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弓
摘要:生態美學是研究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的分支美學。新實踐美學應該建構自己的生態美學。自然界是人類的生存環境,人類既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又是自然界的改造者,還是自然界的守護者。與人關系不密切、甚至威脅到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的“自在的”自然,不可能與人發生審美關系,只有在實踐中與人類關系密切、能夠確證人類的本質力量的“為人的”自然,才可能與人發生審美關系。因此,社會實踐(物質生產、話語生產、精神生產)是生態美學的邏輯起點。在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中,有三種狀態:自然的人化,人的自然化,天人合一。因此,可以設想三種生態美學:自然人化生態美學,人自然化生態美學,天人合一生態美學。自然人化生態美學主要研究自然在實踐中由“自在的自然”轉化為“為人的自然”,從而生成自然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自然成為了人類棲居的環境和家園,給人類創建了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這是前工業文明時代的生態美學。人自然化生態美學主要研究在工業文明和科技發達的條件下人類應該回歸自然、敬畏自然、融入自然,從而生成自然化人類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人類詩意地棲居在自然之中,給人類帶來了樂山樂水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消解著工業文明和科技發達帶來的人類中心主義。這是工業文明時代的生態美學。天人合一生態美學主要研究自然與人在社會實踐中和諧統一的現實和理想,從而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達到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有機統一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實現人性的復歸的共產主義理想,這是后工業時代的生態美學。新實踐美學的生態美學應該努力促進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的全面展開,逐步實現人類的自由全面的發展。
關鍵詞:新實踐美學;生態美學;建構
中圖分類號:B8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5099(2021)02-0106-12
生態美學思想早在人類進入文明時代開始就已經存在了,因為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就是在大自然的生態圈內進行的。中國古代美學發源于軸心時代《周易》的堪輿學或者風水學,就是中國古代傳統美學思想中的生態美學思想,它是中國農業文明的生態美學思想。不過,由于人與自然的關系隨著工業文明時代到來的生態危機的出現,使得生態美學思想逐步走向生態美學理論的建構。中國當代美學在新時期改革開放的過程中,生態美學思想也逐步走向理論化,建構生態美學的呼聲越來越高。在中國當代美學發展中成為主導流派的實踐美學,在1990年代新實踐美學和實踐美學的爭論中,被質疑為缺失生態美學。就在這次新實踐美學和實踐美學的爭論過程中,新實踐美學在實踐美學的主流基地之中崛起了。新實踐美學應該與時俱進,彌補實踐美學缺失生態美學的不足,建構自己的生態美學。不過,新實踐美學建構生態美學的哲學基礎應該是馬克思主義實踐唯物主義,以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點為基礎來建構屬于新實踐美學的生態美學這一分支美學。盡管新實踐美學可以分為不同的派別:朱立元的實踐存在論美學、鄧曉芒和易中天的新實踐論美學、徐碧輝的實踐生存論美學、張玉能的新實踐美學,但是新實踐美學的這些派別都以實踐唯物主義和實踐觀點作為自己的哲學基礎和出發點。因此,新實踐美學并不認為生態美學可以成為涵蓋一切美學問題的一般美學或者普通美學,而把生態美學作為新實踐美學整體中的分支美學,并且不同意“以生態美學取代實踐美學”的觀點,堅持認為:生態美學是研究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的分支美學,它應該建立在一定的一般美學或者普通美學的基地之上。
一、生態美學的邏輯起點應該是實踐
新實踐美學之所以堅持以社會實踐為生態美學的邏輯起點,就是因為它是新實踐美學從全面、系統、科學的高度來把握社會實踐對于生態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自然美、人對自然的審美、自然美的藝術表現,等等,這些都離不開社會實踐這個根本。因此,社會實踐(物質生產、話語生產、精神生產)是生態美學的邏輯起點。
其一,社會實踐把人從自然界分離出來,把自然界作為人生存和發展的環境,形成了整個生物圈的生存狀態,才有了生態問題。根據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類是由靈長目高級動物進化而來的,當人類經過多少萬年進化組成了社會,人類才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獨立起來。這時,自然界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環境,人類既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又是自然界的改造者,還是自然界的守護者。因此,我們建構生態美學首先就要思考生態(生物狀態)問題在根本上是從哪里來的?人類在生物狀態中之所以產生了環境問題、生態問題,首先是因為人類從自然界中分離而獨立起來。生態美學所說的“生態”主要就是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境下生存和發展的狀態,也就是一種人與自然的關系狀態。從生物學、考古學、人類學的研究資料來看,人與自然的“生態”問題就是在人類的社會實踐,特別是物質生產的過程中產生的。原始人類本來和其他的一切物種一樣,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由自然界的生物圈和生物鏈的自然規律來維持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可是,大約120萬-20萬年之前,由于地球上冰河期的氣候突然變冷和環境的變化,原本主要棲息在樹上,四腳行走的古猿,不得不下到地面,逐步進化成為了直立行走的人。