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得冷智
(西北民族大學,甘肅 蘭州 730030)
回顧藏文文獻,“羌姆”法舞的淵源問題一直是藏學界的熱點議題。本文以苯教“賽瑪格羌姆”為對象,探討“羌姆”法舞的神話淵源。“賽瑪格羌姆gze ma dgu vcham”是藏文的音譯(藏文中“賽瑪”是多義詞,這里指護法神母;“格”指數字九;“羌姆”指寺院跳神或法舞),是九尊護法神母跳神的意思。對于九尊神母“賽瑪格”的來源,苯教文獻中記載:“據說神女‘曲嘉杰姆’暫時居住在神界,當了‘拉果托巴’神的伴侶,結合生下了二十七卵,最初九卵孵化出人身野獸首的九姐妹,畏協德拉梅巴把她們列為苯教護法神……”[1]408引文中九尊神母“賽瑪格”是父親“拉果托巴”和母親“曲嘉杰姆”的女兒,都長著人身野獸首,“畏協德拉梅巴”把她們列為苯教護法神。“賽瑪格”九尊神母分別是“額莫周果(藍色龍首)”“絳納直果(深綠蛇首)”“納莫迥果(黑色鴉首)”“嘎莫桑果(白色獅首)”“瑪莫寨果(紅色熊首)”“瑪納絳果(暗紅狼首)”“莫納噠果(紫黑虎首)”“賽絳瓊果(黃綠鵬首)”“勒莫琪森(龍女鯨首)”。
“賽瑪格羌姆”系苯教三大羌姆之一,涉藏地區各苯教寺院都有自己的羌姆傳承,每年定期舉行跳神儀式。
雍仲林寺“賽瑪格羌姆”。雍仲林寺(kyung drung gling)位于今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南木林縣境內,公元1834年,苯教大師郎頓·達瓦堅贊所創建,歷史上最輝煌時曾有過兩百余僧人,存有豐富的苯教文獻。該寺每年的12月29號舉行“辛繞格羌姆、雍仲格羌姆、賽瑪格羌姆、達羌姆、桑羌姆、噶爾羌姆、德羌姆、夏羌姆”[2]119等別具一格的羌姆跳神,其中就有“賽瑪格羌姆”演出。該寺羌姆排練及演出的具體步驟有:藏歷12月初一至22日,“格朵”大法會的32名羌姆演員進行排練;22日該寺堪布高僧到現場進行考核;23日至29日,22名配音僧侶進行排練;29日正式隆重演出。“賽瑪格羌姆”成為“格朵”大法會的主要內容,信眾認為具有驅鬼鎮魔、消災辟邪的威力。
魯普寺“賽瑪格羌姆”。魯普寺(klu phug)位于今西藏自治區那曲市巴青縣巴青鄉境內,歷史上吐蕃時期蘇毗部落的領地蘇毗浪地境內,“魯普”是藏文的音譯,據說魯普寺的所在地有一個巖洞,里面住著一條龍,因此藏文意為“龍洞寺”。公元1737年(第十二繞迥火蛇年)第一任法臺百戶長·赤杰結欽創建后,曾有許多苯教高僧到此地進行閉關修行。魯普寺的羌姆法舞于藏歷8月12號開始舉行,有十多種羌姆。“藏歷七月份‘綽沃修供(khro bo sgrub chen)’后,舉行‘賽瑪格羌姆(九尊護法神母跳神)’額莫周果、絳納直果等,群眾進行恭奉后祈禱驅魔降災、消除障礙”[3]。“賽瑪格羌姆”與當地群眾的供奉信仰有緊密聯系,認為具有驅魔降災、消除障礙、吉祥圓滿的作用。
