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大學文學院,合肥 230039]
新媒體藝術作為新興的藝術形式,其出現改變了既有的審美觀照方式,也改變了傳統的審美體驗。與其他藝術門類相比較,新媒體藝術自萌芽到發展僅經歷了半個多世紀,它以信息技術知識為依據,以文字、聲音、圖像等多種媒介為載體,強調理念性、思想性、藝術性方面的探索,是一門以光學媒介和電子媒介為基本語言的新藝術學科門類。目前,一般將新媒體藝術的定義為:“以數字媒體和技術以及信息傳播科技為支撐和媒體的藝術形態,其本質特征體現在,通過利用和展示數字化及信息傳播相關新技術,以交互、多媒體以及跨媒體為其特征,從事或參與有關社會、政治、文化、美學、哲學等相關領域的藝術創作和實踐活動。”從19世紀40年代誕生的攝影技術,再到20世紀早期迅速崛起的電影,電子媒體等科技手段逐漸介入藝術之中,并日益與藝術結合。當新媒體成為藝術家手中進行創作和情感表達的工具時,人們往往需要面對層出不窮的陌生藝術形式,在接受過程中產生審美期待的同時,又會感到瞬時性的震驚和難以把握的焦慮。此外,新媒體藝術中存在的現代性焦慮體驗是時代焦慮情緒在藝術領域的具體表現,也是藝術創作者對現代性問題的思考與展示。
“焦慮”最初由丹麥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提出,他認為:“焦慮是人類在面對他的自由時所呈現的狀態,是人的生存的基本結構及本真的生存方式。”作為具有本體意義的生存狀態,焦慮是一種無法消除的、徹底的恐懼心理。海德格爾繼承了他的思想,同樣將焦慮看作是本體論意義之上的生存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主體感到無家可歸感和徹底的孤獨感。但他認為,焦慮在引起虛無與茫然的同時也能使人振奮起來,從而正視自己的存在以獲得個體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因此,人的存在就是在焦慮中揭示其意義,焦慮使人的自由成為可能。弗洛伊德則指出焦慮產生于本我與自我的沖突,是由壓抑與抵抗之間的矛盾形成的,屬于個體的內在因素,是一種生命本能層面的焦慮。然而在現代社會競爭加劇、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的情況下,“焦慮不再只是個體層面的一種偶爾的心理不適或癥狀,而是已成為一種持續的、彌散的社會心態,一種浮動于社會或群體中的、具有普遍性、代表性、基調性的生活體驗”。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中,相對封閉、靜止的時空觀變得破碎、斷裂、動蕩,強化了人的陌生感與危機感,焦慮也已經超越了個體層面,從自然主義的,含有憂慮、恐懼、苦惱、緊張的情緒狀態發展為社會化和公開化的集體現象,普遍的現代性焦慮體驗成為當今社會的產物。
在現代藝術的實踐中,焦慮不僅僅是以情緒體驗的面貌出現,更多時候已經上升到了美學范疇。新媒體藝術以現代科技為支撐,在顛覆傳統藝術秩序、表達現代人內心世界的同時,自然不可避免地成為反映和宣泄現代性焦慮的載體。首先,置身于后現代文化語境之中,焦慮體驗受到視覺文化與消費欲望的雙重影響,被不斷地制造與再生產,以迎合人們的精神需要。“在以消費和視覺為主導的后現代性情景下,焦慮體驗的現代性功能被不斷弱化,反而成為后現代社會充滿活力、令人振奮的精神生產手段,是維持身體時尚消費和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不竭動力。”現代人在日常生活中長期處于一種壓抑、異化的狀態,需要在焦慮中感受非理性化的情感體驗,以沖破庸常生活造成的困境,達到自我調節的作用。新媒體藝術以其先進的技術手段和多感官融合的交互方式,承擔著大眾對于焦慮體驗的審美期待。其次,新媒體藝術的視覺建構強化了現代性焦慮體驗,各種虛擬展演、數字影視、全息投影技術實現了現代藝術與技術的深度融合,人們的精神生活與審美體驗也隨之改變,即時沖動、震驚反應、短期沉浸等現代感知體驗取代了傳統的以靜觀沉思為主的審美觀照方式,視覺圖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日常生活中的機械與刻板,滿足了人的官能需求,卻也同樣使人感受到頻繁的震驚與刺激,激起了人們對真實世界的懷疑與不安。由此可見,現代性焦慮體驗無處不在,并且與新媒體藝術息息相關,是藝術表現的重要主題之一。
