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箋釋施蟄存《吊魯迅先生詩》等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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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與魯迅的爭論,曾轟動20世紀30年代的文壇,也深遠地影響了他的人生沉浮。關于這樁公案的起因經過和是非曲直,已有專家作了專門研究。論者對施氏褒貶不一,但很少關注他作于1956年底左右的長篇五古《吊魯迅先生詩》及其序言,即便關注,亦往往浮掠一過,從而忽略了此詩對研究施氏及其與魯迅關系的應有意義。本篇主要依據此詩并連帶施氏其他舊體詩中的一些表述略作探究,以期對相關問題的既有認識能有所補益。
以往研究的焦點之一,是施氏對魯迅的態度。而從爭論止息后施氏本人的有關談論來看,《吊魯迅先生詩》對魯迅的認識和評價,最為集中明達而具實質性內容。而且,從此詩可以看出,施氏對魯迅的態度,經歷了爭論前、爭論中、爭論后三個階段,而尊敬,始終是其底色。盡管爭論中羼入了些許雜色顆粒,但除了“橫眉嗔惡少”(施蟄存,《北山樓詩》 90)還遺留心頭隱隱作痛之外,其他顆粒都已被施氏自己撣除,并未遮蔽底色的鮮亮。
施氏對魯迅的尊敬,源于他的求師經歷。其《浮生雜詠》中曾有數首七絕談及,在高中時,他最初受《虞初新志》等影響試作小說,后來讀到“《新青年》《新潮》諸雜志,始獲得新思想,習作小說新詩,為一生文學事業之始”(146)。他想于斯途有所進益,于是“襆被從師”(148),先后輾轉于上海大學、震旦大學等四所高校,“但所遇者皆文字之師,無學問之師,朽木散材不專一藝”(149),失望至極。所以,他皆選擇了肄業。1929年春上,因馮雪峰而得以結識新文學旗手魯迅,施氏喜出望外。論年齡,魯迅屬長輩;論資歷,魯迅屬前輩;論學養成就,魯迅足以為師。雖未入列門墻,但施氏自道“我昔弄柔翰,頗亦承馀教”(90),得到過魯迅的指導;也曾“樽俎見平生,詩書敦宿好”(90),與魯迅有把酒言歡的交誼;因而在與魯迅的交往中,其執禮恭敬猶如弟子。和馮雪峰編譯《新興文學論叢書》時,他先是提請魯迅來掛帥(魯迅辭謝未就);后又遵從魯迅意見將書名改為《科學的藝術論叢書》;魯迅提出在其所翻譯的《文藝與批評》中加入一張原作者盧那察爾斯基的畫像,施氏竟不厭其煩,再三改制銅版,直到魯迅滿意。主編《現代》雜志期間,僅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就發表了魯迅的六篇文章,包括可能觸犯當局禁忌而給雜志帶來麻煩的《為了忘卻的記念》,還“親自把稿費送到內山書店”(二郎 b0003)交給魯迅。凡此,都可見出施氏對魯迅的尊崇恭敬。因而,當魯迅“青眼忽然白”(施蟄存,《北山樓詩》 90),撰文批評他時,他由衷感到委屈。這不僅因為他不明白他推薦《莊子》《文選》二書究竟錯在哪里,更因為在感情上,他感到魯迅先生“辜負”了他的尊敬,逸出了他的心理預期。評斷這一回合的爭論,論者往往強調魯迅業已聲明“那篇《感舊》,并非為施先生而作”(魯迅 346),指責施氏的回應有失過激;而忽略了施氏本人所在意的,恰恰是魯迅親口聲明“有施先生在里面”(346)。