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書寫下對生命與生存的自審
——論《逃跑的馬》的生命意識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州 510006］

劉亮程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以詩意的鄉(xiāng)村書寫承載生命意志，以城鄉(xiāng)邊緣人的身份透視農村的生存焦慮，而其中的篇目《逃跑的馬》正是劉亮程對生命和生存象征化、具象化的審視，他聚焦于“馬”這一動物意象，同時對其進行發(fā)散性思考，在反思“馬”與“人”不停歇的逃跑命運中實現(xiàn)對生命的獨特表達。

一、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詩性語言

《逃跑的馬》以質樸天然的語言呈現(xiàn)出邊陲地區(qū)的農村景象，樸素的字里行間中又蘊含著詩一般的審美意蘊，蘊藉而雋永。因此，在劉亮程詩化的散文語言中，這個村莊不僅呈現(xiàn)出一個被現(xiàn)代文明強烈沖擊而迷茫焦慮的落后形象，還顯現(xiàn)出一種原始本真的生命熱情與生存狀態(tài)。

（一）以質樸的敘述方式書寫生命思考

劉亮程的鄉(xiāng)土書寫簡單而具有自然的味道，他以白描式的語言凝練地刻畫出《逃跑的馬》中不同生命意識、命運特質的馬，以獨白式的語言袒露內心的思考過程，通過近似心理獨白的表達闡發(fā)自己對農村生存狀況的審視過程，雖然作者以意識流進行敘述，但表達內容并不隱晦，反而營造出一種與讀者進行思想對話的效果。

（二）以象征化的詩意語言書寫鄉(xiāng)村焦慮

樸素的語言蘊含著劉亮程富有哲思性的思考過程，他將抽象的生命賦予直觀的形態(tài)，通過象征性、隱喻化的語言讓“馬”承載人的生命。“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里跑出來的。它們沒有走遠，永遠和人待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因此，文章中不同的馬象征著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和生命意識：疾馳的馬指向現(xiàn)代化洪流下盲目奔波的人生，路邊死亡的馬暗示了人在喪失文化根基及鄉(xiāng)土精神后的消亡狀態(tài)；韓三逃跑的馬與草棚的老馬則分別映射出人類在面臨焦慮或死亡時的不同抉擇……劉亮程透過審視不同的馬、對照馬和人類的生存命運來實現(xiàn)對不同生命狀態(tài)的審視，并表達出不同生命在時間和命運中共同體會到的無奈與焦慮，意象化的敘事內容體現(xiàn)出詩性的表達色彩。

二、荒蠻野性下的生命意識

《逃跑的馬》以動物意象為敘述對象傳遞劉亮程對生命的思考，通過具有野性的“馬”還原人類的本真狀態(tài)，因而劉亮程對生命的表達是具有本真性、野性的，與此同時，他流露出了對萬物生靈的尊崇、敬畏的生命意識。

（一）回歸自然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

“劉亮程散文的最大特色在于有意無意地以原始思維方式，嫁接原始意境，營造神秘氛圍，產生出特殊的張力美感”，在《逃跑的馬》中這種原始意境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劉亮程借馬的原始野性回歸生命最自然原始的狀態(tài)。

劉亮程筆下的村莊具有遠離現(xiàn)代文明的邊緣性與封閉性，這個西部鄉(xiāng)村保留了荒蠻中的生命熱情，其筆下的“馬”具有矯健的身軀、有力的四蹄，對自由持有強烈的渴望，體現(xiàn)出濃郁的生命熱情，并且這些馬毫不掩飾自己的生命欲望。如韓三的馬為了逃避被役使的命運、尋找記憶深處的家園，趁亂瘋狂出逃，它毫無目的地飛奔，折射出一種盲目而強烈的原始生存欲望。劉亮程借動物與生俱來的生存野性揭示出人類一直妄想掩蓋但無法遏制的本性——“我想嘶，想奔，想把雙手落到地上，撒著歡子跑到馬群中去，昂起頭，看看馬眼中的明天和遠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著一千匹馬的嘶鳴，四肢涌動著一萬只馬蹄的奔騰聲。”劉亮程在對馬的審視中找到了生命的內在的咆哮與欲望，即對釋放生命原始性情的渴望、對記憶深處家園的眷戀，但這種欲望在現(xiàn)代化文明的侵蝕下逐漸扭曲成物欲的滿足與追求。

