人集結起來,迸發出更大的社會能量。
生態哲學和美學指出了藝術家在藝術創作時,需要以整體性、系統性思維進行思考,而面對這種整體性也需要對“整體”和主體做相應的界定和區分。我們習慣用“人類”來概括地球上生存的人,雖然一再強調“地球村”“同一家園”的概念,但在現實中不同地域、國家、種族、階層的人的訴求是各不相同的,對生態的認識各有差異,他們代表的主體和整體也是不相同的。就拿化肥、農藥的使用來說,這是現代工業文明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是人類在近百年來可以跨越糧食危機的重要手段。如果只是簡單地要求不使用化肥、農藥,搞所謂的有機農業,地球上這么多人口如何養活?剝奪別人的生存權是否也是一種生態的行為?因此,生態藝術不應是一種簡單的概念意識輸出,更應該通過藝術創作和行動搭建起一種“共同情境”和對話交流的平臺,促進大家在和諧共生的前提下尋找可行的解決方案。藝術家需要發揮自身的創作智慧和藝術專長起到這樣構建“共同情境”的作用。
生態藝術的創作實際就是一種提出問題的過程——它有時是一種自問自答,有時是激發思想碰撞和共鳴的火花,有時是一種否定過程中建構新方向的嘗試,有時是沒有現成答案的囈語……甚至對生態藝術的定義也是一種對概念邊界拓展和挑戰的過程。在2020年重慶生態藝術季的主題展“再生——2020年生態藝術作品全國邀請展”中就面臨這樣的問題。策展人以“再生”這一生態話語概念作為展覽主題,希望藝術家能有所回應,但藝術家們的詮釋卻引來不少爭議:生態藝術是在內容形式上的“生態”,還是思想觀念上的“生態”方式?美術史上利用廢棄物為材料創作作品的,比如新現實主義、貧窮藝術等藝術形式是否算生態藝術呢?正是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和討論幫助我們對生態意識和生態藝術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也有學者提出生態藝術不應是一種口號、概念,更應是與科技結合的“硬核”藝術形式。有部分道理,但也存在某些的問題。藝術家不是科學家、工程師,科學技術的發展為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種方式和手段,藝術家只是提供一種將技術轉化為話題挑戰性和體驗深入性的觀念和方式,所謂的“硬核”也只是衡量感覺所能達到的深刻程度而已。最終能解決問題的不是單一的技術,而是通過有效的政治組織使社會資源合理,分配滿足公共訴求。
本次生態藝術季單元展策展人與藝術家們對此都有自己的思考和行動。比如作為第三方藝術機構的十方藝術中心、歸真藝術中心、同門藝術中心聯動黃桷坪社區居民和社會多個學科的專家、學者、藝術家、設計師,一起進行了“黃桷坪的春天”社區花園的行動計劃。在這個藝術活動中,藝術家和設計師是參與者,更是召集人,重要的是使社區居民通過這次營造活動改變被快速城市化割裂的社群關系。以往的社區景觀營造往往會陷入單純的景觀設計思路,最后只是一個擺設,跟社區居民沒有多少關系。而本次通過藝術家和設計師調研社區了解需求,提出方案,再由居民評選,最終社區居民通過大家共同參與營造的社區花園成為一處滿足居民生活需要和環境改善的“自留地”。這塊“自留地”既考慮景觀效果,又滿足居民們動手種菜的愿望,使得花園成為居民日常生活和交往的重要一隅,在今天被景觀化的社會中顯得獨樹一幟,頗有實踐價值。生態藝術面對的不只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更進一步的是重新去審視被現代主義夸大的主體,以及主體之中被對象化或者對立的他者沖突,重建人與人的共生關系。
由靳立鵬主持的四川美術學院大學城校區的“愈園”生態校園計劃,是一個融生態藝術教學實踐、生態學術研討和社會公共藝術活動于一體的持續推進項目。“愈園”希望用生態藝術的方式療愈人的心靈和社會創傷,在這個項目中結果不是最重要的,更強調參與的過程,通過行動加深對生態問題的感受和思考。馬克思說,工業社會造成勞動和人的體驗感受分離,成為一種機械式的生產活動,妨礙了人的創造性。生態藝術中通過勞作創新構建人的身體感知和體驗,激發人的創造力,對抗消費文化的符號化侵蝕。這樣的身心體驗過程正是心靈獲得療愈的過程。
生態藝術作為一個涉足生態公共話題的藝術形式,其本身具有強烈的公共屬性,同時也應具備自身藝術呈現的特點和智慧。生態藝術的作品不重結果而強調過程中的感受和體驗,將想和做聯動起來,使藝術擺脫過度商品化的傾向,重新回歸對創造力的解放和對精神的療愈。藝術家在創作時很難回避政治意識的介入,話題的針對性應該是生態藝術觀念中更為強調的部分,而不是用一種泛化、空洞的談論消解話語的有效性。這需要藝術家持續探索,找到一種更為適合和更能激發大眾感悟和參與的藝術方式。而行動正是構建話語和思想表達的重要方式,讓行動成為我們思想的先行吧!
注釋:
1.轉引自柯進華:《柯布后現代思想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第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