同樣的話語,旁觀者與當事者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爭論既起,面對魯迅逐步升級的一再批評指斥,施氏水漲船高,節節抵擋,偶或反唇相譏,出語不遜,但心底的那份尊敬和那份交情卻并未全然消失,還依然會在筆端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爭辯中,他舉例反駁,說:“沒有經過古文學的修養,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在那樣好。”(魯迅 349)雖然意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對魯迅文章成就的尊崇言出由衷。為招架魯迅的追擊,他提出撤回《莊子》《文選》,改推《華蓋集》《偽自由書》。有論者斥責其陰損刻毒誣賴魯迅,而魯迅卻看出這“無端的誣賴”(374)背后,是以胡攪蠻纏混淆視線,不唯“裝傻”,且還“撒嬌”。“撒嬌”一詞,意味十足,這是特定對象之間才有可能發生的行為,它隱含了魯迅已然感知施氏出于對以往交情的依恃才如此賭氣置氣。只是魯迅不為所動,我行我素,徑直以“橫眉嗔惡少”回饋。施氏失其所望,不勝沮喪,悻悻感喟“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洋場惡少名”(施蟄存,《北山樓詩》 175),既怨艾魯迅,亦自我解嘲,拂袖而去,作別了他曾經熱戀的園地。
再見魯迅,已是二十余年后去虹口公園拜謁魯迅新墓——“衣巾杖履,若接平生;紙墨筆硯,儼然作者”(施蟄存,《北山樓詩》 90)。雖然往事已逝,論爭也塵埃落定,但施氏“感舊不勝情,觸物有馀悼”(90),心底還存留著對魯迅的感情(他去拜謁本身就已可證明)。而閱歷的累積,人情的練達,則使施氏對魯迅當年的為人行事有了新的認識。他早已不復滿懷委屈。對魯迅先生的尊敬,也從原先之創作成就、審美水平、文壇聲望等因由,轉向“九死不違道”(90)的信念堅定、“瀝血薦軒轅”(90)的使命擔當、“先路公所導”(90)的道路開辟等方面,提升了其所以尊崇魯迅的境界。他尤其感佩敬重“諤諤會稽叟,肝膽古今照”(90)的人格光輝及其存在意義。在《吊魯迅先生詩》的序言中,他評論魯迅之“秉毅持剛”(90):倘若置于日常生活待人接物之場景,這是性格,或有“不遺睚眥”(90)的欠缺;倘若置于黑暗壓迫強權欺凌之背景,則是人格,理應從“知人論世”的高度致敬。施氏業已認識,在風雨如晦的年代,魯迅向黑暗吶喊,與強權抗爭,寧折不彎,堅定不移,屬“真的猛士”,乃孔孟所謂懷抱浩然之氣的“剛者”。而聯系現實,痛定思痛,施氏則更希望魯迅的剛毅能如“朝陽在林薄,千秋勵寒操”(90),不但可激勵當下的知識分子敢于直面,敢于橫眉,敢于擔當,敢于挺起脊梁;還應該把它作為血脈代代承傳下去,讓它“永遠彌漫于知識分子中間”(施蟄存,《施蟄存散文》 109)。
在此詩中,施氏也表達了對這場爭論的自我認識,其反思反省真切深刻,兼備理性認識和感情融入。若與之前比較,既有明顯的變化,更有全然不變的一貫堅持。