有“羌姆”法舞傳統的各大寺院都有自己的《羌姆譜》,藏語稱“羌姆佑vcham yig”,是記載有關羌姆跳神內容的經典。“羌姆佑”的主要來源有四種:一是伏藏類,二是托夢類,三是修持類,四是編寫類。“賽瑪格羌姆”的《羌姆譜》屬于伏藏類。“賽瑪格羌姆的詳細內容和作用,神話故事都記載于《綽臥旺欽khro bo dbang chen》,公元1017年,辛欽魯噶(996—1035)大師把它伏藏中掘藏出來。”[1]410賽瑪格羌姆的羌姆譜《綽臥旺欽》是在第一代贊普聶赤贊普時期形成的[4],后來第八代贊普止貢贊普滅苯教時埋藏在地下,“止貢贊普時期,國王和苯教師‘辛(gshen)’之間發生爭執,‘辛’們逃難時,苯教文獻藏在塔尕山,苯教后弘時期,辛欽魯噶大師掘藏出來”[5],辛欽魯噶大師按照伏藏文獻進行了編創,后來成為羌姆文化的主要組成部分。
“羌姆弘vcham dpon”是羌姆法舞的主要負責人和指揮官,可以說是“羌姆領頭”,或“羌姆負責人”。主要負責羌姆廣場的布置,演出順序排列,組織樂隊,面具著裝分配以及保管等事項。
“羌姆”法舞一般具有九種姿態:1.媚態;2.英姿;3.丑態;4.猛厲;5.嬉笑;6.威脅;7.悲憫;8.忿怒;9.和善。“賽瑪格羌姆”的舞姿動律有十五種:1.引路;2.虎步;3.獅步;4.文武;5.梅熱(火山);6.瑪吉(母續);7.威猛;8.恰培(去至);9.閃電;10.達坦(射箭);11.凈天;12.凈地;13.希嘉(四步);14.什巴杰姆;15.喇嘛苯果。每一個身姿和動律都有具體的象征意義,羌姆中必須嚴謹對待。
神話(myth)是人類童年時期的集體意識反應,氏族社會母權制向父權制過渡時期,人類祖先用自己的主觀意識來認識和闡釋大自然,借助人格化的神靈和祭祀中的集體創作代代傳承下來,逐漸成為表示某社會集體信仰的語言藝術。雪域高原上繁衍生息的藏族人民創造出許多絢麗多彩的神話故事,如《斯巴宰牛歌》《獼猴和羅剎女》《珠穆朗瑪五仙女》《吹笛人和龍女》《青稞種子的來歷》《洪水滔天》等。
舞蹈也是一切藝術之源,庫爾特·薩克斯(Curt Sachs)在《世界舞蹈史》總結過:“舞蹈是一切藝術之母”,舞蹈藝術已浸入人類祖先們的生活勞動、信仰祭祀、節日慶典、部落戰爭、消災醫療等社會活動各方面。藏族舞蹈藝術經過了原始宗教舞蹈到現代藝術舞蹈的漫長發展歷程,在現存的文物、巖畫中的舞蹈形象中都能找到原始文化的留存,也能了解遠古時期藏族人的生活勞動、著裝習俗、生產工具和男女愛戀等跡象。尤其生動的舞姿和明顯的屈伸動律,遠古藏族民眾擁有超高的舞蹈技藝,向往自由的生活、享受審美的愉悅和表達情感的游戲。如果諧、宣、卓、熱巴、堆諧、諧、囊瑪舞、果卓、噶爾舞、藏戲、羌姆等,有啞舞,也有邊唱邊跳、手舞足蹈的“噶爾舞”等多種形式。
儀式更是人類文明的主要載體之一,著名的人類學家特納(Turner)給儀式下了極其重要的定義“儀式是用于特定場合的一套規定好了的正式行為,它們雖然沒有放棄技術慣例,但卻是對神秘的(或非經驗的)存在或力量的信仰,這些存在或力量被看作所有結果的第一位的和終極的原因”[6]。該定義從全民信仰的角度,強調特定場合參加儀式的人們對神秘力量的信仰,神秘力量的信仰被確認為事情結果的終極原因。藏族儀式的分類大體上可分為宗教儀式和世俗儀式,按內容和時間來分:1.祭祀儀式類,如煨桑、千供儀式、敬神儀式;2.人生禮儀類,如誕生、成年、婚禮、喪葬儀式;3.周期性儀式類,如世間公桑、插箭、寺院法會儀式;4.臨時性儀式類,如祈雨、防雹、招魂儀式。
