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廣州 510006]
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自1925年出版以來,便以其獨特的意蘊和質感迅速風靡于美國,進而享譽世界,產生了深遠的社會影響,栩栩如生地再現了美國20世紀中葉“爵士時代”的風貌。自20世紀40年代的“菲茨杰拉德復興”開始以來,評論界對該作品的研究不斷深入。張禮龍也從美國夢的演變與破滅的角度對《了不起的蓋茨比》進行評析,指出“蓋茨比的悲劇實質上就是美國理想主義的悲劇”。張瑞華則從象征主義的角度出發,認為菲茨杰拉德使該作品“成為人類及文化現實的戲劇象征”。《了不起的蓋茨比》在氣氛的營造和渲染上亦有出彩的成就,但關于氣氛方面的研究僅有高玉煥從象征的角度切入分析作品的悲劇氛圍,少有學者運用氣氛美學的理論對該小說進行系統的分析。
格諾特·波默在《氣氛美學》中提出“氣氛美學”的概念,把氣氛列為美學研究對象的同時對氣氛進行一種美學意義上的解構與再造。波默在《氣氛美學》一書中指出:“氣氛是某種介于主、客體之間的東西。人們身處其中的空間通過情調而被情感性地加以經驗”,超越了主客二元的局限,解決了氣氛長久以來在存在論上無法定位的問題。由此出發,波默把目光轉向氣氛制造,進入廣泛的音樂、光影和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研究之中。那么,菲茨杰拉德究竟以何種手法再次創設了時代的情境、喚來紙醉金迷的美國氣氛呢?本文運用氣氛美學的原理,圍繞音樂、色彩和光影三個要素在文本氣氛營造上的作用,分析作者在氣氛營造上的高妙手法,并挖掘氣氛背后的人物意指和時代內涵,加深對作品的理解。
格諾特·波默認為,“氣氛特征并非總是從感官特質出發來刻畫的”,“同樣的一些氣氛可以通過完全不同的元素來營造”,比如利用詞語的組合來營造。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音樂的美以文字的形式流淌出來,不僅對特定氣氛的營造有著獨特作用、具有豐富的氣氛美學意義,而且在豐滿人物性格、揭示思想內核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有利于加深讀者對作品的理解。
在20世紀20年代,象征著城市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爵士樂是當年最主流的文化現象,乃至人們習慣于用“爵士時代”來指稱這一時期,可見爵士樂因素的重要性。因此,作者運用20世紀初的經典樂器要素,以爵士樂召回華麗、頹廢的時代氣氛。作者對少女黛西所處環境的描寫是全書爵士樂元素運用最為典型之處:“薩克斯管徹夜吹奏著如泣如訴的《畢爾街藍調》”“許多新鮮的面孔宛如被那些銅管吹落在地面的玫瑰花瓣,在舞廳里到處飄來飄去”。共鳴音調之“低”和樂器的金屬質感相配合產生華麗的氣氛。這一場景的獨特之處不在于向讀者說明某種尋常歌舞廳的氣氛的存在,而在于通過“薩克斯”“銅管”和“吹落的玫瑰”這些組成部分召喚來了20世紀美國的浮華氣息的本身,由此使小說創設的情境逐漸氤氳著迷幻、甜蜜的真實氣氛。同理,第7章中雙簧管和小提琴的協奏更拔高了一個音調,與派對中放蕩的笑聲和碰杯聲相配合,將城市中產階級醉生夢死的情態演繹到了極致。新奧爾良爵士樂是一種“與懷舊、理想主義、渴望、越軌和墮落聯系在一起的音樂”。這背后展現的正是“享樂主義基本上取代了節儉消費文化的核心地位”。消費主義大肆宣揚享樂,雖然拉動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經濟的增長,帶來了一時繁榮的表象,但背后蘊藏著巨大危機。
正如作者在宴會中人們含笑呢喃、氣氛正酣之際,卻以五弦琴清脆稀落的音符,描寫宴會外寂靜海灣上的星星的倒影,幾個意象的組合使原本輕歌曼舞的歡樂氛圍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寂靜寥落的氣氛彌漫開來。五弦琴輕輕的弦震聲被宴會中醇厚磁性的薩克斯掩蓋,不為歡樂的人們察覺,而狂歡的派對如同海灣上漂浮的星星一樣只是幻影,輕輕的幾個音符就能激起漣漪,將美好幻影攪碎。這也表明看似盛世的繁榮實則不堪一擊,膨脹的消費主義正是不斷充氣的氣球,一旦到達頂點就會迸發巨大的危機,正如2008年華爾街的金融風暴。
