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1986年秋天,我中學畢業后,曾在一個村辦小學當過幾個月的代課老師。
那是個比較偏僻的小村,校名來自村名,后屯小學。學校只有一個班級,三十多個學生,基本都是本村的。他們自一年級讀起,一路讀到五年級后,再去鎮上的中學。我接手時,已經是四年級了。
一個周六的上午,剛上了課,劉曉麗忽然帶著哭腔站起來說,老師,我的鋼筆不見了。
全班同學頓時嘩然。
我見過劉曉麗的這支鋼筆,全金屬外殼,不但外表豪華,筆尖也十分好用。這應該是全班最好的一支鋼筆。據同學們說,這是劉曉麗上學期期末考了全班第一名,在供銷社當主任的爸爸獎勵給她的,價值十二元。這個價格,是我這個代課老師一周的薪水。我用的鋼筆,才一元冒頭。
那時,我正熱讀《福爾摩斯探案》,自認為在小說中學到了很多破案的道道,所以對破獲這個“案子”很有信心。
我先讓劉曉麗坐下,然后倒背著手,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同學們的目光都沾在我的身上,隨著我的身影移動。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一個“破案”妙招在我的大腦中逐漸成形了。
我走上講臺,用黑板擦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教室里頓時靜了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我緊繃著臉皮,面無表情地說,同學們,誰拿了這只鋼筆,我很快就能知道,主動坦白上交的,可以從輕處理!
幾十雙眼睛都充滿迷惑地望著我。
我目光威嚴地掃了大家一眼說,我數一二三,我們大家都閉上眼睛,沒我的口令不準睜眼,也不準偷看,拿了鋼筆的同學,可以乘這個機會,將筆扔在地上。
我喊:一!二!三!
看到大家都緊緊閉上了眼睛,我也貌似閉上了雙眼,只是留了一條縫,悄悄觀察著全班同學。同學們都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有的嘴角掛著笑容。只有吳小天,他忽然將眼睛睜開,先看了看講臺上的我,又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又把眼睛閉上了。
好了,大家睜開眼睛吧!
我嘆了口氣說,很遺憾,那位同學沒有珍惜我給他創造的這次機會,那么,大家繼續聽我的口令。
起立!向右轉!向左轉!向后轉……
同學們雖然不知道我整得哪一出,但都隨著我的口令動了起來。我居高臨下,看到絕大多數同學都像做游戲般,面帶笑容,順從地隨著我的口令轉來轉去。只有吳小天動作和表情有些異常。第一次“向右轉”時,他左顧右盼,看到同學們都轉過去了,才匆忙轉了過去。“向左轉”時,他竟然轉錯了方向。
我讓同學們都坐下后,先把吳小天的同桌尹大興叫了出來。
在教室外的一棵樹蔭下,我問尹大興,你知道吳小天的家庭情況嗎?
尹大興點了點頭,把吳小天的家庭情況說了一下。
我說,好的,你回去,把趙長英叫出來……在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在教室外約談了十位同學,約談的內容都是了解吳小天的家庭情況。
我知道,這些同學回到教室后,都會盯著吳小天看,還會竊竊私語。這一切都會給吳小天的心理造成無形的壓力。我對吳小天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他的媽媽和爸爸離婚,改嫁到鄰村。爸爸再婚時,后媽是帶著兩個孩子嫁過來的,對吳小天基本是不管不問。吳小天的親媽有時會來看看他,給他買點吃的,但經常引起他后媽的不滿,兩個女人曾在村頭對罵過一場,更疏遠了他和后媽之間的關系……
最后,我約談了吳小天。
吳小天又矮又瘦,頭發像個鳥窩,衣服也有些破舊,褲子的膝蓋處都打著補丁。他站在我面前,低著頭,不時地偷眼看我一下,當與我的目光相遇時,又慌亂地躲開。
吳小天,你把劉曉麗的鋼筆交出來吧?我已經穩操勝券。
他吃驚地抬頭看了我一眼,堅決地搖了搖頭,大聲說,老師,俺沒拿!
他的反應出乎我的預料,不由得有些惱怒,大聲叱道,你再說一遍!
俺沒拿!
我沒想到他的態度竟然這么強硬,真是低估了他。我放緩了口氣,拍了拍他瘦瘦的肩膀說,吳小天,你的家庭情況我了解,我個人也非常同情你,但是,這不是你能拿別人的東西的理由……
老師!俺沒拿!他毅然打斷了我。
我強忍住涌上來的怒火,耐著性子繼續開導他……如果你悄悄地把鋼筆交給老師,或者等放學了,悄悄地把鋼筆放在講臺上,我會對同學們說,鋼筆是我在外面撿到的……
老師,俺沒拿!他又來了一句,語氣斬釘截鐵。
我的忍耐達到了極限,說,好!既然你不聽老師的話,那就別怪我不給你留面子了!