（二）秉持萬物平等的生命態(tài)度

劉亮程筆下的馬不僅是一個象征化的文化符號，它彰顯出生命的力度，也彰顯出生命的靈性。在劉亮程眼中，這些馬是高貴的生命存在體，馬與人的本質關系是平等的，人把馬當作奴役的工具，殊不知馬也把人視為仆役，人與萬物間的相互索取同樣只是平等的交換，不存在高低的生存姿態(tài)。

劉亮程將馬置于敘事的焦點也體現(xiàn)出他對馬這一生命體的敬畏：“而最終，卻只能用馬肉給我們的體力和激情，干點人的事情，撒點人的野和牢騷。”人類汲取馬的激情和力量，但這種力量只用來發(fā)泄內心的蠻橫與齷齪，肆意地掠殺馬、掠殺萬物，自鳴得意地破壞生態(tài)的平衡關系。正如文中所揭示的那般，“馬一定看清了我們，看清了人”，馬保持緘默的態(tài)度，它的縱容并非是怯弱，而是以沉默的姿態(tài)凝視著人類一步步走入深淵，讓命運懲戒人類，以充滿神性的態(tài)度對待人類。劉亮程從對自然的窺探中體悟到了萬物的神性與靈性，領會到人類對自然、對萬物的傲慢實則愚昧無知，他對生命生存關系的理解是深刻的，他堅持以尊崇生命、憐憫生命的精神對馬和人進行敘事。

三、虛靜姿態(tài)下對現(xiàn)代焦慮的沉思

“逃跑的馬”為何而逃？“奔馳的人”為何而奔？作者敘述的是心靈焦慮與痛苦的現(xiàn)代問題，摩羅認為“表達生命意義的焦慮已經成為劉亮程寫作的基本視角之一”，劉亮程看到了現(xiàn)代化對落后村莊的文明沖擊與精神腐蝕，切實體會到在物欲橫流中人性的膨脹與迷茫，并對其進行象征化的書寫。這種焦慮源于對死亡的恐懼，源于對生命追求的迷茫：馬一生下來便開始向未知的遠方奔逃，它們?yōu)檎业綒w宿無目的地追尋，卻被時間所消逝，最終化為一堆白骨散落在路邊。而人從明理之后便開始恐懼死亡，在時間無意義的消散和生命不可抵抗的消亡下，人類感受到了死亡的壓迫和生存的焦慮。除此以外，現(xiàn)代文明放大了這種焦慮，村民除了受到死亡的壓迫，還受到物質文明的擠壓。在精神和物質的雙重焦慮下，人類開始搶占時間、肆意釋放內心的享受欲望，以一種迫切的姿態(tài)企圖操控人生，但也因此落入虛無的精神處境中，遭受更沉重的心靈壓抑，走向心靈的消亡。

看到人類膨脹的物欲、對生命本性釋放的壓抑，劉亮程回歸鄉(xiāng)村尋找一種原始的生命意識釋放內心的焦慮。“我沒騎馬奔跑過，我保持著自己的速度”，劉亮程在文章中多次強調他以一種慢節(jié)奏的生活模式對抗現(xiàn)代化的侵蝕，不騎馬實際上指他不被現(xiàn)代器具所駕馭，以悠閑緩慢的步伐在獨處中審視自我，以謙遜的態(tài)度對待自然，以從容的態(tài)度面對鄉(xiāng)村發(fā)展，這種漫不經心讓他擺脫了時間焦慮、發(fā)展焦慮，他并非是簡單地本能地“生存”，而是睿智地在自然和社會中理性“生活”；最終，他于鄉(xiāng)土中尋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和生命本性，在自然中尋找到生命的寧靜之所，因此他能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災禍和死亡。劉亮程堅守悠閑的生命節(jié)奏，以虛靜祥和的姿態(tài)消解了現(xiàn)代焦慮的侵蝕。

四、總結

劉亮程從逃跑的馬中審視到生存的焦慮，在“慢”的生活節(jié)奏中他領悟到生命意志的內在欲望和生存的本質關系，通過對生命獨特的理解疏解過度的物欲及虛空的精神危機，這份對鄉(xiāng)村土壤的堅守、對生命審視的理性為讀者開辟出一片寧靜的精神土壤。

①② 張治安，吳孝成：《裹挾著泥土氣和牛糞味的詩性語言——劉亮程散文的語言風格研究》，《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第102—103頁，第103頁。

③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春風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57—58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李曉華：《原始思維·詩意地棲居·現(xiàn)代焦慮——劉亮程心態(tài)散文淺析》，《當代文壇》2004年第3期，第55—58頁。

⑤ 摩羅：《生命意識的焦慮——評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期，第56—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