恩格斯(1876)在《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一文中指出:“其實,勞動和自然界在一起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為勞動提供材料,勞動把材料轉變為財富。但是勞動的作用還遠不止于此。它是一切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而且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1]122人類從動物狀態中脫離出來的根本原因是勞動,人和動物的本質區別也是勞動。恩格斯論述了從猿到人的轉變過程:“這種猿類,大概首先由于它們在攀援時手干著和腳不同的活這樣一種生活方式的影響,在平地上行走時也開始擺脫用手來幫忙的習慣,越來越以直立姿勢行走。由此就邁出了從猿轉變到人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1]122直立行走使得手與腳的分工發生了,使得手變得自由了。“手變得自由了,并能不斷獲得新的技能,而由此獲得的較大的靈活性便遺傳下來,一代一代地增加著。所以,手不僅是勞動的器官,它還是勞動的產物。”[1]123美國考古學家布賴恩·費根在《世界史前史》中指出:“距今2 000萬年以后,全球氣溫的下降導致熱帶地區大片空地的增多。這種林地的大量減少有可能帶來一種適應地面環境的物種增多的趨勢。靈長動物中的許多物種(包括幸存至今的和現已滅絕的),在距今1 000萬年前以后開始適應這一轉變。換句話說,它們‘從樹上下來了。”“兩足行走大大降低了身體重心的移動,使得走路效率更高。直立姿勢和兩足行走是人族最具特點的身體特征。”“直立姿勢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將雙手解放出來以從事其他活動,比如制作工具。”[2]由于人類的勞動是在一定的群體之中進行的,因此,從勞動中并和勞動一起產生了語言。恩格斯進一步分析道:“首先是勞動,然后是語言和勞動一起,成了兩個最主要的推動力,在它們的影響下,猿腦就逐漸地過渡到人腦;后者和前者雖然十分相似,但是要大得多和完善得多。隨著腦的進一步的發育,腦的最密切的工具,即感覺器官,也進一步發育起來。……腦和為它服務的感官、越來越清楚的意識以及抽象能力和推進能力的發展,又反作用于勞動和語言,為這二者的進一步發展不斷提供新的推動力。”[1]125根據考古學證實的這種實踐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新實踐美學認為,正是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使得人類從自然界分離而獨立起來并且組成了人類的“社會”,這樣才會產生生態問題,后來才可能有了生態學。從詞源學來看,生態(Eco-)一詞源于古希臘文οικοs,原意指“住所”或“棲息地”。1865年勒特(Reiter)合并兩個希臘字logos(研究)和oikos(房屋、住所)構成了生態學(oikologie)一詞,拉丁化成為生態學(ecology)一詞。德國生物學家海克爾(H. Haeckel)首次把生態學定義為“研究動物與有機及無機環境相互關系的科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三好學教授于1895年把ecology一詞譯為“生態學”,后經武漢大學張挺教授介紹到我國。
其二,社會實踐把“自在的自然”轉化為“為人的自然”,才產生了人對現實的審美關系,也就才可能產生生態美學思想和生態美學理論。新實踐美學認為,與人關系不密切,甚至威脅到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的“自在的”自然,不可能與人發生審美關系,只有在實踐中與人類關系密切,能夠確證人類的本質力量的“為人的”自然,才可能與人發生審美關系。有了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才可能有自然的美、自然審美和自然美藝術。蘇聯作家高爾基說:“在環繞著我們并且仇視著我們的自然界中是沒有美的。”[3]18世紀法國博物學家布封在他的《自然史》中也寫道:“看看那些未經改造的荒蕪地帶吧,這些荒涼的地區,以前沒有人生活在這里。……在這片蠻荒之地,既沒有道路,也沒有智慧的痕跡,假如人們想要通過這片地區,就必須沿著兇殘野獸經常出沒的小徑前進,這時就必須時刻提防這些野獸,以免成為它們的獵物。人們會懼怕這些野獸的嚎叫,又會被凄涼的的靜謐所嚇壞,于是掉頭返回來,說道:‘荒涼的大自然多么死寂啊,為了使它富有生機,讓我們疏通這些沼澤吧,讓它們形成小溪、溝渠吧,這時我們只有靠燒荒或鐵器等工具來改變這片荒地。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在這里就不會發現燈心草或者形成蟾蜍毒液的荷葉,而是布滿了三葉草等味甘而有益于健康的牧草,成群的牲畜生活在這片以前難以穿越的土地上。這里有充足的水源,茂郁的草地,畜群會逐漸增多。讓我們利用這些助手來繼續我們的工作吧:讓軛下的牛來耕地,讓土地由于耕種而充滿活力吧。不久,新的自然面貌就將出自我們手中。”[4]這些都表明那些沒有經過人的改造而改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原始蠻荒的自然是沒有美的,而只有經過人類加工改造過的“人化的自然”才可能與人發生審美關系,從而有自然美。中國古代的神話“后羿射日”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十日并出的太陽不能與人形成審美關系,也沒有美可言,只有后羿射下來九個太陽(即經過了想象形式的人類改造自然的社會實踐)以后,那剩下的一個太陽才與人發生了審美關系,才可能有了太陽的美。布封說得好:“這個人力改造過的大自然是多么美麗啊!由于人的勞作,它開始變得多么燦爛、多么絢麗啊!”[4]高爾基也說過:“美是從人對美的觀點的渴求中誕生出來的。打動我們的并非山野風景中所形成的一堆堆的東西,而是人類想象力賦予它們的壯觀。令我贊賞的是人如何輕易地與如何偉大地改變了自然。”[5]印度詩人泰戈爾說得也很好:“日出美景的描繪對我們卻有著永久的魅力,——因為人們永遠感興趣的不是日出這一事實,而是它與我們的關系。”[6]能夠使大自然萬事萬物與人產生審美關系的恰恰就是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有了“人化的自然”(“為人的自然”)以及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也就有產生生態美學思想和建構生態美學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了。
