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岑《三山凹》人物形象的文學解讀

馬鴻瑩

《三山凹》是著名作家李天岑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2020年9月出版），是繼長篇小說《人精》《人道》《人倫》（又稱“人”字系列“三部曲”）和《平安夜的玫瑰花》之后的又一部現實主義力作。作家出版社這樣介紹：三山凹是一個被改革浪潮推向大世界的小山村，村里有三個同年出生一起長大的異姓“發小”。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他們與命運的洪流搏擊，以相同的人生起點，走向了不同的人生結局。這是一部以宏大視野和細膩筆觸全面深刻展示當代中國農村改革的長篇巨著，作品主題深沉宏闊，緊貼現實，以普通人的命運沉浮，深刻展示了中國農村改革的軌跡和取得的巨大成就。

李天岑是南陽作家群的重要成員，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河南省第五屆作家協會副主席、南陽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自1979年在《奔流》發表處女作短篇小說《多余的介紹》后，又陸續發表短篇、中篇、長篇小說及報告文學約400萬字。其“人”字系列“三部曲”被譽為當代現實主義的新世情小說，獨樹一幟的“勸誡文學”。《人道》《人倫》先后榮獲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獎”和長篇小說“文鼎中原獎”。《人精》《人道》先后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并多次榮獲全國電視劇大獎。

作為中國作協2020年度脫貧攻堅奔小康題材重點扶持作品，《三山凹》被稱作“是一部描寫中國農村改革的傾情之作，一曲走向第一個百年之巔的時代之歌，一幅斑駁世相下與不同命運博弈的現代浮世繪。”它是中國人民實現小康社會的形象畫冊，是向建黨100周年獻禮的精品力作。

作為現實主義小說作家，李天岑的長篇小說著意刻畫“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不管是《人精》中的賴四、《人道》中的楊曉靜和馬麗紅、《人倫》中的米蘭蘭、田捍衛和張五爺，還是《平安夜的玫瑰花》中的武大樓、夏玉蓮和嬋樹林，都是深受讀者喜愛的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些典型人物，具備了“一方面成為一個特殊世界人們的代表，同時還是一個完整的個別的人”（別林斯基）的標準。作者通過塑造典型人物，對現實生活的素材進行選擇、提煉和概括，以期深刻地揭示人性和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特征。

在《三山凹》中，作者著意刻畫塑造的三個“發小”柳大林、張寶山、侯子耀（白娃）都非常典型，每一個都生活在真實的現實中，并因其獨具個性和追求而顯得栩栩如生。有評論家認為，這三個人物形象，在中原小說人物群像中，具有獨特的個性和極強的代表性。

柳大林出身于社會最底層的貧困農民家庭，父親早年因公殉職，是寡母含辛茹苦把他帶大，上初中時連黑窩窩都吃不起，常靠“發小”白娃和張寶山兩家接濟。是讀書給他打開了認識自我、了解世界的窗口，是高考給了他走出困境、改變命運的機會，是工作給了他展示才華、提升能力的平臺，是崇高的理想給了他戰勝困難、一往無前的勇氣，是仁善的品質給了他逢兇化吉、重塑自我的力量。

柳大林的人生之路并非順風順水，而是飽受磨難，甚至是屈辱。小說開篇就是大林結婚、白娃拐親。作者把柳大林放到了世俗世界的屈辱之巔，讓他的發小白娃輕而易舉地拐走了他的未婚妻，而且拐得順理成章、合乎邏輯：因為他家庭貧寒、出身卑微，因為他孤兒寡母、勢單力薄，因為他生性仁慈、“溫軟”可欺。他剛入職任縣委辦公室秘書，因工作積極、思想活躍、材料過硬而遭嫉妒打壓;他升任九里鄉黨委書記因挪用打井指標給老家黃龍鎮三山凹村而遭降職處分;他任黃龍鎮書記時因銳意改革而遭到方占坡、陶志中、白娃之流莫須有的誣陷而被停職審查，甚至在任常務副縣長后還因給家鄉“辦事不力”而險遭懷有成見的部分鄉親的掘墳……