從個體心理情感層面來看,焦慮體驗本身包括震驚、恐懼、驚奇、緊張等感性情緒,其特質與現代審美文化的驚奇體驗呈現深度融合的趨勢。在傳統藝術中,以視覺聽覺為主的審美方式和以讀寫為主的言說方式往往占據了主要部分。視聽為主的審美方式本身具有即時即地、獨特唯一、不可復制等特點,接受主體對藝術品進行審美鑒賞時需要凝神觀照與理性思考,對藝術的感知往往呈現出主動接受的態勢,遠距離靜觀的背后是審美無功利性的體現,主體的審美能力也相應提升;以讀寫為主的審美方式則增強了人們邏輯思維上的理智與冷靜,尼爾·波茲曼指出:“在閱讀的時候,讀者的反應是孤立的,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智力。面對印在紙上的句子,讀者看見的是一些冷靜的抽象符號,沒有美感或歸屬感。所以,閱讀從本質上來說是一件嚴肅的事情,當然也是一項理性的活動。”傳統藝術帶來余韻悠長又意味深遠的審美體驗,與宗教等意識形態的緊密連接更讓人感受到了藝術的崇高性,給人帶來心靈上的平和與慰藉之感。然而在藝術觀念發生轉型,科學技術被廣泛運用的現代社會,藝術的祛魅使得藝術本身不再神秘,機械復制改變了藝術品的物質唯一性,新媒體藝術在采用諸多技術手段的基礎上,以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多感官融合的方式打造新奇的藝術體驗,使大眾實現獨特的審美感知。與此同時,新媒體藝術造成的適時性、瞬間性等淺度感官體驗往往難以承載宏大的藝術敘事,更類似于一種展示文化,審美主體在藝術創作者營造的虛擬性、沉浸性氛圍中追求快感,其文化心理與生存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代性的焦慮體驗。
新媒體藝術營造的虛擬現實場景能瞬間使人身臨其境,人們往往猝不及防地沉浸在藝術家創造的仿真世界中,在交互式體驗的幻覺中短暫遠離現實世界,感受震驚與快感的同時,也減弱了同現實世界的聯系與能動的理性反思。這種虛擬技術早期出現在影視娛樂行業,例如3D投影、數字影視、VR電子游戲等,虛擬技術的使用讓產品呈現高度擬真的效果,令人沉浸其中并產生幻覺,在虛擬世界中體驗狂熱與快感,以此迎合大眾的審美趣味與觀感體驗。但是當虛擬情景結束后,人們從感官盛宴中快速剝離開來,再次回到現實生活,重新面對人生境況,會感到內心深處的虛無與恍然,恐慌感與焦慮感也隨之而來。讓·波德里亞用“仿真”描述后現代的“社會現實”,宣稱人類進入了仿真的時代,“在仿真的‘超現實’中,形象、景觀和符號的作用代替了生產和階級沖突的邏輯,而成為當代社會的主要組成部分”。由于媒介變成了生產與復制影像、符號等仿真“超現實”的手段,影像與現實之間的界限被模糊,大眾難以反饋批判性信息,藝術作品與現實之間的反思距離和應有的社會意義被掩蓋。這是由于在傳統藝術中,審美主體對藝術作品的審美觀照通常以理解為基礎,需要積極調動想象能力,從心理上認同作品,再進入作品描繪的藝術世界中,從而產生沉浸式的審美體驗。而新媒體藝術的虛擬性在本質上營造出近乎真實的幻覺氛圍,因此它拒絕了審美主體與藝術品之間的距離,擠壓了人們的想象空間。在虛擬性藝術與現實環境的迅速轉換中,由于影像的消失,虛擬空間瞬間崩塌,感官刺激也不復存在,人們從虛擬藝術營造的審美烏托邦中再次回到現實,會感到巨大的落差與不安,因此新媒體藝術打造的虛擬現實等視覺感官體驗在某種程度上增加強化了現代性焦慮體驗。
在進入藝術世界之后,焦慮體驗被賦予了審美特質,新媒體藝術創作者為了宣泄現實生活中的焦慮,往往創作出虛擬世界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作品中相應滲透著藝術家對時代的思考以及對審美現代性的堅守,凸顯出現代人清醒的自我反思狀態。首先,現代性焦慮是新媒體藝術創作的內在動力之一。作為對傳統藝術的質疑與顛覆,現代藝術在自我否定與自我批判中前行,達達主義、波普藝術、未來主義、立體主義等各種藝術形式無一不是焦慮的藝術,新媒體藝術也不例外。周計武指出,藝術在世俗理性的面前不再允諾永恒的意義,或提供規范性的標準供人模仿與遵守,一種由來已久的、永恒性的美學已經被瞬時性、內在性的美學所取代,藝術成為需要不斷自我確證的問題,并導致兩種影響至今的后果:“一是藝術的非神圣化。在現代社會的‘棄神’運動中,藝術失去了它曾經擁有的崇高地位與作用。它不再是令人膜拜的偶像,而是人們審美體驗與哲學反思的對象。二是藝術家角色認同的危機。這是藝術家在現代社會變遷中產生的角色困惑與質疑,其癥候就是‘天才’光環的失落與現代職業體制的確立。”藝術的祛魅令現代藝術品喪失了獨一無二性,在現實生存的焦慮面前,商品化與市場化的步伐使得藝術家更加追求藝術的自律原則,并以強烈的自我意識探索新的藝術形式與藝術風格。身處動蕩與分裂的現代文明中,傳統與現代、自我與他者、否定與自證等文化邏輯處于二元對立的狀態,現代性矛盾體驗讓藝術創作者感到焦慮與無助,并驅使其不斷地反叛傳統,在追求新風格與新形式的過程中宣泄情感,以面對市場化與大眾化的威脅。
