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Reading Greek Tragedy
)意在用文本細讀和引入文化理論的方法進行戲劇文本的闡釋工作,故西蒙·戈德希爾(Simon Goldhill)用的是“閱讀”二字。本書的十一章內容,在結合一定社會歷史背景的情況下,基本以悲劇中的言辭如何操縱悲劇中的人物行動、情節發展來進行文本分析。戈德希爾用他熟悉的《俄瑞斯忒亞》(一部以俄瑞斯忒斯為重要主角的古希臘三聯劇)貫穿全書,在與《俄瑞斯忒亞》的各種互文文本中探索戲劇中“邏各斯(logos)、辯證法與修辭——語言本身的角色——所占有的重要位置”。《閱讀希臘悲劇》由四部分組成,其中又穿插3個章節介紹相應的歷史背景。第1—2章為第一部分,戈德希爾主要以三聯劇《俄瑞斯忒亞》為分析文本,來說明這部著名的悲劇如何體現言辭/邏各斯對個人、城邦中的家庭的影響。克呂泰墨涅斯特拉是第一部分中重點被探討的人物,因為正是她的言辭使得性別的界限有所模糊,也使得阿伽門農命喪九泉。而后,戈德希爾在第3章簡要介紹悲劇與城邦的關系,并開始探討城邦如何“經受著悲劇的尖銳批評”。因此,到了由4—5章組成的第二部分中,對言辭的考察由個人、家庭滲透到城邦,戈德希爾選取《美狄亞》為考察的文本之一。在做了大致的梳理后,戈德希爾在第3、4部分(對應7—8章及10—11章)中梳理《荷馬史詩》中俄瑞斯忒斯的故事以及悲劇《厄勒克特拉》與《俄瑞斯忒亞》的互文關系,并說明公元前5世紀左右時的啟蒙運動、智術師以及哲學對悲劇的復雜影響。這種影響導致的實踐可以在歐里庇得斯的作品中略見一斑:戈德希爾不厭其細的解讀讓讀者看到悲劇在不少時候雖然是為雅典城邦政治服務的,但在歐里庇得斯那里,這種傳統發生改變,因為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受到智術與哲學的影響,其修辭術成分增加,而且悲劇中的言辭在操縱著閱讀者/觀看者質疑、解構城邦,比如《酒神的伴侶》。因此,如果說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定義強調的是對行動的模仿,那么戈德希爾則把關注點投射到悲劇中的言辭。通過對悲劇言辭的細致解讀,讀者(特別是戈德希爾所說的初級入門者/不了解希臘語的讀者)大致能夠通過《閱讀希臘悲劇》了解希臘悲劇中言辭具有的強大操縱性作用,以及它如何由為城邦政治服務轉向質疑、解構城邦政治。戈德希爾在《閱讀希臘悲劇》中關注更多的是《俄瑞斯忒亞》,他的討論基本圍繞著《俄瑞斯忒亞》文本及與其他文本的互文關系展開。的確,言辭的操縱性也可以在這一系列文本中得到闡釋。在這些互文的文本中,基本上討論的是言辭如何操縱他人的行動,言辭如何影響家庭與城邦。其中有意思的是,性別議題被注意到。在古希臘世界中,女性的被歧視地位通常使得她們喪失話語權,而戈德希爾指出“在每一次緊張和對立中,女性的立場和觀點都傾向于支持家庭的價值和血緣紐帶,并以此對抗社會紐帶,而男性則傾向于支持更大范圍內不同家庭在社會中的關系,并因此拒斥來自家庭和血緣的呼聲”,因此克呂泰墨涅斯特拉強調的是她家庭內部有血緣關系的女兒的生命,而非阿伽門農與她之間的婚姻社會關系,她自然也不能夠同意阿伽門農獻祭女兒的做法。于是,在《俄瑞斯忒亞》中,克呂泰墨涅斯特拉在家庭內部用言辭操縱阿伽門農穿戴女性意味的裝扮,并送他走向死亡。接著,俄瑞斯忒斯作為克呂泰墨涅斯特拉與阿伽門農的兒子,上演了弒母并被城邦審判的情節。戈德希爾指出,理解《俄瑞斯忒亞》無法繞開與它形成互文的《奧德賽》中對此故事的敘述。正是《俄瑞斯忒亞》對《奧德賽》中此故事的改寫促進了公共語言的發展:“《俄瑞斯忒亞》構建了對一個社會中的人,或者說城邦中的公民的新的理解,以及對僭越的不同理解。”這就使得《奧德賽》與《俄瑞斯忒亞》的意義向度區分開來。
在《奧德賽》中,與此相關的故事指向家庭中的性別,從而以此定義家庭。而《俄瑞斯忒亞》讓家庭與城邦連接起來,從而重新書寫社會、道德、城邦或政治。然而,到了歐里庇得斯那里,有關《俄瑞斯忒亞》的所指又有了新的變化。