其三,社會實踐是使人與自然在矛盾對立中統一為一個整體的根本,因此,以“人與自然的整體”為生態美學的邏輯起點,還得追溯到社會實踐的本原上去。有學者主張,生態美學的基礎應該是人與自然的整體或者人與自然的“共在”整體。可是,要知道使得人能夠與自然“共在”而形成“整體”的仍然是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在世界上,人與自然是一對矛盾的存在,大自然是嚴格按照自身的規律生存、運動、發展的,而很多時候大自然的一些嚴酷的現象會給人帶來地震、龍卷風、臺風、海嘯、泥石流、火山爆發、洪水、雪崩、冰凍、暴風雪、颶風等自然災害的,嚴重的自然災害曾經使恐龍等龐然大物滅絕了。人類一方面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就必須避害趨利,另一方面又必須征服和改造自然;如果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和改造是順應和符合自然規律的,就會給人類自身帶來好處,促進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如果相反,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和改造是違背和不符合自然規律的,大自然就一定會無情地報復人類,給人類帶來災難。比如,英國在19世紀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大力發展工業,過度開采煤鐵礦物,使得倫敦、利物浦等工業城市空氣污染、水資源匱乏、河污染,給英國人帶來了許多疾病災害;中國在1958年前后“大煉鋼鐵”“大躍進”“亂砍亂伐樹木”“圍湖造田”“填海造田”,不僅使得空氣污染、水資源匱乏、糧食減產、食物短缺,而且經常引發土地沙漠化、地震、泥石流等自然災害,許多老百姓罹患浮腫、肝炎、營養不良、貧血、血吸蟲、腸炎、胃炎等疾病,甚至出現了餓死人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來看,高爾基在《一個讀者的札記》中說的很有道理:“人是他周圍大自然的仇敵,是在自己所認識和征服的第一自然力的基礎上創造‘第二自然的創造者,又是自己身上‘老朽的亞當的仇敵。”[7]因此,除非人類毫無作為,像老莊思想所宣揚的那樣“無為”,才可能與大自然相安無事,和平共處,有時候即使人類根本沒有什么作為,各種自然災害仍然會來摧毀人類的家園和人類本身,比如,意大利龐貝古城被火山所埋沒,中國的樓蘭古城被沙漠所淹沒。因此,自然而然的、天生的、人與自然的“共在整體”從根本上是不存在的。如果需要讓人與自然形成“共在整體”,也只能在社會實踐中人類按照自然的規律改造、利用大自然,在人與自然的“對立統一”之中來生產出一種“共在整體”。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明確指出:通過社會實踐創造出來的“社會”才是人與自然的“共在整體”。在馬克思的思想中,人與自然的血肉聯系和整體性是統一于人類社會的實踐活動的,是統一于社會中的。他說:“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來說才是存在的;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來說才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才是他為別人的存在和別人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礎,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來說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對他來說才成為人。因此,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1]24因此,生態美學不能直接從“人與自然的共在整體”出發,也不能從觀念中的“社會”本身出發來研究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因為社會是人類在自然界的基礎上通過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所生產創造出來的,所以仍然還是要回歸到社會產生的本原——實踐去。總之,新實踐美學認為,生態美學的邏輯起點應該是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包括話語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實踐。
二、自然人化生態美學
在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中,有三種狀態:自然的人化、人的自然化、天人合一。因此,可以設想三種生態美學:自然人化生態美學、人自然化生態美學、天人合一生態美學。它們分別適用于人類的農業文明或者前工業文明時期、工業文明時期、后工業文明時期。因此,生態美學是人類生態美學思想在不同人類文明發展時期的系統化、理論化的結晶,是一般美學或者普通美學在1750年正式誕生以后的分支美學。
自然人化生態美學主要研究自然在實踐中由“自在的自然”轉化為“為人的自然”,從而生成自然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自然成為了人類棲居的環境和家園,給人類創建了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這是前工業文明時代的生態美學。
所謂“自然的人化”是指,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包括話語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實踐中自然界由“自在的自然”轉化為“為人的自然”的過程;而“人化的自然”則是指,在實踐中與人的關系發生了本質變化的自然界,自然界由與人關系不密切甚至威脅人類生存和發展的自然界轉變為與人關系密切的、能夠確證人的本質力量的自然界。因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自然的人化”問題并不僅僅是指或者主要不是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對自然進行人工的改造、通過人類的活動使自然界留下人類文明的痕跡,而是指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自然界成為了人的對象、確證著人的本質和本質力量的自然界。在馬克思看來,那種成為人的對象的自然界即人化了的自然界,才是現實的感性自然界,那種自在的、與人類關系不密切的或者不在人類視野范圍內的自然界是抽象的、非現實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不是“真正的”自然界。所以馬克思說:“但是,被抽象地理解的,自為的,被確定為與人分隔開來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作為自然界的自然界,這是說,就它還在感性上不同于它自身所隱藏的神秘的意義而言,與這些抽象概念分隔開來并與這些抽象概念不同的自然界,就是無,是證明自己為無的無,是無意義的,或者只具有應被揚棄的外在性的意義。”[8]116,118所以,自然界只有成為人的對象,即成為“人化的自然”才能成為有意義的、“真正存在的”自然界。因此,現實的、感性的自然是無法脫離人而獨立存在的。正是這種在人類實踐中“人化的自然”才可能與人發生審美關系,也才可能有自然美、自然美審美以及關于自然美藝術。自然人化生態美學就是以藝術為中心研究人化自然對人的審美關系的分支美學。