其次,藝術是創作者用來表達情感的。由于直覺上的感性體驗已經優先于傳統意義上的理性觀照,新媒體藝術十分注重多媒體的應用,藝術家也依靠媒介的象征意義實現情感的傳達以及對現實的闡釋。此時,作品是否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與震撼力,是否能夠讓審美主體直接感受到創作者要表達的內容,成為重要的衡量以及評價標準。置身于碎片化、感性化、流動化的現代性空間中,新媒體藝術家用媒介呈現生存上的抗爭性姿態,他們往往借助各種技術手段,以激進的姿態抒發內心真實而強烈的情感體驗,創作出與傳統藝術觀念截然不同的新奇藝術樣態,以此實現對焦慮的宣泄。例如女藝術家Marina Abramovi? 以行為藝術為核心,尋求身心極限狀態下的自我解放和某種自由度,作品“Marina Abramovic-Lips of Thomas,1975-97”系列展現了一個來自共產主義國家女戰士的形象,直面身體、血液、傷害的存在,令人頓感痛楚。在這里,焦慮已經成為文學藝術中竭力呈現的藝術元素,形成了獨立的審美風格,其審美表達總是與震驚、絕望、扭曲、丑陋、虛幻、分裂等表現形式聯系在一起,令人感到不安。
最后,焦慮體驗寄托著創作者對生存現狀的痛苦反思。現代藝術家生活在荒謬的、充滿危機感的現代社會中,自身感到極度的不安,具有強烈的否定和批判精神,因此只有表現恐懼和焦慮,在其中尋找審美的滿足,才能與現代性困境形成抗衡,完成對存在狀態與生命本質的思考,進而達到藝術的真實。美國藝術家Bill Viola的作品“Visitation”以巨大數碼屏幕為呈現方式,兩位黑白色彩的女性老人從遠處走向近處,第一位老人在害怕與懷疑中先穿過水簾,變成了彩色,然后她鼓勵第二位老人也穿過了水簾,二者哭泣并擁抱,隨后退回黑白的世界。全程沒有臺詞,只有逼真的呼吸聲與水聲。創作者通過表現人的轉變,傳遞一種精神訴求與生命感悟。由此可見,新媒體藝術家借助影像技術、虛擬現實等媒介手段,將創作主體自我的非理性狀態再生產出來,揭示現代個體的生存困境以及日常生活中隱藏的現代性焦慮體驗,對自我存在的真實意義進行靈魂的拷問,同時引發了觀者的思考。
消費社會的到來與日常生活審美化,削弱了藝術的內在批判性,技術在藝術領域的廣泛運用讓人們觀賞的耐心減少,追求震驚與審美快感成為大眾的普遍性特征。新媒體藝術在打造符號世界與景觀世界的同時制造與傳播著現代性焦慮體驗,虛擬性、多感官融合等審美體驗固然是其優勢性特征,在技術上也實現了傳統藝術難以達到的效果,但由于一些新媒體藝術作品過度追求視聽上的奇觀效果與感官上的刺激,使其淪為技術的堆砌,抑或為了迎合市場與大眾的趣味,無法呈現真正有益于社會的,能引發觀者進行批判性反思的深度作品,有些作品更是單純為了反叛而反叛,遠離了真實性與人文性的道路,遠離了藝術的真正本質,忽略了情感性,消解了意義的深度與高度。
新媒體藝術對情感的表現以技術手段為媒介,雖然偏向感性的特質決定了其外在形式要優先于意義建構,但是種種價值觀與文化理念就在各種媒介傳播的過程中傳達給了觀者,因此意義的生存至關重要。一件成熟的新媒體藝術作品往往能夠展示出高度敏銳的形式感和組織結構秩序的能力,在帶給觀眾創新性體驗,表現出藝術家獨特的觀察力和感受力的同時,又能借助媒介語言生成意義,表達創作者的思考,最終滿足人們對精神世界的感知與探索。因此,當面對無處不在的現代性焦慮時,創作者應當將其轉換為對現實生活的批判性思考,積極探尋解決難題的方法,再通過藝術的形式呈現出來,為現代社會提供反思的力量。而作為審美主體的大眾在欣賞新媒體藝術的過程中,也應當努力提升自己的審美素養與鑒別能力,并及時將自己的感受與價值觀反饋給創作者或者傳播媒介,只有不斷的交流與溝通,才能促進新媒體藝術的良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