當然，柳大林的成長之路，更多獲得的是良善的熏陶和影響，是仁義的關愛和賞識，是無私的救濟和提攜。親生母親的言傳身教、發小張寶山的仗義護持和終生友誼、妻子楊彩鳳的忠貞不棄和榮辱與共、連襟曹一寬的財力襄助和精神支持、老領導宋立功的悉心呵護和無私提攜、老搭檔涂富國的默契配合與真誠相待，以及晚輩張革兒、侯友友和柳鷺等對長輩事業友誼的繼承和光大，使得柳大林的人生一路風景一路歌，常常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張寶山家庭條件好于柳大林，他有父有母，有兄有妹，個性豁達，敢作敢為。他和柳大林一起高考，卻因得罪黃新月而被舉報，導致政審不過而與大學無緣。但他的知識膽識和俠義品質，他的腳踏實地的務實作風，使得他的人生之路越走越寬，在三山凹由生產小隊長到模范村支書，以致后來成立五谷豐登合作社，實現農工商一體化，成為鄉村振興的典范人物。

張寶山銳意進取、敢于擔當、勇于犧牲的俠義品質，是三山凹農民和豫西南百姓的本性和底色。從率先包產到戶、培育栗子香紅薯、籌備運作面粉廠、爭取打井項目、策劃組織修路捐款、組織農民深圳務工、招引成功人士回鄉創業，到成立新型合作社，真正實現三山凹農工商一體發展，建成美麗鄉村，實現小康，張寶山的進取意識和改革精神，順歷史潮流而動，與時代同頻共振，造福了百姓的同時也成就了自我。從仨娃放炮燃爆禮堂后的主動擔責，白娃拐親后的打抱不平扣留人質，國超小賣部被砸后的仗義出手，到因學生扮山羊鬧劇而掌摑白娃，為推動計生工作而勸妻流產，為保大林清白而自愿作證等等，張寶山的俠義之舉和擔當品質，使人性的光輝照徹古老而年輕的三山凹，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白娃（侯子耀）的墮落有其獨特的軌跡和成因。出身于實用主義和功利氛圍濃厚的家庭，而缺失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滋養，使得他的優越感很快轉化成人性的丑惡：他拐走發小柳大林的未婚妻、帶黑毛湖北販雞而使之殞命異鄉、倒賣鋼鐵非法牟利、與方占坡陶志中密謀栽贓陷害柳大林、與情婦閃紅紅合謀回鄉騙錢，以至于開發房地產、偷工減料、花錢買處、強奸少女，一步步走向犯罪的深淵。這些作為，不僅使追隨他的妻子、情人身敗名裂，使依靠他的兒子、家人名譽掃地，也使他的發小和鄉親們蒙羞。

作者用客觀的筆觸、白描的手法，塑造了柳大林、張寶山、白娃這三個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把世俗社會的真實面紗輕輕撩開，讓讀者領略到了它的真善美，也看到了它的假惡丑。而支撐這三個典型人物的，還有一群配角，雖然著墨不多，但個個也都形象生動、躍然紙上，讓人過目難忘：漂亮輕浮的黃花琴、豁達貪婪的閃紅紅、開朗重情的黃新月、善良短命的大腳嫂、聰明矜持的丹桂香、安分沉穩的楊彩鳳、精明聰慧的杜麗莎、漂亮雅致的邰麗，這些或傳統或現代、或溫順或強悍的女人們，就像初春那一團錦簇的花，反襯出那幾片葉的鮮綠。還有王春寶、張革兒、曹一寬、宋立功、涂富國、方占坡、陶志中、侯德剛等等或正或反、或紅或黑的男人群雕，也使《三山凹》的人物譜系顯得生動豐滿，更使得《三山凹》的故事枝繁葉茂、妙趣橫生。

現實主義文學，要求小說創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創作，在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時，要力求做到細節真實、形象典型和描寫客觀，即要突出“三性”：細節的真實性、形象的典型性和描寫的客觀性。

