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龍
【導讀】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進展主要表現在“大理論”層面即整個現代文學研究范型的進展,文學研究需要探索一種更具闡釋力、更能回應于現實社會變化的新的意義框架。耿傳明的文集《扣問與觸摸——百年中國文學的精神史探尋》表明了他在探尋現代文學研究的“大理論”層面的持之以恒的努力。從啟蒙主義到現代性再到多元共存的文明論視野,他在系列論著中留下了他不肯止步、不斷進行新的思想、學術探索的足印。
【關鍵詞】現代性文明論現代文學書評空間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研究,既往形成了兩種基本的研究范型:一種是以“啟蒙”為核心的啟蒙主義現代性研究范型,一種是源于“純文學”理念的文本主義批評范型。文本主義批評屬于文學文本內部的形式研究,注重對文本內部的細讀,較少關聯到社會文化思想領域,其成績和局限都是非常明顯的;啟蒙主義現代性的研究范型雖然視野宏大、影響深遠,但也因其核心理念“現代性”所蘊含問題的逐漸暴露而不斷引起人們的質疑。這問題主要在于它的普遍主義的單數文明觀和其中所預設的價值立場。
啟蒙主義的現代性理論最初是通過與“傳統”劃界、對“傳統”進行反叛的方式確立自身的。它將“現代”與“傳統”的關系視為文明與愚昧的沖突,由此將“自身”確立為文明的唯一標準,建構起一種自我中心化的排他性敘事。這也就帶來了現代性理論中“傳統”與“現代”在評價上的巨大偏頗。在歐洲由于其深厚的宗教基礎,現代性一出現即受到深刻的質疑和批判,可是在中國,它卻因為其作為救亡圖存的有效方式的巨大歷史事實,而在歷史的發展中,由手段(中體西用)逐漸上升為最高價值和目的(全盤西化);而中國積貧積弱的根源則恰好被歸給了“傳統”。這就使得在人們對于“傳統”和“現代”認識和評價的偏頗愈加的極端化:“傳統”被整體性視為糟粕遭到不由分說的激烈摒棄,“現代(性)”則成為絕對化追求的最高目標,其本身的巨大缺陷則很少被認識。然而正如西方自始的現代性批判所揭露的那樣,現代性本身實際上就蘊藏著巨大的危險和危機,其災難性的后果在20世紀世界包括中國的歷史中普遍地暴露出來。這也就使得人們不得不在審視現代性的同時,重新思考傳統,思考傳統和現代的關系。
現代性理論的這些局限同樣也就深刻地制約了基于它而展開的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研究,最為明顯的就是“傳統”和“現代”的兩分,以及對文學中現代性質素的認識明顯不足。這就需要一個更具包容性的理論范型。“文明論”的研究范型正適應了這一點。
新的“文明論”是21世紀中國知識界為重新闡釋和理解“中國”而提出的一種理論范式。不同于以往的中國論述,如民族—國家論、現代化論、以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沖突為主要內容的冷戰論等,文明論則主要從“文明”的角度展開對中國的研究和闡釋。不過,這里的“文明”,不再是一個與“野蠻”相對的形容詞,也不再是一個大寫的普遍價值體,而是一種宏觀且復數的人類構成體單位。也就是說,它不是與“野蠻”相對的“普遍主義文明論”中的“文明”,也不是與“文化”等義的“民族主義文明論”中的“文明”,而是一種“復數文明論”中的“文明”。在這種“文明論”視野中,“中國”是世界歷史上為數不多的文明形態之一。“中國社會被視為‘中華文明體的當代延續,其國家形態是區別于西方式民族—國家的獨特政治體,而其文化認同則需要重新深植于古代傳統的現代延長線上。”[1]這種“文明論”范式的提出,雖是人文社科研究界一個總的范式轉型,但它所蘊含的基本理念也同樣適用于文學研究。
“文明論”的一個基本觀念是,在“文明”的意義上,強調文明歷史的連續性;將“中國”視為一個連續的文明整體,在一個長時段視野中來思考中國的問題。在這個視野中,中國的“傳統”和“現代”不再是分裂和對立的,而是連續的、平等的、互為主體的。并且這個連續性關系不僅是實踐性的,也是“解釋性”的。在其中,可以“用過去解釋現在”,也可以“用現在解釋過去”。[2]它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這樣就突破了此前現代性研究范型中根深蒂固的普遍主義文明論,而又不會墜入復古主義。這可以有效地解決此前現代性研究范型的局限。