總之,神話、舞蹈、儀式是人類最早的文化載體,且互相作用和影響。“當這些自然力被人格化時,最初的神就產生了,摹寫這些神的神話就出現了,動態地展示這些神話的神話舞蹈也就形成了”[7]。神與神的故事,動態舞蹈的結合形成神話舞蹈,神話舞蹈對社會的作用越大,社會對神話舞蹈的依賴性也越強,成為某社會集體信仰的神話舞蹈儀式。“傳說(1)這里提到的“傳說”是指神話,因藏文版本中作者卡爾梅·桑丹堅參寫成“丹吉gTam rgyud”,本書中翻譯成“傳說”。是產生于藏族儀軌中的一種文體,如果沒有傳說,儀軌就無法進行,所以,舉行儀軌時必須先講傳說”[8]。藏族的傳說(神話)和儀軌(儀式)是相互緊密聯系的文化現象,儀式的前身可以是神話,相反神話的前身也可以是儀式,它們之間有互補和完善的作用,成為語言藝術和典型行為的結合體。
“賽瑪格羌姆”中的“賽瑪格”護法神母和什巴杰姆(曲嘉杰姆),龍首、蛇首等面具,裝束都是按卵生神話內容為主,借助“羌姆”舞蹈動律來完成。“羌姆”中什巴杰姆(曲嘉杰姆)首先開頭,每隔一段后賽瑪格(九尊護法神母)停止跳神,觀賞生母什巴杰姆(曲嘉杰姆)的動律,“寓意是母親教授女兒們跳神的動律”[1]410。跳“賽瑪格羌姆”時,卵生神話中的什巴杰姆(曲嘉杰姆)(2)什巴杰姆和曲嘉杰姆是同一個護法母,什巴杰姆是“宇宙女王”之意,是“賽瑪格”的生母,她長三頭六臂,深藍色,騎騾子,“賽瑪格羌姆”跳神中最不能缺少的主要神靈。和“賽瑪格”九尊護法神母的母女身份隨處可見。綜上所述,“賽瑪格羌姆”是苯教卵生神話、“羌姆”舞蹈、宗教儀式的混合載體,也可以說是苯教卵生神話的內容以跳神舞蹈動律來展現的宗教儀式。
從“賽瑪格羌姆”的混合載體特征來思考,“羌姆”法舞經過了漫長的孕育階段:
一是訴說人格化的神的神話階段。前面已提過,“賽瑪格羌姆”中的“賽瑪格”護法神母和什巴杰姆,龍首、蛇首等面具,裝束都是按卵生神話內容為主,借助“羌姆”舞蹈律動來完成。在苯教寺院跳“賽瑪格羌姆”時,卵生神話中的什巴杰姆和“賽瑪格”九尊護法神母的母女身份隨處可見。所以,“賽瑪格羌姆”是苯教卵生神話的內容以跳神舞蹈律動來展現的行為表現,也可以說是苯教卵生神話的再演出,如今已發展成為周期性宗教儀式。
二是祭神消災的巫舞階段。西藏早期的巖畫中存有苯教徒用各種手勢、動作、戴面具的舞蹈來敬神降鬼(圖1)。1985年在西藏的日土縣發現了三處古代巖畫地點,隨著大規模調查,發現巖畫遺跡30多處,300多組畫。巖畫的內容豐富多彩,其中反映舞蹈的有:“塔康巴巖畫,扎西島巖畫,拉魯卡巖畫,以上舞蹈巖畫從舞蹈的形式上看有單人舞、雙人舞、男女對舞和多人舞等。這些形象的舞蹈巖畫,使我們領略到遠古時期藏族舞蹈的風采”[9]。

圖1 西藏早期巖畫中苯教徒用各種手勢、動作、戴面具的舞蹈來敬神降鬼
公元7世紀,松贊干布執政時,各種慶典儀式上有戴著虎獅牛豹等面具舞蹈的表演。《西藏王統記》記載:“令戴面具,歌舞跳躍或飾牛或獅或虎,鼓舞慢舞,依次獻技。如意美妙,十六少女,裝飾巧麗,持諸鮮花。酣歌漫舞,盡情歡娛,歡慶安樂,法律頒行,藏族人民,馳馬競賽,每株樹梢,各懸綾旗,至上法鼓,竭力密敲。十善律法,光如日月,遍照盟嶺,吐蕃境土”[10]。松贊干布頒布“十善法”時,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慶祝會,人們表演了各種民間歌舞。