人化的自然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人類直接改造過或者人類直接創造的人化自然,比如,層層梯田、防風林、防火林、三峽大壩(高峽出平湖)、丹江口水庫、西湖風光、黃鶴樓、滕王閣、岳陽樓,等等,它們直接就是人類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它們對人類的審美意義和價值就在于“人在他所創造的對象世界中直觀自身”[8]58,在自然對象上直接感受到人的本質力量,顯示著人類的實踐自由,它們主要表現為優美的形態,少數體積比較巨大的“人化的自然”表現為崇高中的“壯美”。這種優美形態的人化自然生態美學可以更多地顯示出人類的偉大的力量和超越自然界的杰出成就。另一種是未經人類加工改造的人化自然,比如太陽、月亮、星星、銀河系、雨后彩虹、戈壁沙漠、火山爆發、原始森林、喜馬拉雅山、原始河流漂流區、武當山、泰山、華山、恩施大峽谷,等等,它們雖然沒有直接經過人類的加工改造,但是,他們已經不再是“自在的自然”,而是可以給人類帶來利益和好處的“為人的自然”。它們對人類的生命意義和價值主要就在于顯示著人類的潛在的本質力量和未來必達的實踐自由,表明著“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8]92,因此它們更主要地表現為崇高的形態。這種以陽剛之美的崇高為主的人化自然生態美學,可以激發起人類不斷改造自然、開發自然、開展旅游、利用自然的信心和決心。
一般說來,人化自然生態美學主要是研究自然界對人的審美關系的形成過程的生態美學,因此,它主要研究前工業文明時代或者原始時代和以農業文明為主時代自然界對人的審美關系,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自然美、自然審美、自然藝術,以作為促進當代生態文明繁榮和發展的借鑒和經驗教訓。新實踐美學認為,自然界對人的審美關系、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都是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產生的,因此,自然美、自然美審美、自然美藝術、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等的產生、發展、變化,都與人類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的狀況和水平密切相關。美國考古學家布賴恩·費根在《世界史前史》中論述了43 000-15 000年前舊石器時代晚期歐洲克羅馬農人(克魯馬努人)的“世界上最早的藝術”,他指出:“最早的洞穴藝術是與對身體飾物的新的關注,尤其是穿孔的食肉動物牙齒和海螺殼等飾品一起出現的。這種對身體飾物的探索,可能意味著人們已經意識到這樣的飾物可以定義和傳達一個人的社會角色——性別、團體隸屬關系,等等。冰期晚期的人們已經掌握了一種能力,可以對某些具體的視覺圖像進行思維,像吟詠、背誦和歌聲那樣使用它們來分享和表達所見所想。由此產生的復雜而繽紛多樣的藝術傳統持續了25 000多年。”他繼續寫道:“藝術家們在壁上描畫動物。偶爾也畫人和簡單的圖案:線條,復雜的畫面,奇怪的圖形。這些藝術家們還具有驚人的雕刻手藝,他們在鹿角、骨頭和象牙上雕刻出結實的野牛,以細膩的筆法呈現出眼睛、鬃毛和毛發的每一個細節。人們還用象牙、軟石和烘焙的黏土做成人形或動物狀的小雕像,著名的維納斯女神描繪的就是各個時代的女性們。由于這些女性的身體多有裸露,因而它們的重要性被我們忽略了。克魯馬努人繪有大量的人物畫像,維納斯女神就是其中很尋常的一部分。”[9]俄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和文論家普列漢諾夫在《論藝術:沒有地址的信》中用田野調查的事實證明了:非洲的布須曼人(布什門人)生活在鮮花盛開的草地周圍,卻從來不用花來裝飾自己,因為他們仍然處在以狩獵為主的物質生產和社會生活狀態中。這些都證明了,狩獵部落或者民族的審美對象和藝術對象主要是動物和人類自身,而沒有花草等植物,因為他們的生產和生活還沒有達到農耕時代或者農業文明的狀況和水平。而純粹以自然界的山水花草為審美對象和藝術對象的事情是到了農業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才發生的。
純粹以自然美為表現對象的山水詩、山水畫(風景畫)等,在中國古代產生比西方早得多,但是,也還是大約在1 800年以前的東晉時代(公元317—420年)。這時中國的經濟基礎主要是以農業和手工業為主的自然經濟,在這樣的生產力狀況和水平下才可能超越狩獵經濟人的視野,把山水風景和花草植物當作審美對象和藝術對象。盡管山水風景、花草植物在中國先秦時代就已經出現在《詩經》等早期民歌之中,但是,那些東西僅僅是作為背景或者抒情、敘事的手段在象征、比興、想象、移情之中間接地加以運用。所以,李文初等學者認為,“作為一種文學現象,中國山水詩當形成于東晉。”[10]184山水畫的產生也是如此“以藝術精神為先導的山水畫在東晉南朝基本確立后,于隋唐兩代進入獨立發展時期。”[10]387所以,現存最早的中國山水畫一般認為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西方的風景畫和山水畫就產生得更加晚得多了。一般認為,17世紀荷蘭畫派才畫出了以自然美、山水美、風景美為表現對象的、真正意義上的風景畫、山水畫。英國藝術史家岡布里奇的《藝術的歷程》以“自然的鏡子——十七世紀的荷蘭”為題這樣來論述荷蘭畫派:“十六世紀北方諸國在繪畫上出現的獨門專攻的傾向,到了十七世紀甚至趨于極端了。在才力比較薄弱的畫家中,有些人滿足于翻來覆去炮制同一類繪畫,這樣做的結果便使他們練出一種完美得嘆為觀止的手藝。這些行家都是地地道道的行家。擅畫魚的行家懂得如何用妙技描摹銀光閃閃的濕潤魚鱗,連很多能畫各種題材的大師見了也有自愧弗如之感;擅畫海景的行家不僅精于勾畫海浪,點染云彩,而且也十分工于準確地描摹船舶及其帆檣,以致他們的這類繪畫至今仍然被認為是英國與荷蘭在海上擴張時期有價值的圖畫資料……這些荷蘭藝術家能夠以單純平淡得驚人的手法表現出大海的氣象,在美術史上,他們是首次揭示了天空之美的畫家。在這些畫中,畫家根本不用戲劇性的或驚人的景象引起觀者的興趣,他們只在畫面上攝取了他們看到的天地之間的一個景致,他們發現,正如描繪英雄故事或喜劇主題的繪畫一樣,這樣的景致也可以畫成同樣令人滿意的圖畫。”[11]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的散文《東與西:三》也指出:“一般認為,東方所謂的山水畫,從六朝至唐代獲得了發展,到了吳道玄時代,確立了風景畫這一繪畫門類的地位。