從根本上看,爭論系起于雙方不同的既定立場。施氏早年就宣稱自己“政治上左翼,藝術上自由主義”(施蟄存,《沙上的腳跡》 181)。凡是藝術上有優長的作家作品,他都喜歡,而不論其是否“政治正確”。因而,他曾毫無顧忌地在“左翼”標識鮮明的馮雪峰面前,對藝術圓熟而情調感傷的李商隱詩歌明送秋波。而他之所以推薦《莊子》和《文選》給青年,也是因當時一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魯迅 348)——不美,希望青年人能“參悟一點做文章的方法”,“擴大一點字匯”(349),提升文學修養,把文章寫得漂亮一點,并非提倡青年去作古文。簡言之,他意在“宏文”。魯迅則意在“宏道”。魯迅站在左翼文學的既定立場,從維護新文學運動的成果和關心民族前途的高度,時刻警惕著“復古思潮”沉渣泛起,擔心青年人讀《莊子》《文選》等古書,會走向“只會作文,不會思考”的窮途末路。對魯迅的左翼立場和“宏道”意志,爭論起初,施氏并沒有及時覺察;直到爭論結束,也沒有充分認識。所以他感到委屈,一直糾結于爭論途中的具體枝節,一再反駁魯迅的批評。魯迅再三批評,他再三反駁,致使這場爭論曠日持久,在來回話頭趕話頭的辯難中逐漸游離原始,演變成火星四濺的爭吵。終于,魯迅怒不可遏,斥之以“洋場惡少”;施氏則心灰意冷,自傷辛勤數年,竟然得此惡名。
施氏多年故交陳兼與評論此詩說:“懷賢溯往,靜氣平心,生雖割席,死而負荊。原屬學術之鳴,終為世人所共諒,文壇一哄,反成佳話,是必傳之。”(陳聲聰 47)所論頗為簡要,只是未揭明為何“負荊”,籠統言之,恐生誤會。僅就推薦《莊子》《文選》本身而言,假如排除當時的具體語境,施氏始終認為自己并無錯誤。在作于1971年的《謫居一首》中,他依然就此感慨:“新婦三言徒早計,南華一卷誤平生。”(施蟄存,《北山樓詩》 91)以《戰國策·衛策》中新嫁娘說話時機不當的故事,來類比自己話說得沒錯,只是不合時宜,因而引火燒身。即使置于當時的具體語境,施氏也還認為,魯迅之“宏道”與自己之“宏文”,雖有識見高低之別,但并無持論是非之分。徐中玉也如此認識,“一位從近處想,讀點古書對青年寫作有助,一位從遠處想,提醒青年不要沉到古書中去,原都有善意在”(徐中玉 35);并據與施氏相交多年的經驗,說施氏“自認為對的,決不屈從、趨附于人”(34)。正因“自認為對的”,所以在《吊魯迅先生詩》里,施氏并未為此“負荊”,而是申明“我志在宏文”(施蟄存,《北山樓詩》 90),一如當初地堅持文藝的自由主義,沒有后退半步。況且,在此詩的序言里,他還劍走偏鋒,巧妙借用“異苔同岑,臭味固自相反”(90)的典故,與“我志在宏文”互相發明,強調了彼此之間即使主張不一,趣味不合,也完全可以求同存異,留置下各自生存生長的空間,大可不必獨尊唯一。這一表達,接近于陳寅恪的自由思想、獨立人格。
如此述評,絕非對魯迅不敬,而是想揭指施氏對自身文藝自由主義理想的一貫堅守。從文化淵源來看,他的文藝自由主義理想,骨子里深受《莊子》散文汪洋恣肆自由自在的影響。盡管他曾感喟《莊子》連累了他的人生。
在寓居昆明的日子里,施氏曾經作過一首七律《啼鶯》:“東南逋客老狂生,落魄江湖載筆行。酒后詩篇渾不惜,眾中眉語忽關情。欲攜桃葉歸三徑,卻遣蝦夷入二京。極目神州風雨晦,最難安頓是啼鶯。”(施蟄存,《北山樓詩》 22)有人以為事涉愛戀,在我看來,“啼鶯”象征了他的表達欲求。即在遭遇挫折后,他這個“落魄江湖載筆行”的“老狂生”,該如何發聲?如何安頓他手中的筆?