“羌姆”法舞是佛苯兩家同有的祭祀盛典,各教派法會儀軌的主要組成部分。 丹珠昂奔在其著作《藏族文化發展史(上)》中認為:“羌姆法舞最初是獵狩勞動中來,羌姆動作與獵狩動作十分相像。另外是源于早期苯教的巫術法舞,是苯教巫士在驅鬼降神時的儀式動作。直到公元8世紀,蓮花生大師根據民間舞蹈編成”[11]。尕藏才旦在《藏族獨特的藝術》中認為:“羌姆法舞是公元8世紀蓮花生大師為調伏惡鬼而應用的舞蹈,不過,‘羌姆’法舞最早的原型是巫師大吼大喊狂奔亂走祈求神靈的動作規范”[12]。金秋在《中國區域性少數民族民俗舞蹈》中認為:“羌姆法舞的前身是西藏苯教的巫術舞和圖騰舞。到了公元8世紀,蓮花生大師跳起了金剛法舞步,‘羌姆’吸收了印度的佛教金剛舞,所以,‘羌姆’法舞是西藏原始圖騰舞,苯教羌姆和金剛法步相結合的產物”[13]。此外,高歷霆、郭凈、李娜、李家平和尕藏扎西等也有自己的見解,他們都一致認為公元8世紀以前,藏地就已經有了“羌姆”習俗,后來贊普赤松德贊時期,引入金剛舞而基本定型。
“羌姆”法舞經過了漫長的神話階段和敬神降鬼的苯教巫舞的孕育階段。在這基礎上,苯教自己就有了殺生祭祀的飲血羌姆、苯羌姆和堆羌姆。“早期羌(羌姆)是史前期苯教徒夜間進行的苯羌,咒術為主要的堆羌”[14]。另外,苯教文獻中記載:“苯教噶爾羌姆是敦巴辛繞時興起的藝術種類”[2]256,苯教藏文經書《賽米》中:“辛繞祖師的隨員們有的擊神鼓,有的搖香(鈴),有的吹海螺,有的舉經幡,有的點神燈,有的點神香,有的供鮮花,有的供凈品,有的跳神舞,有的彈畢旺,有的吹笛子,有的跳佳巴面具舞。就這樣各類仙樂縈繞在辛繞祖師周身。瑪魯、玉魯、益去格窮、多普朋桑們跳起了舞,跳辛繞祖師嘎爾舞時,頓時天空祥光四射,大地鮮花盛開。四方響起悅耳的聲音,到結尾時萬物生靈,因親見辛饒祖師超凡成佛”[15]。這些記載充分說明敦巴辛繞時期苯教就有“羌姆”法舞或神舞、鼓舞和面具舞。到了公元8世紀,蓮花生大師用苯教巫舞和民間面具舞的基礎上,吸取印度金剛舞(3)金剛舞,藏文中“多杰噶爾”,“多杰”是金剛之意,“噶爾”是指舞蹈及舞蹈的一種類。來再次編創,“羌姆”法舞進一步走向了完整及成熟。《蓮花生大師本生傳》記載:“公元8 世紀,蓮花生大師運用苯教古有的歌舞與修行融為一體的修習方法,將密教中秘密修行的用于供養佛祖且不為世人所觀的‘金剛舞’引入到“羌姆”法舞,降伏所有八部鬼神,令其立誓聽命,建立鬼神所喜之供祀,歌唱鎮伏傲慢鬼神之道歌,在虛空中作金剛舞,并加持大地地基”[16]。公元11世紀,佛教和苯教都處在后弘期,各教派的發展和自我完善中“羌姆”法舞也走向了多元化。主要有辛欽魯噶(996—1035)為主的苯教后弘期和薩迦派為主的佛教后弘期“羌姆”法舞的多元發展。
綜上所述,“羌姆”舞蹈的淵源和發展經過了以下階段:1.孕育階段:訴說人格化的神的神話階段;用占卜和咒語來祭神消災的巫舞階段;苯教自身的巫舞向羌姆儀式化的苯教羌姆階段。2.成型階段:公元8世紀吸取印度金剛舞階段。3.多元發展階段:辛欽魯噶為主的苯教后弘期和薩迦派為主的佛教后弘期羌姆法舞的多元發展。
神話、舞蹈與儀式是人類社會早期的文化現象,也是了解遠古祖先們的百科全書。雪域高原繁衍生息的藏族先民創作出許多獨具特色的神話、舞蹈和儀式,是認識當時社會的活化石。“賽瑪格羌姆”是苯教卵生神話的內容以舞蹈律動來演出的“羌姆”儀式,我們可以從神話、舞蹈和儀式的不同視角入手,對其進行研究,探尋“羌姆”法舞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