西洋呢,從文藝復興時起,在北歐首先發展起來,到了十七世紀,荷蘭的雷斯達爾才開始創作純粹的風景畫。”[12]由此可見,自然美審美和自然美藝術表現是在人類由狩獵經濟為主轉到以農業經濟為主的時代生成出來的,因此也就是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實踐的產物。正是在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的時代,自然界達到了比較高的“自然人化”的程度,再加上勞動和技藝的社會分工使得藝術家可以比較得心應手地、自由地表現自然美,這樣以自然界為審美對象、表現自然美的純粹風景畫、山水畫才獨立地產生出來,表現出人類的樂山樂水的審美情趣。因此,自然人化生態美學要研究這種經濟基礎變化帶來生態文明、自然美、自然美審美、自然美藝術、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的變化發展規律,特別是中國古代山水詩、山水畫所反映出來的這種生態美學的變化發展規律,以更好地促進中國當代生態文明建設、自然美、自然美審美、自然美藝術、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的繁榮發展。
三、人自然化生態美學
人自然化生態美學主要研究在工業文明和科技發達的條件下人類應該回歸自然、敬畏自然、融入自然,從而生成自然化人類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人類詩意地棲居在自然之中,給人類帶來了樂山樂水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消解著工業文明和科技發達帶來的人類中心主義。這是工業文明時代的生態美學。
所謂“人的自然化”是指,在社會實踐中人們充分掌握自然界的規律,回歸到自然界中,敬畏自然,成為自然界的有機組成部分的過程;所謂“自然化的人”則是指,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能夠把“一切物種的尺度”轉化為人的“內在固有的尺度”、不再凌駕于自然界之上,而是回歸自然、敬畏自然,成為“自然界的一部分”的人類。因此,“人的自然化”的具體內涵主要有兩方面:其一,“人的自然化”就是指,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自然界的一切物種的規律(尺度)都內化為人的內在的尺度(規律)。這就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的:“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13]97。其二,“人的自然化”就是指,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人成為了大自然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而不是臨駕于自然界之上的主宰或敵人。這就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的:“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系,也就等于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13]95因此,“人的自然化”就是要把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更高的生產力水平和更發達的經濟基礎之上回歸到自然界之中去,而這種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的“人的自然化”就是要使人能夠比較充分掌握自然規律并使之內化為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相統一的思想理論系統,成為能夠“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的“自然化的人”,或者在社會實踐中使人能夠敬畏自然,不致自然界報復,成為“自然界的一部分”的“自然化的人”。
人類在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的歷程中,由于把讓自然界“為人類服務”逐漸演化為“人類中心主義”,妄想凌駕于自然界之上并主宰自然界,但是,由于自身的生產力水平和經濟基礎發展不足,科學技術能力和水平也有限,從而在野蠻地征服和濫用自然界的過程中,遭到了自然界的無情地、殘酷地報復。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的轉變中的作用》中指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了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取消了……。因此,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記住:我們統治自然界,決不像征服者統治異族人那樣,決不是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似的,——相反地,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我們對自然界的全部統治力量,就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14]的確,隨著社會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的發展變化,人類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范圍日益擴大,方面日漸增多,人類似乎又成為了一種與自然界為敵的存在,特別是西方文化所造就的科學技術型“天人相分”和“征服自然”的生產方式、生存方式、思維方式,促進了人類社會脫離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狩獵文明和農業文明,進入資本主義社會,轉向工業文明,人與自然的分離和對立就更加日甚一日了。這種情況更加使得“人類中心主義”日趨嚴重,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整個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人類征服自然和利用自然的日益擴大規模的活動卻越來越違背自然規律,造成了生態危機,嚴重威脅著人類本身的生存和發展。人類自吞苦果,親手破壞了原本在狩獵文明和農業文明的社會實踐中被“人化的自然”和“人的自然化”所造成的“自然美”和“生態美”,頻繁不斷地遭受到自然界的殘酷報復。