此外,人聲描寫也是一個烘托氛圍的亮點。“她隨即用低微而誘人的聲音問東問西。那是讓人側耳傾聽的嗓音,仿佛每句話都是人間能得幾回聞的天籟之聲。”但作者卻將如此動人的聲音形容為“充滿了金錢”,那低低的聲音如同一曲不死的歌,熱情奔放但極盡庸俗,使文本空間中充溢著甜蜜而危險的氛圍。黛西的聲音實際上作為黛西本人氣氛性的在場,影響著交流的氣氛,連續作用于“我”的處境感受,使“我”和“蓋茨比”由衷地相信她說的話,但這種聲音一旦被收起,黛西話語中的虛假便展露無遺。對黛西人聲的描寫體現了黛西虛榮而又富有魅力的特點,使這一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動人。除了樂器元素,自然界的聲音也具有十足的氣氛渲染作用。大地的風箱、青蛙的風琴聲和蓋茨比入土時淅淅瀝瀝的雨聲等,這些或虛或實的音樂渲染的氛圍或凄美或孤獨,使讀者的浸入感更為強烈,進而形成了獨特的美感和審美體驗。在建構小說文本的氣氛時,音樂元素是不可或缺的。而菲茨杰拉德運用音樂元素制造氣氛的技巧可謂高妙,肆意揮灑又匠心獨運,使文本中的音樂具有了非凡的表現力,給讀者帶去的層次豐富的審美體驗,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在看到音樂元素對氣氛營造的獨特作用時,更不能忽略顏色所具有的感性——習俗性效果與顏色所附帶氣氛的緊密聯系,如藍色與冷或憂郁對應。菲茨杰拉德正是運用這種色彩的習俗性效果對讀者進行暗示性影響,確定20世紀20年代美國社會的基本格調,進而營造爵士時代特有的豐裕、浮華的氣氛。在小說中,制造氣氛情調的色彩元素眾多,綠、金、白、銀、灰等顏色在不同場景中具有獨特的通感特征,營造著特定的氛圍,其中綠、白、金三種色彩的氣氛效果較為突出。
“綠”這一顏色集中表現為“綠燈”意象,與蓋茨比這一人物的塑造乃至整個主題密切相關,特定氣氛背后具有豐富的內涵。作者這樣寫道:“他對著黑黝黝的海面,奇怪地伸出雙手……只見遠方有一點微茫的綠光,興許是誰家碼頭上的電燈。”幽暗的海水、黑夜和一束綠光等意象帶來黑與綠的布色組合。一方面,綠色作為植物的代表色,往往意味著春天的到來,通常與“生命”“希望”聯系在一起,幫助營造了朝氣蓬勃的生機感;另一方面,綠色作為“美元大鈔”的顏色,具有暗示財富、欲望的習俗性效果,隱晦地向讀者傳達了蓋茨比一生追求的財富夢。綠色美鈔背后的浮華與險惡也給文本籠上一種神秘、誘惑的氣氛和情調,而黑色的背景更加重了這一效果。
其次,“白”作為黛西的代表色,是黛西虛偽、黯漠的氣氛載體。黛西穿白裙的場景在小說出現了兩次,并且旁邊都飄揚著“白色的窗簾”。隨風波動的純白窗簾和裙裾形似海浪與云朵,使得黛西散發出一種干凈、純潔的交流氛圍。但是作者卻同時使用了白色的另一習俗性效果,形容黛西的眼睛如同她的白裙一樣漠然、沒有情欲,以白色來暗示黛西本質的空洞、淺薄。裙裾飄揚的笑意盈盈的女人,原本充滿著純真美好的氣息,但是作者對白色的使用,暗示了黛西笑意背后的虛假臉殼,使文本充溢著空洞虛無的假面氛圍,看似純潔無瑕,實則空無一物。
此外,金色作為小說場景中四處點綴的常用色,與物的質感相結合,營造了豐裕、浮華的氣氛。蓋茨比的別墅可以說是金這一色彩的集中營:淡金色的忍冬花、發亮的黃水仙、純金的化妝工具、閃耀著光澤的薩克斯……炫目的金色中體現的美,無疑是財富這一類的特質。同時,金器之類的物所展現的表面極光滑且帶有光澤的金屬質感,都以自身的材料性暗示著場景的原型——王公貴族的宮殿。由此,華麗、奢靡的氣氛產生了。作者運用嫻熟的技法,將色彩的習俗性效果對氣氛的營造和渲染作用展現得淋漓盡致,同時通過營造氣氛來深度刻畫人物、豐富小說內涵。
對場景的氣氛組成之物的探究,不僅要看到色彩的習俗性效果對氣氛的影響,而且要關注顏色被覺察到的條件——光線對氣氛營造的經驗性效果。對此,格諾特·波默認為,黑暗與明亮在寬、窄方面改變著我們在身體性的察覺中的處境感受,改變著我們壓抑的或歡樂的生活消受中的處境感受。菲茨杰拉德則在小說中分別運用自然光、明暗對比和陰影的手法來發揮光元素制造氛圍的作用。