他抬起頭來,憤怒而又恐懼地看著我說,反正俺沒拿!
吳小天回教室后,我在外面轉了幾圈,平復了一下胸中的怒火,極力讓情緒穩定下來。
我回到教室,讓學生們同桌之間互相搜查,翻看書包和鉛筆盒,我站在講臺上監督。當然,我的目光主要盯在吳小天那兒。
吳小天用雙手死死地抱住書包,不讓尹大興搜。尹大興只好向我求救。
我冷笑了一聲問,吳小天,你不是沒拿嗎?干嗎還怕搜?
吳小天倔強地看了我一眼說,是俺自個買的!
什么是你自個買的?
鋼筆!這種鋼筆只許劉曉麗有,俺都不許有了?說著話,吳小天從書包內取出了鋼筆,高高地舉在手中。
全班同學都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手中的鋼筆上。那支鋼筆通體金黃,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我幾步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鋼筆說,人贓俱在,你還敢抵賴!
這是俺自個買的!說完,他低聲抽泣起來。
我放慢了語氣說,劉曉麗這支鋼筆,是她爸爸給她買的,全班同學都知道,你說這支鋼筆是你的,那是誰給你買的呢?
吳小天停止了哭泣,夢囈般回了一句,俺自個買的?
那你的家長知道嗎?錢是從哪里來的?
吳小天慌了,緊張地搖了搖頭,臉上溢滿了汗水。
我擔心他心理承受不了,就罰他到門外站著。然后我布置學生們背誦課文,就走出了教室。盡管事情基本塵埃落定,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想去吳小天家核實一下。那時候農村學校都是每周上五天半的課,周六下午和周日休息。今天是周六了,我不想把事情拖到周一。
我打聽著,剛走到吳小天家所在的胡同口,吳小天就從后面追了上來。他攔住我說,老師,俺錯了,求你別告訴俺爸媽,他們打得很疼。
看著他瘦小的身子,懇求的小臉,和剛才的倔強判若兩人。我忽然心生憐憫,嘆了口氣說,吳小天,你要早承認多好,我還能在同學們面前保住你的面子,唉……
我自然沒去家訪,我不想給這個倔強又可憐的孩子雪上加霜。
回到學校,為了不讓吳小天太過難堪,我給學生們布置好了作業,讓他們提前放學了。
周一早上,我剛到學校,劉曉麗就把我拉到門外說,老師,我們冤枉吳小天了,那天是我把筆落在家里了。說著話,她遞給我兩支一模一樣的金黃色鋼筆。
我一下子蒙了,這怎么可能?如果吳小天真的擁有這支鋼筆的話,他是從哪兒得來的呢?根據昨天吳小天攔截我時的表現,他爸爸和后媽肯定不知道鋼筆的事……
劉曉麗說,吳小天很喜歡這支鋼筆,說過一定要買一支的,我以為他也就是說說……我爸爸猜想,這一定是他親媽悄悄給他買的,他不想讓別人知道。
一種深深的愧疚和心痛油然而生,我突然之間痛恨起自己來,盲目自大、自作聰明、自以為是……我幾步走進教室,我一定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還吳小天一個清白,并真誠地向他道歉??墒?,教室里沒有吳小天的影子。我派尹大興去他家里找,才得到一個消息:吳小天走了,周六下午,他給爸爸留了一張紙條,就一個人去了姥姥家。
吳小天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他被舅舅收養了。從此之后,將在那個生養了他母親的村莊生活、學習了。
幾天后,以前休產假的老師回來了,我的代課老師生涯也結束了。據說,那支鋼筆在講臺的桌子上放了好幾個學期,吳小天一直沒有來拿。
我曾到吳小天的學校去過,想當面向他道歉。我去的時候,他正上著課,我就在教室門口等著他。他下了課后,一見到我,馬上就飛一般跑得沒了影子。一直等到上課鈴響起,他也沒有回來。我不死心,又通過他的老師找他,那位扎著小辮子的女老師給我捎回了一句話,他不想見我。
從那以后,我的生活起起落落,但內心始終對吳小天懷著一份愧疚,這份愧疚,成了我心中一塊化不掉的塊壘。
很多年后,我再次見到吳小天時,他已經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了。我終于有了機會,和他談了當年的“鋼筆事件”,并送上遲來的道歉。
已經年近不惑的吳小天笑著說,老師,當年你并沒有錯,那只鋼筆,確實是我拿劉曉麗的……那時,我特別犟。說著話,他竟然臉紅了。
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問,不對吧?后來不是劉曉麗找到了自己的鋼筆嗎?
吳小天收起臉上的笑容,鄭重地說,那是她爸——供銷社劉主任為了保護我,又買了一只。
我心中那個堅硬的塊壘,一瞬間融化了,一股暖意彌漫了全身。
那個劉主任我只見過一面,中等個,胖胖的,見人不笑不說話,一笑兩只眼睛就瞇成一條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