比如,地球各大洲的原始森林、熱帶雨林、草原濕地的喪失甚至沙漠化,使得原本是人類生存的“伊甸園”的中東兩河流域、非洲撒哈拉地區、亞洲的絲綢之路等廣袤的大地成為了不毛之地的沙漠地帶,而且地震、冰雪、洪水、暴風、海嘯等自然災害頻頻出現,那些地區的自然現象和自然事物當然也就不能成為與人發生審美關系的對象,反而又成為威脅人的生存的“自在的自然”。隨著工業、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自然界還通過被人類濫用科學技術報復人類。比如,據《核世紀》一書不完全統計的資料顯示:1948年,美國多諾拉鎮發生了嚴重的煙霧事件,4天之內,死亡人數達4 000余人。1952年,英國倫敦煙霧事件,兩周內死亡4 000余人,兩月內死亡12 000余人。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科學家羅蘭德(Shervood F. Rowland)和默里納(Mario Molina)首次收集到了氟里昂(CFC,1928年被通用汽車公司的一組化學家發明)破壞臭氧層的證據。臭氧層是保護生命的屏障,一旦破壞,將會危及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特別是陸地上的生命。1986年,前蘇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爆炸,至1993年,有8 000余人因此而喪生,無數新生兒先天畸形或殘廢,并造成了嚴重的生態環境問題,預計在今后70年內,將有1 000萬人因此而患癌癥死亡[15]。進入20世紀后,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和自然對人類的報復愈演愈烈。據《技術的報復:墨菲法則和事與愿違》一書的資料顯示:由于人類長期破壞森林和植被活動的積累,不斷地出現了大的旱災和水災。1900年印度的旱災,1921年前蘇聯的旱災,中國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的3次水災,每次傷亡人數都超過50萬[16]。這種自然界對人類的報復,加上自然界自身按照自身固有規律給人類帶來的地震、海嘯、臺風、火山噴發、“厄爾尼諾現象”、“全球變暖”、南北極冰山融化、陸地沙漠化,等等,都警示我們:人類應該真正像恩格斯所說的那樣“我們對自然界的全部統治力量,就在于我們比其他一切生物強,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真正做到“人自然化”,人類應該敬畏自然、回歸自然,充分掌握自然界的規律,使自己成為不可分割的“自然界的一部分”。
因此,人自然化生態美學主要是研究工業文明時代自然界對人的審美關系的成敗得失的生態美學,主要研究人類應該如何進一步掌握自然規律、敬畏自然、回到自然,在更高的層次上創造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自然美、自然審美、自然藝術,以史為鑒,促進當代生態文明繁榮和發展。新實踐美學的人自然化生態美學,根據實踐唯物主義的生態文明思想,鑒于工業文明的經驗教訓,遵循如下的一些人自然化生態美學的基本原則:1.人類應該努力掌握自然規律,并把一切物種的尺度內化為人類固有的內在尺度,這樣才能夠實現人類的“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的生產,從而生產和創造出自然美、生態美、自然美審美、自然美藝術。2.人類不應該像征服者對待被征服者那樣對待自然界,不應該企圖凌駕在自然界之上,做自然界的主宰者,而應該敬畏自然,把自己真正當作自然界的一部分,回歸自然,融入自然界,這樣才能夠可持續發展,始終保持人對自然界的審美關系。3.人類在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時,當然可以“以人類為中心”(否則掌握自然規律就無意義),充分利用自然界的資源和潛能為人類服務,但是應該努力克服西方資本主義從文藝復興時代開始到啟蒙主義時代的現代化和全球化的“人類中心主義”,繼續發揚審美現代性的傳統,在按照自然規律開發和利用自然界的基礎上,努力在社會實踐中克服異化勞動,塑造完整的人性,通過審美自由境界,達到人類的全面自由發展。
四、天人合一生態美學
天人合一生態美學主要研究自然與人在社會實踐中和諧統一的現實和理想,從而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達到自然主義與人道主義有機統一的美和審美及其藝術,實現人性復歸的共產主義理想,這是后工業時代的生態美學。新實踐美學的生態美學應該努力促進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的全面展開,逐步實現人類的自由全面的發展。
人和自然的“天人合一”就是指,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人與自然形成了和諧協調的關系,達到了一種相互融通、同生共在的境界。這就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說的“共產主義”的理想境界。馬克思說:“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于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于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13]97所以我們說,“人的自然化”也就是人在社會實踐之中逐步成為了“天人合一的人”“自由全面發展的人”,亦即“真正的人”,或者說“審美的人”[17]。新實踐美學的天人合一生態美學應該是在實踐唯物主義基礎上努力趨向人與自然“天人合一”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理想境界的生態美學,它應該揚棄了自然人化生態美學和人自然化生態美學,成為人類生態文明的一種理想追求。為此,我們在這里有必要區分一下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中的“天人合一”觀念與天人合一生態美學的思想觀念的差異。