在小說中,光線元素主要以自然光的形式成為氣氛的構成要素之一,其中“月光”的氣氛效果最為顯著。在作品中,三處關于蓋茨比心理的細膩描摹都出現在“月光”之下,分別是五年前蓋茨比和黛西許下終身的秋夜、蓋茨比尚未發跡時對浮華世界的幻想、車禍發生后蓋茨比對黛西的守望。三處場景都有著共同的組成部分:靜謐如水的夜、淡淡的月光。夜晚使黑暗籠罩著周圍的物,使周圍物的在場性消失,而在此時,“淡淡的月光”以低明亮性改變了原本籠罩著的稠密壓抑的氣氛,以發散光源的形式賦予空間縱深寬廣性,一種空的朦朧圣潔的氛圍就產生了。不管是月光下的黛西,還是月光下的夢境和想象,都在月光的撫摸下被加以潤色和打磨,進而籠上一層圣潔的光輝,使蓋茨比沉浸于虛幻的夢想中。而月光的朦朧氛圍營造著美好圣潔的表象,意味著蓋茨比夢境的虛妄和不切實際,也預示夢想最終必然走向破滅的結局。此外,利用“月光”營造朦朧氣氛的手法也被運用在女主人公黛西身上。在肆意狂歡的西卵宴會中,唯一使黛西駐足欣賞并發出由衷贊美的是白梅樹下隔著月光親吻的電影導演和女明星。這一場景僅由“白梅樹”和“月光”兩個意象組合,與前文大量鋪陳描寫的笙歌艷舞形成強烈對比,在一眾紙醉金迷中更富于朦朧曖昧的情調。
在小說中,作者一方面利用發散光源的低明亮作用來營造朦朧、曖昧等氣氛,另一方面運用了明暗對比、陰影等要素來渲染詭秘、感傷的氛圍。而此類消極的氛圍集中出現于小說結尾處的蓋茨比等待黛西來電的場景。“有一棵樹的影子突然橫伸在露珠之上,幽靈般的鳥兒開始在墨綠色的樹葉里歌唱。”蓋茨比被槍殺前的場景都有著某些相似之處:寂靜的空氣、墨綠、漸漸不被照耀到的陰影、鳥兒的鳴叫。在這樣一個陰暗處,有少許的光射入。光和影的結合使一幅淡淡哀愁的畫面逐漸濃烈,最后陷入深深的悲愴中。這種深沉而靜默的氣氛,與祭臺給人的感覺如出一轍,正暗示了蓋茨比為夢想和愛情做出生命的獻祭。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光元素悄無聲息地作用于各個場景,隱秘地使文本空間充溢著迷幻的氣氛,賦予了文本更為豐富的韻味和美感,提升了讀者的審美體驗。
綜上所述,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在音樂、色彩和光影的文本氣氛營造上,正契合了格諾特·波默的氣氛美學相關原理,以飽滿的語言和情調召喚“爵士時代”特有的華麗、頹廢氣氛。并在此基礎上,將各色人物的愛恨嗔癡、美國夢的虛妄與獻祭、瘋狂的消費主義等悄無聲息地隱匿于氣氛之中,使文本語言具有深刻雋永的意涵。因此,通過對《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氣氛因子進行解構與再造,進一步剖析作品文本的氣氛構造原理與手法,獲得了對文本語言的深度詮釋與解讀。此外,菲茨杰拉德在氣氛制造上的匠心亦充分體現在他諸多作品中,關于菲茨杰拉德作品的研究要開拓新的思路,從氣氛美學的角度開展深入研究,不失為一條有意義的途徑。
①張禮龍:《美國夢的演變與破滅——〈了不起的蓋茨比〉評析》,《外國文學研究》1998年第2期,第108頁。
② 張瑞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象征意義》,《外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2期,第9頁。
③蔡克斡:《由氣氛回歸感性——〈氣氛美學〉評介》,《美育學刊》2018年第4期,第39頁。
④⑤? 〔德〕格諾特·波默:《氣氛美學》,賈紅雨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第65頁,第123頁。
⑥⑨⑩? 〔美〕弗·司各特·菲茲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李繼宏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6頁,第12頁,第23頁,第147頁。
⑦ 彭家炎:《論〈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音樂性》,《長江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第123頁。
⑧ 郭立珍:《20世紀初期美國消費文化轉型考察》,《北方論叢》2010年第1期,第1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