耿傳明教授的《扣問與觸摸——百年中國文學的精神史探尋》正是在這種復數化并立的“文明論”基礎上反思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作者較早走出了以“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來理解“現代”與“傳統”關系的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對“現代性”所主導的功利主義思維方式、價值觀進行質疑和反思。在此基礎上,他從一個非常獨特的切入視角,即20世紀中國人心靈變革的角度,將外部社會歷史的風云變幻與人內心的波瀾起伏貫通起來,加以衡量,呈現了外部看不見的人的內心的峽谷和斷崖。誠如作者所述,“論文的中心議題是中國文學、文化由傳統向現代轉換過程中的‘古今之變,而主要關注點則在于新舊轉型過程中的人心之變與文學之變的關系。也就是說我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在考察置身于這段前所未有的巨大動蕩中的中國人的思想、情感、心理、情緒的變化,也就是現代中國人體驗世界的方式的變化,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我看待文學的寬泛的‘精神史或曰‘心靈史的視角”[3]自序,1。這個視角給通過文學研究把握時代精神整體和深入人心之幽微提供了可能。正是在這個宏闊又不失具體的視角下,“傳統”與“現代”被平等地并置于客觀審視之中,不但反叛傳統的決絕,而且守護傳統的眷戀都被納入文明重建的視野之中,從而實現現代與傳統在更高層面上的融合。而對這個時期的文學和主要思想家的研究,使得作者在20世紀中國人的現代性追求中發現了一種烏托邦文化心態和蘊含在此心態中的一種一元論思維方式和價值判斷。著者將這種烏托邦式的現代性追求稱為“宗教性的現代性”[3],它具有賦予有限之物以無限屬性的形而上趨向,而作為其反對面的則是以世俗主義為代表的現代性進路,它代表的是一種終極價值虛無化的此岸主義的人生態度。而這兩者看似沖突,可從深層來說卻是相互依存、彼此支撐的。
這里最為重要的還不只是著者所得出的研究結論,還在于其研究中所展現的一種新的研究范型。它首先就體現在作者對中國20世紀的現代性追求所持的觀察視角和隱含的評判上。不同于一般地站在民族—國家救亡和尋求解放立場上對20世紀中國文學文化現代性的研究結果只是論證了這種追求的歷史合理性,卻很少看到其中存在的問題,作者則早已經超脫了這一民族—國家救亡的現代性追求層面,在一個更高的高度對現代性、對中國的現代性追求進行了審視。這個更高的高度其實就是“文明論”立場。正是在“文明論”的立場上,作者避開了基于民族—國家救亡歷史需求對“傳統”和“現代”所做的預設性觀察和評定,從文明論人文關懷出發,基于歷史的客觀分析而指出了中國現代性追求中的宗教性和世俗化的問題。而其進一步的深入,便觸碰到了現代性的“自然人性論”的缺陷問題。作者由是提出其解決之道,即呼吁“道德人性論”的復歸,要求在“一種整體性的、擴大了的人文視野”中,對“現代性單一的‘自然人性論觀念”進行超越,“將傳統的‘道德人性論也納入對人性的理解和認識之中,形成一種能反映出人的多層次需要的完整的人性觀念,從而避免對人的理解的削足適履傾向”。[3]自序,2這就透露出作者真正的關懷所在了。在這里,“傳統”與“現代”的對話悄然地進行著——“傳統”實際上一直是作者思考現代性問題的一個背景和參照;它褪去了它在民族—國家救亡的現代性追求視野中的負面形象,而呈現為一種足補現代性之不足的宏大存在。最終就可見作者的旨趣所在:“文明論”視角下的“現代”關切,“傳統”則作為其構建未來的一種重要力量和資源而顯現出其巨大的身影。
20世紀的中國文學文化是整個中國文學文化流動變化的一個階段,“傳統”和“現代”其實都以各種方式有機地參與到了共同體的建構中,單一的現代性研究實不足以涵括其所有,不足以透視其深層次的問題所在。因此,在現代性已經受到諸多批判、其建構性能力逐漸衰微的時候,尋找一個更加完善,更具涵括力、闡釋力、建構力的研究范型,就成為很有必要的事情。如此,由“文明論”范型取代“現代性”范型也就是必然而又自然的了。本書的研究可以說是文學研究領域這方面的開拓者。
注釋
[1]賀桂梅.“文明”論與21世紀中國[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7(5).
[2][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M].羅北成,周立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耿傳明.扣問與觸摸——百年中國文學的精神史探尋[M].鄭州:大象出版社,2020.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