因為與魯迅的爭論,施氏黯然淡出文壇,一度擱置了風頭正勁的新文學活動,受聘到云南大學以教書謀生。然而胸中的“啼鶯”卻不肯安分。1939年,朱自清為籌辦《國文月刊》到昆明組稿,施氏隨即接受邀請(由浦江清轉達)寫了一篇評論,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解剖魯迅的小說《明天》。未料風波陡起,又招致非議,說他詆毀魯迅。其實他指出魯迅小說的這一特點,不是要“抹黑”,而是要“貼金”,是要揭指魯迅小說藝術的“前衛性”。潛意識里,或許他還在尋繹自己與魯迅之間的某種一致。可惜世無知音,只知糾纏宿怨。于是施氏罷筆,不再為《國文月刊》撰稿。他的“啼鶯”,也就此飛離了新文學的樹林。
1949年政權更替,與魯迅爭論所帶來的陰影與壓力也隨之擴展,施氏坎坷不止,舉步維艱。1952年調入華東師大中文系后,講席未暖,即被驅遣到資料室。“大鳴大放”時,他竟然不測風云禍福,在《人民日報》“啼”了一篇《德與才》的雜文,于是新賬舊賬一并遭到清算,人被劃為“右派”,工資則減半。“十年動亂”期間,身為魯迅論敵的施氏,屬于當然的“牛鬼蛇神”,被下放至嘉定農村“勞動改造”,有段時間僅發給生活費,連住房都被造反派強占,只能蝸居在二樓亭子間及三樓曬臺上搭建的一間小板屋(兩者共10余平方米)里生活。由于面積實在狹隘,飯桌不得不緊挨著馬桶置放,而他,就坐在馬桶蓋上吃飯。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80年代初期。有人曾說,被魯迅先生“罵”過的人命途悲慘,1949年前如此,1949年后亦是。驗之于施氏,倒是其言非虛。
相較于物質生活的艱難困乏,施氏更為揪心的,是不讓他發聲。從1957年到1979年的二十余年里,除了兩部早就交付出版的翻譯小說(《征服者萊昂》等),他沒有發表過一本著作,也沒有發表過一篇文章。就連朋交往來敘舊聊天也難能僅有。這對熱愛表達、熱衷交往的施氏,如同釜底抽薪。他曾賦《蛾眉》一詩抒寫隱衷:“蛾眉未掃燕鶯猜,春老長門鎖綠苔。縱有黃金能買賦,不知誰是長卿才。”(施蟄存,《北山樓詩》 92)感喟自己未曾炫耀才華,卻遭猜忌壓抑,被冷置廢棄。這種痛苦,旁人難以體會,也沒人愿意出面代為論說公道。施氏雖然感到無助無奈,卻從未自我放棄。他毫不停歇地閱讀寫作,為“啼鶯”的將來積累底氣。即使身在“牛棚”的年月,白天被批斗,晚上回家,他照樣躲進閣樓看書寫作,還把這看成是“例行公事”。在如此艱難的時世,憑如此艱苦的條件,他居然編撰了《北山集古録》《水經注碑錄》《北山樓詞話》《唐詩百話》等數十種著述,積累下近五百萬字的研究成果。“四人幫”垮臺后,云開天晴,這些成果相繼出版面世。他仍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主編《外國獨幕劇選》,編輯《詞學》雜志,撰寫《文藝百話》等,忙得不亦樂乎。因為被強制壓抑而沉默多年的“啼鶯”,終于得以開口啼鳴了。
想來真有意思,在長達八十年的歲月里,施氏從寫新小說起步,繼而寫散文,作舊體詩,搞翻譯,編輯雜志,整理古籍,研究古代文學,敘錄金石碑刻……其所從事的,與魯迅所曾經從事的,竟然如此高度重合。這一現象,在現代文學史上可以說鮮見少有。不同的是,如他晚年所說:“魯迅是從古碑走向革命,而我是從革命走向古碑。”(施蟄存,《北山集古錄》自序 1)“走向古碑”,這安頓“啼鶯”的途徑和方式,或許也有魯迅的“雙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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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魯迅先生詩
(1)余早歲與魯迅先生偶有齟齬,竟成胡越(2)。蓋樂山樂水,識見偶殊;宏道宏文,志趨各別(3)。忽忽二十余年,時移世換,日倒天回(4),昔之殊途者同歸,百慮者一致。獨恨前修既往,遺跡空存;喬木云頹,神聽莫及(5)。丙申十月十四日(6),國人移先生之靈于虹口公園,余既瞻拜新阡,復睹其遺物,衣巾杖履,若睹平生;紙墨筆硯,儼然作者(7)。感懷疇昔(8),頗不能勝。夫異苔同岑,臭味固自相反(9);山苞隰樹,晨風于焉興哀(10)。秉毅持剛,公或不遺于睚眥;知人論世,余豈敢徇于私曲(11)。三復逡巡,遂愴悢而獻吊云(12)。