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思想,無論是儒、道、佛哪一家,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不離開人來談天(自然),因此,“天人合一”思想觀念在中國的先秦軸心時代也就形成了,因而是一個中國特色的哲學和美學命題。《周易》可以看作是“天人合一”思想觀念的比較系統的表現,后來的儒家孔子、孟子、荀子、董仲舒、朱熹,道家老子、莊子,佛家禪宗,等等,都是“天人合一”思想觀念的宣揚者。從總體上來看,“天人合一”命題的主要哲學和美學內涵在于:1.“天人合一”以素樸的方式揭示了人與自然的同生共在本體論關系。《周易·系辭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周易·說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18]《周易》以天、地、人三才并存共在的思想從總體上決定了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天人合一”的人與自然同生共在的本體論關系。人與自然之間在“道”(自然本體論)上相通,在“德”(社會本體論)上相通。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禮記·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19]這些說明了人與自然的一致與相通:天、地、人都應該效法自然,“誠”的德性應該是人和天共有的規則。2.“天人合一”顯示了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的人與自然互相聯系的素樸辯證思維方式。與西方人的“天人相分”(把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主觀與客觀相對立、相分裂)不同,中國人的素樸辯證思維方式,把人與自然看作是“天人合一”(人與自然相互交通、相互感應)的關系,因而人對自然(天)的認識也就應該是交互而生,感應而生的。《周易·系辭傳上》:“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程頤《語錄》:“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遺書卷十五)朱熹《易寂感說》:“易曰: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何也?曰:無思慮也,無作為也。其寂然者,無時而不感;其感通者,無時而不寂也。是乃天命之全體,人心之至正,所謂體用之一源,流行而不息者也。”[20]114《周易》是這種“天人合一”素樸辯證思維的結晶。它直接影響了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特別是儒家思維方式,把人與自然視為一體,從二者的相通、相應的關系上來認識和對待人與自然的關系。3.“天人合一”表明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思想倡導一種物我相忘、物我統一的審美的和倫理(政治和道德)的自由境界。儒家視“天”為道德的本原,人心與天相通,因而每個人都可以通過修身養性達到這種天人合一,從而實現孔子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審美的、政治和道德的自由境界。道家把人當作“天”(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儒家崇尚的先王的各種典章制度、道德禮儀,使人喪失了“天”(自然本性),破壞了“天人合一”,因此,人類應該通過“坐忘”“心齋”的修煉而“絕圣棄智”“返璞歸真”,回歸自然,從而達到一種“萬物與我為一”“萬物齊一”的審美的、政治和道德的自由境界。《莊子·刻意篇》:“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大宗師篇》:“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偶),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天下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敢倪于萬物。”[20]115道家的“道法自然”就是追求“天人合一”的本真存在,而道家有一套修煉功夫去實現“物我相忘”“逍遙游”的政治和道德的精神自由境界,也就是一種“凝神觀照”“虛一而靜”“物我同一”“萬物齊一”的審美自由境界,也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禪宗信奉人心即佛性,世俗欲望遮蔽了人心和佛性,人們應該通過修煉覺悟到“萬物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可以自性成佛,也就是達到精神自由。禪宗提出“煩惱即菩提,凡夫即佛”,強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在“天人合一”的本性中達到禪境。禪宗所謂“塵塵三昧”之說,就是指明每一微塵中都是三昧,都有真理在。《碧巖錄》中,僧問云門:“如何是塵塵三昧?門云:缽里飯,桶里水。”(大正四八·一八五中)即是,缽里的飯,桶里的水,都是極尋常的東西,此中都能顯現真理。三昧是進入真理的法門,亦可泛指真理本身[21]。《景德傳燈錄》記載:“馬祖道‘一日謂眾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達摩大師從南天竺國躬至中華,傳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開悟,又引《楞伽經》文以印眾生心地,恐汝顛倒不信此心之法各各有之,故《楞伽經》云: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又云: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不取善,不舍惡,凈穢兩邊俱不依怙……若了此心,乃可隨時著衣吃飯,長養圣胎,任云過時,更有何事。”[22]由此可見,佛家的“天人合一”是人與自然合一在心中;道家的“天人合一”則是人與自然合一到天(自然)觀念那里;儒家的“天人合一”就是人與自然合一到人的觀念那兒去了。由此可見,儒家和佛家的“天人合一”思想觀念是主觀唯心主義的,而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觀念則是客觀唯心主義的,它們所具有的辯證思維方式卻是猜測性素樸的。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思想的“天人合一”觀念產生于中國的封建主義農業文明的自然經濟基礎之上。