現實主義文學強調對典型人物的塑造，是因為典型人物的塑造對呈現作品中心和主題具有重要意義。文學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副主編崔慶蕾認為，《三山凹》的人物性格塑造體現了多元性與多維性，突出了成長性和曲折性。如柳大林，并不是一個一呼百應、無所不能的英雄。他在人情與黨性、親情與責任“忠孝難兩全”的糾結和煎熬，成為小說著力描寫的一個向度。同時，作為改革者，柳大林安邦濟世的理想與改革的復雜性遇合在一起，構成了他的多重困境。這種困境具有隱喻性和代表性，同時豐富了人物的內涵層次。我很認可這個觀點。而就主人公柳大林這個人物形象而言，從其入職開始的熱情單純，到鄉鎮工作的急躁冒進，到任職縣長后的果斷剛毅，也很好地體現了人物性格的成長性和個性形成的曲折性。

細節的真實，是作品的生命。縣委書記宋立功是柳大林的伯樂，是他的貴人。柳大林剛入職，宋立功就看他是個苗子，著意培養他。由縣委辦秘書到副主任，從九里鄉黨委書記到黃龍鎮黨委書記，柳大林的每一步成長，都有宋立功的提攜之功。所以當柳大林即將晉職副縣長而突遭舉報時，宋立功備感沮喪郁悶。而當市紀委把對柳大林的調查結果反饋給宋立功時，作者寫了一個細節：“宋立功將調查報告順手扔在桌面上，頭靠在椅背上，雙腿蹺在椅子的扶手上轉了半個圈。”這個細節描寫很生動，真實地反映了宋立功此刻如釋重負的欣悅之情，符合人物的身份。類似這樣的細節很多，每一處都是神來之筆。

形象的典型性，是衡量作品成敗的標尺。如白娃這一人物形象，說他典型，是因為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從農村走出來的一大批夢想先富起來的人的命運軌跡。他們以自己的聰明才智、開放心態、開拓精神，在實用主義人生哲學的指導下，或多或少的賺來了第一桶金、第二桶金。隨著改革的不斷深入和法制的不斷健全，這群人在分化，一部分人通過自我學習、自我改造，適應了不斷發展變化的新形勢，成為新的成功人士;另一部分人則放任自我、腐化墮落，視道德為朽木，以法律為草芥，終成道德的譴責對象和法律的階下之囚。而這白娃，就是那“另一部分人”的典型代表。

描寫方式的客觀性，是現實主義表達方式的主要特征。按照法國文學史家愛彌爾·法蓋的觀點，現實主義是明確地冷靜地觀察人間的事件，再明確地冷靜地將它描寫出來的藝術主張。《三山凹》寫張寶山任村支部書記伊始，計劃生育抓得很緊，他要求村里無證懷孕的婦女都必須去引產流產，而自己的妻子也無證而孕了，怎么辦？從情感上說，黃新月改嫁張寶山后，帶來的是黑毛的遺腹子革兒，現在黃新月為張寶山懷了孩子，雖是二胎，卻是政策允許的，即便是無證，也可以轉圜讓孩子生下來。但是，因為張寶山是支書，作者就必須讓他把自己的孩子流產打掉，以此來給村里人樹榜樣。為此，作者特設計讓非法懷孕想生兒子的黃滿樹與張寶山對壘打賭，把張逼進死胡同里，張只得千方百計動員妻子黃新月流產，而流產手術的意外，竟導致黃新月的絕育和張寶山的絕后。愿望是美好的，而現實卻是殘酷的。作者正是遵循了客觀性的原則，才做出了這樣“無情”的安排。而這“無情”，正是作品的成功之處。

典型人物，只有在典型環境中才能成為典型。《三山凹》描寫的典型環境，就是處于改革開放背景下的豫西南伏牛山山區農村。這里既有亙古不變的山水田園，又有因循著數千年封建傳統的歷史文化和蕩漾著時代春風的當代文化，和這新舊文化激蕩浸淫之中的民風民俗。傳統文化的天空固然陰郁沉悶，改革開放的東風卻是那樣強勁，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切的抱殘守缺、不思進取，都將被時代淘汰，都會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決定著人物特定的生存環境，這個特定環境，就是《三山凹》故事發生、發展和演進的典型環境，就是《三山凹》人物粉墨登場的獨特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