靈均好修姱,九死不違道(13)。
淵明矢夙愿,沾衣付一笑(14)。
諤諤會稽叟,肝膽古今照(15)。
瀝血薦軒轅,風起猛虎嘯(16)。
高文為時作,片言立其要(17)。
摧枯放庸音,先路公所導(18)。
雞鳴風雨晦,中夕設庭燎。
幽人苦夜長,未接杲日耀(19)。
我昔弄柔翰,頗亦承馀教(20)。
偶或不當意,宮徵成別調(21)。
我志在宏文,公意重儒效(22)。
青眼忽然白,橫眉嗔惡少(23)。
朅來二十年,世變如奔瀑(24)。
終見天宇凈,公志亦既造(25)。
猶期抱貞素,黽勉雪公誚(27)。
今日來謁公,靈風動衣帽(28)。
樽俎見平生,詩書敦宿好(29)。
感舊不勝情,觸物有馀悼。
朝陽在林薄,千秋勵寒操(30)。
【箋釋】
(1) 錄自《北山樓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三天后安葬于上海萬國公墓。1956年1月,政府決定將魯迅墓遷移至其故居多倫路附近之虹口公園(現已更名為魯迅公園),永志紀念,10月14日完畢其事。本詩即作于此后不久。
(2) 余早歲兩句:1933年9月,上海《大晚報》編輯崔萬秋寄來一張印有表格的郵片,要求施蟄存填寫兩項內容:一、目下在讀什么書;二、要介紹給青年的書。施在第二項中,填寫了《莊子》《文選》,并加注說明“為青年文學修養之助”。10月6日,魯迅署名“豐子余”,在《申報·自由談》上發表《感舊》一文,對此提出批評,認為這是“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間”,有“遺少群的風氣”,“且又證實了新式青年的軀殼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的嘍羅”。施頗為不滿,隨即寫了《〈莊子〉與〈文選〉》一文辯解。魯迅則作《〈感舊〉以后》上、下篇再行批評。此后,施又陸續發表《我與文言文》《推薦者的立場——〈莊子〉與〈文選〉之論爭》《關于圍剿》《致黎烈文先生書——兼示豐之余先生》《雜文的文藝價值》《突圍》數文予以回應,指出魯迅自己也看古書,作古文,捐資刻印古籍,調侃魯迅先生的“瓶子”里也未必都是純粹的白蘭地,也有五加皮和紹興老酒,以為“沒有經過古文學的修養,魯迅先生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現在那樣好”,批評魯迅于人于己不能夠一視同仁,還賭氣說要收回所推薦的《莊子》與《文選》,改推魯迅的《華蓋集》與《偽自由書》。魯迅則在《撲空》《反芻》《中國文與中國人》《難得糊涂》《古書中尋活字匯》等篇章以及給徐懋庸等友人的書信中針鋒相對,一一予以反駁,對施的“角色定位”也由“遺少群的一肢一節”,逐次降格為“洋場惡少的嘴臉”“卑怯的叭兒本相”“法西斯化的刊物編輯”。這場爭執歷時幾近兩年,由起初的波瀾不驚演變為火星四濺,而兩人也因此斷交,不再往來。
(3) 蓋樂山樂水四句:回顧當時的爭論焦點,雙方的初衷存在著明顯不同。施蟄存意在“宏文”。他感覺當時一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匯太少”,所以推薦了《莊子》《文選》,想讓青年從中“參悟一點做文章的方法,同時也可以擴大一點字匯(雖然其中有許多字是已死了的)”,認為“每一個文學者必須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學”,并非希望青年人都去寫作《莊子》《文選》一類的古文。魯迅則意在“宏道”。他站在左翼文學的立場,從維護新文學運動的成果和關心民族前途的高度,借施蟄存推薦《莊子》與《文選》一事發端,從而批判“復古思潮”沉渣泛起的社會現象。他曾聲明:“那篇《感舊》,是并非為施先生而作的,然而可以有施先生在里面”,他最初所警惕并駁斥的,是穿西服復古的“遺少群”,而并非專門針對施氏個人。這一“宏道宏文”的識見差別,在爭論當初,施蟄存并沒有敏銳覺察和及時認識。樂山樂水,語出《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后比喻各自愛好不同。