從根源上來看,長江黃河流域的自然經濟的農業文明產生了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思想的“天人合一”觀點。中國古代社會在從原始氏族社會轉變為奴隸制社會的過程中,血緣關系和宗法制度被比較多地保存了下來,因此,人與自然的親和關系、融通關系、統一關系受到中華民族各部落人們的高度重視,他們往往把“天”(自然)道德化、人格化、自然化。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中國古代自然經濟的農業文明,生產力水平比較低,主要靠人力資源來獲取生活資料和進行再生產,“靠天吃飯”的農人們不得不順應自然規律,面對天災人禍也只能祈求老天爺的保佑、庇護、扶持。為了得到好收成,過上好生活,人們必須順應自然,做到“天時、地利、人和”。中國古代社會從秦王朝統一中國以后,以農業為主的生產方式和經濟基礎以及宗法關系的封建制度,形成了一個超穩定的系統。盡管“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形成于先秦時中國軸心時代,但是從秦漢到明清幾千年基本上維持不變,成為了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主要標志,薪火相傳,綿延不斷。從《周易》的陰陽和合說到鄒衍的五行相因相克說,從孔孟的仁學到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從道家的道法自然說到佛家的佛即在心說,儒、道、佛融通的“天人合一”文化傳統,積淀成為了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這種狀況恰好不同于西方地中海地區古希臘羅馬以商品經濟為基礎的工商業文明。西方文明的源頭在古希臘羅馬時代,古希臘羅馬的海洋性地理和氣候環境,不利于農業經濟發展,倒促進了商業、手工業發展。以工商業經濟為主的西方文明社會促進著希臘人和羅馬人千方百計來改變、征服自然界,以商品的市場流通來獲得生活資料,因而在從原始氏族社會轉變為奴隸制社會的歷史進程中,血緣關系和宗法制度被破壞殆盡,維系和保持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只能主要依靠契約和法律,同時由于古希臘羅馬人信奉多神教,在神化自然界時不同的神圣宗教引發著尖銳的矛盾沖突,分裂、沖突、對立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塑造了“天人相分”的思想觀念。公元1世紀左右基督教這樣的一神教統一了歐洲社會,中世紀封建制社會,繼承和改造了古希臘羅馬的“天人相分”的思想觀點,以上帝創世說、人類原罪說、耶穌救贖說更加鞏固了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天人相分”觀點,這種觀點在一千年西方中世紀封建社會的農業文明中一直長盛不衰。文藝復興時代,人文主義瓦解了基督教神學的統治,解放了生產力,促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不斷加強工業化進程。經過了1640年的英國革命、1789—1794年的法國大革命、1775—1783年的美國獨立戰爭等資產階級革命,西方世界工業化進程不斷擴大、深化,科學技術突飛猛進,人類“征服自然”的野心不斷膨脹,資本主義現代化大工業生產撕毀了中世紀農業文明溫情脈脈的面紗和田園詩意以及手工業的獨立自由,“天人相分”的觀念演化為“人定勝天”觀念。在“人定勝天”觀念的鼓舞下,培根揚起了“知識就是力量”旗幟,哥倫布環球探險發現新大陸,牛頓、伽利略、富蘭克林、愛迪生、愛因斯坦等科學家不斷發明、發現,兩次世界大戰使用了最具殺傷力的新型武器,原子彈、化學武器、生物武器等也一顯身手,還有電影、電視的發明和電腦、互聯網的廣泛運用,人類社會逐步進入全球化的信息時代、后信息時代、大數據時代,迎來了第四次工業革命,等等。西方世界“天人相分”的思想觀念根深蒂固,全世界面臨著戰爭危機、生態危機、人口危機、資源危機。這一切導致了哲學和美學的“拒斥形而上學”思潮,從20世紀初的分析哲學到二戰以后的后現代主義(解構主義)竭盡全力地反對和消解“天人相分”觀念和二元對立的思維方法,融匯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兩大思潮,轉向東方和中國的“天人合一”思想觀念,尋找解決世界危機的途徑。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天人合一”思想觀念真的能夠挽救世界的各種危機嗎?事實上,以農業文明為基礎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天人合一”觀念,只能批判繼承,應該批判、揚棄“天人合一”傳統觀念中的一些糟粕,比如,唯心主義、自足心理、封閉意識、自得其樂,等等。我們應該在現代后工業文明的條件下,建構“天人合一生態美學”,在科技高度發展、生產力空前發達的基礎上,逐步認識和掌握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建設人與自然和諧的“共產主義”理想,融合人道主義與自然主義,真正解決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真正解決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最終解答歷史之謎。因此,新實踐美學的“天人合一生態美學”是后工業時代的生態美學,也是未來時代的生態美學。它是自然人化生態美學和人自然化生態美學在社會實踐的“雙向對象化”過程中的對立統一,它要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實踐中,以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和科技發展水平為經濟基礎,在《共產黨宣言》所說的“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23]的社會聯合體中,真正實現“自然人化”和“人自然化”的實踐“雙向對象化”,徹底解決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人類真正成為自然界的有機組成部分,自然界真正成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的依據和條件,自然界真正促進人類的生存發展,人類詩意地棲居在自然界中,從而在社會實踐高度發達的條件下實現中華民族“天人合一”美學精神。新實踐美學的“天人合一生態美學”當今一個緊迫的任務就是批判繼承中華民族的“天人合一”美學精神,梳理從先秦時代到魏晉南北朝時代,乃至漢唐時代,直到宋元明清時代,關于“天人合一”生態美學思想及其在文學藝術中豐富、精彩表現的優秀遺產,吸取其精華,剔除其糟粕,建構中國當代的生態美學理論體系。
總而言之,新實踐美學就是在以物質生產為中心包括話語生產和精神生產的社會實踐的基礎上,以實踐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為哲學基礎,建構起包括“自然人化生態美學”“人自然化生態美學”“天人合一生態美學”的生態美學體系,分別研究前工業文明時代、工業文明時代和工業文明時代的生態美學思想,研究各個時代的人對自然的審美關系,研究它們的自然美、自然美審美、自然美藝術、生態美、生態審美、生態藝術,批判繼承中華民族“天人合一”美學精神,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美麗中國”,逐步實現“天人合一”生態美學理想,實現中華民族復興中國夢,構筑“人類命運共同體”,最終實現和諧社會中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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