公元前5世紀左右,古希臘開啟了一場啟蒙運動,用格思里(Guthrie)的話說,就是公元前5世紀的哲學家越來越“專注于人類事務”。實際上,這一啟蒙運動的進行不僅依賴于哲學家,在相當程度上,被哲人詬病的智術師功不可沒。雖然智術師進行教授時需要收取費用,而且其教授的東西不一定指向真理,但智術師在顛覆傳統古希臘宗教權威與禮法道德上的確做出了貢獻,而且他們的教授的確使得知識大眾化、普遍化了,這是哲學家不一定能做到的。智術師的另一擅長之處即使用修辭術,阿里斯托芬在他的《云》中就專門對此進行了諷刺。而修辭術雖然不盡是真言,卻顯現出了言辭的強大操縱功能。在歐里庇得斯的悲劇中,言辭之操縱性及其對希臘城邦政治的質疑、解構功能十分明顯。
悲劇的發展也需要以此為界限,因為,歐里庇得斯作為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的特殊性在于,他與智術師、哲人交往甚密,這也使得他的悲劇與他人作品區分開來。歐里庇得斯借俄瑞斯忒斯的姐姐厄勒克特拉來講述他們家族的這段故事,而不是俄瑞斯忒斯的視角來創作。一方面,《厄勒克特拉》與荷馬以及埃斯庫羅斯的文本有著互文與呼應的關系;另一方面,戈德希爾指出,歐里庇得斯的寫作通過歌隊的陌生化效果使得這部劇有特定功能:“它要將神話的意識形態功能懸置起來以供審視,要強制將人們使用神話的認識暴露出來,它作為一種典范的價值和操作都要被擺到臺面上接受質疑。”但是,正如西格爾(Charles Segal)在對《閱讀希臘悲劇》的書評中所言,戈德希爾似乎對經典希臘悲劇的范圍限度過小,他幾乎只圍繞《俄瑞斯忒亞》及相關文本來做希臘悲劇的分析。因此,戈德希爾對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只是輕輕一提,然后又回到了《俄瑞斯忒亞》之中。
在同為歐里庇得斯的悲劇作品《酒神的伴侶》中,言辭的操縱性以及悲劇對城邦政治的作用轉向比《厄勒克特拉》明顯得多。狄奧尼索斯來到亡母的家鄉忒拜城,以其父宙斯的名義鼓動城邦中的人狂歡,特別是縱容女性放縱欲望(如與男子媾和),國王彭透斯驚聞此事前來阻止,卻被狂歡的阿高厄率領狂女們撕裂了身體。阿高厄清醒過來后,后悔莫及,悲痛萬分,狄奧尼索斯卻輕輕離去。如果說在《閱讀希臘悲劇》中,戈德希爾對言辭的分析結構是從個人到家庭,而后再到城邦,那么在《酒神的伴侶》中,歐里庇得斯則操縱著言辭將傳統的家庭與城邦意指所毀滅。《酒神的伴侶》不是一個尊重神的悲劇,在狂歡的世界中,歐里庇得斯質疑神,質疑城邦,解構城邦。在用悲劇的言辭來描述這一切后,《酒神的伴侶》甚至還透露出建立“世界國家”式的康德哲學意味。歐里庇得斯的悲劇觀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智術師、哲學家的影響。
歐里庇得斯代表的悲劇轉向遭到了不少批評,阿里斯托芬在《蛙》中即指出歐里庇得斯的戲劇對城邦有害,因此狄奧尼索斯最后選擇帶回人間的悲劇詩人不是他喜歡的歐里庇得斯,而是對城邦有積極作用的埃斯庫羅斯。但是,大多數對歐里庇得斯的批評指向的是他不同于其他悲劇詩人的形式,比如修辭術的大力運用。需要反思的是,如《酒神的伴侶》類的悲劇,難道不正是從側面提醒雅典人應該如何修正城邦政治?因此,歐里庇得斯的悲劇言辭實際上應該是一種在操縱性地解構傳統個人、家庭與城邦關系的同時對新的城邦關系的建構,他的內容指向仍是積極的。
作為一本對初學者/非希臘語習得者十分友好的書,戈德希爾的《閱讀希臘悲劇》以《俄瑞斯忒亞》為線索貫穿整書,帶領讀者了解悲劇文本中的言辭如何操縱個人、家庭甚至是城邦。而作為補充的是,當言辭的操縱性有了轉向,開始質疑和解構城邦時(比如《酒神的伴侶》),需要思考的是,此種轉向究竟是好是壞?阿里斯托芬的批評并不一定成立。然而,這也不代表歐里庇得斯的悲劇詩一定是通向哲學—真理的,他與智術師甚密的交往以及對修辭術的濫用同樣需要被反思。也許,哲人的下降是解決/判斷此問題的路徑。
①〔英〕西蒙·戈德希爾:《閱讀希臘悲劇》,章丹晨、黃政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年版,第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