(4) 日倒天回:喻指朝代變遷或政權更替。
(5) 獨恨四句:只是遺憾魯迅先生已然離世(猶如高聳的大樹從云間傾倒),不能聽聞我的傾訴了。前修:前代或前輩賢達。《楚辭·離騷》:“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6) 丙申:公歷1956年。
(7) 余既六句:瞻仰拜謁魯迅的新墓,參觀魯迅紀念館內陳列的衣巾杖履、紙墨筆硯等日常生活用品,睹物思人,仿佛又見到了魯迅先生當年的栩然形象和儼然神態。這幾句,真情自然流露,懷念滲透筆端,字字飽滿。
(8) 疇昔:從前,往日。《禮記·檀弓上》:“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楹之間。”也可指往事或往日的情懷。《北史·郎茂傳》:“及隋文為丞相,以書召之,言及疇昔,甚歡。”此處所指,兩者皆可。
(9) 夫異苔兩句:不同種類的苔蘚,氣味本來就差別明顯,但并不妨礙彼此共同生長在同一座山上。這兩句,語本晉·郭璞《贈溫嶠》詩:“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余臭味,異苔同岑。”郭詩原謂:平時就聽人們說物以類聚,松竹往往各自相聚成林。至于其他花花草草,比如青苔,盡管氣味不同,也會生長在同一座山上。后“異苔同岑”被用作成語,常喻指志同道合。施氏此處對原典語意稍事改變,劍走偏鋒,為我所用,使之更切合他與魯迅相互關系的實際情況,強調了彼此之間即使主張不一,趣味不合,也完全可以存異求同,大可不必反目相向。陳辭委婉,用心良苦,真切地表達出他對魯迅的感情和對爭論的態度。
(10) 山苞兩句:承接前兩句意脈,以比興手法,表明自己每想及曾經發生的爭執且未能在魯迅生前化解,心里就隱隱哀痛,正如同晨風過處,山間的花苞洼地的樹梢在風中微微顫抖一般。
(11) 秉毅四句:回顧反思當年的爭論,魯迅因性格剛毅,嫉惡如仇,在原則問題上或許容不得別人的丁點偏差失誤;如今,盡管先生已然作古,依照知人論世的古訓,我也斷然不敢因徇自己的私心而罔顧事實歪曲是非不作公允之論。秉:秉持。
(12) 三復兩句:再三慎重而恭敬地行祭拜之禮,滿懷悲傷獻上悼詩。三復:即“三復白圭”之省略,意為言行謹慎。語出《論語·先進》:“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逡巡:恭順,恭敬。《公羊傳·宣公六年》:“趙盾逡巡北面再拜稽首,趨而出。”
(13) 靈均兩句:屈原注重修養自身的德藻品行,即使犧牲性命也不肯違背理想、污損人格。此處借以贊譽魯迅。
(14) 淵明兩句:陶淵明堅守早先的志愿,辭官回歸田園,即使衣食貧困,耕作辛苦,也付之一笑。施氏喻指自己堅持己見,雖遭非議(沾衣),亦不足掛懷。沾衣:本指雨露沾濕衣裳。參見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15) 諤諤兩句:前面四句若即若離,借屈原之耿介和陶淵明之曠達喻指爭論雙方。這兩句則直接稱揚魯迅這個“紹興老頭”秉性耿直,鋒芒銳利,肝膽烈烈,古今罕見。諤諤:形容性格耿介,敢于直言不諱。語本《史記·商君列傳》:“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16) 瀝血兩句:謂魯迅為民族興亡嘔心瀝血,敢于舍生取義,其在長夜中發出的吶喊如虎嘯原野,振聾發聵,覺醒世人。薦軒轅:為中華民族獻身。參見魯迅《自題小像》詩:“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17) 高文兩句:魯迅的文章寫得好,切合時代需要和社會實際,往往片言只語就占據要津,直抵要害。
(18) 摧枯兩句:魯迅的文章摧枯拉朽,披荊斬棘,引導著新文學運動的方向及中華民族的前途。
(19) 雞鳴四句:當時的中國風雨如晦,黑暗沉沉,思想巨人魯迅的出現,猶如半夜的一柱火炬,照亮一片天地。可是在漫漫長夜中焦慮徘徊的我,卻沒能充分認識且領受他的思想光輝。雞鳴風雨晦,語出《詩經·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意為雞鳴之時,天色晦暗陰沉。在此處似乎也可理解為風雨如晦之時,魯迅的文章如雄雞啼唱,以呼喚黎明到來。幽人:舊時一般指隱士。《后漢書·逸民傳序》:“光武側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此處系施氏自指,意思側重于身處黑暗之中看不到前行方向之人,義近于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中的“幽人”。
(20) 我昔兩句:我以前從事文學創作、編輯等事業時,曾經受到魯迅先生的影響和教誨。按:施蟄存早年受新文學運動影響甚深,熱衷其事,著有短篇小說集《上元燈》《將軍的頭》《善女人行品》《梅雨之夕》、散文集《燈下集》等,此其所謂“弄柔翰”。又,從1928年暑期寓居江灣路劉吶鷗家(與魯迅所居住的景云里“相去甚近”),到1933年開始主編《現代》雜志期間,為編輯翻譯《科學的藝術論叢書》、及時發表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等文章之相關事務,施氏與魯迅有所交往,亦有所請益受教,此其所謂“承馀教”。
(21)偶或兩句:事出偶然,推薦了兩部古書給青年閱讀,卻不符合魯迅對青年的一貫要求,形成了分歧,引起了爭論。宮徵:中國古代音樂有宮、商、角、徵、羽五聲音階,相當于現代音樂中的1、 2、 3、 5、 6,其與十二律呂相配,就形成高低不一的各種宮調。別調:不同的宮調。此喻指看法不同。
(22) 我志兩句:我志在宏文,魯迅先生則志在宏道。即對讀古書有何效果的理解認識不同。參閱本詩注釋(3)。儒效:語出《荀子》,《荀子》第八篇名《儒效》,以周公輔佐成王為例,說明大儒可以安定天下的效用。此處指讀書的社會效用。如儒家所云,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魯迅則要求青年人讀書應關心民族興亡和社會進步。
(23) 青眼兩句:沒想到魯迅先生忽然翻臉,橫眉怒對,斥我為“洋場惡少”。青眼句:借用阮籍青白眼的故事,表示魯迅忽然態度大變,出人意料。西晉名士阮籍,以白眼、青眼表示對人的好惡。他母親去世,嵇喜前來吊喪,他翻白眼以示鄙夷,嵇喜不快而去;嵇喜的弟弟嵇康帶著酒和琴前來娛樂,他卻“大悅”,垂青眼以示歡迎。事見《晉書·阮籍傳》。橫眉,魯迅《自嘲》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24) 朅來兩句:從那以來二十余年,世事的變化又大又快。朅來:如同“爾來”,從那時以來。柳宗元《韋道安》詩:“朅來事儒術,十載所能逞。”
(25) 終見兩句:終于云開霧散,世道清凈,魯迅先生的愿望也實現了。
(27) 猶期兩句:還期望本著真誠坦蕩的襟懷,勤勉努力,盡量用實際行動和工作業績來消除魯迅先生當年批評過的我的缺失。
(28) 靈風:春風,東風。李商隱《贈白道者》詩:“靈風正滿碧桃枝。”也可指神靈的風范。南朝·梁·陶弘景《授陸敬游十赍文》:“爾期誠玄契,遐想靈風。”此處之意應指后者,故有下文“樽俎”兩句賡續。或兼指前后二者,既以春風吹拂衣帽之實景渲染氣氛,又以神靈的風范感動自身暗示心跡。
(29) 樽俎兩句:又回想起當年與魯迅宴飲談笑、評論詩書時的愉悅。按:據王伯祥日記,1933年4月6日晚,施蟄存受鄭振鐸邀請,參加宴會,與宴者有魯迅、巴金、茅盾、郁達夫、王伯祥等十五人。王伯祥日記說宴會“兼涉諧謔”,氣氛歡樂;巴金回憶說,當時魯迅說得最多,笑得也最多(參閱陳福康《一段鮮活的文學往事——巴金與魯迅首次見面時間考》)。可為施氏此處所言作一例證。詩書敦宿好:用陶淵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成句,謂由于都嗜好詩書文藝,當年與魯迅交情篤實,相處和睦。敦:敦實,篤實厚重。
(30) 末兩句:魯迅先生雖然已長眠九泉,但其精神如陽光照射草木,永垂千秋,激勵后人自強不息。
謫居一首 己亥在嘉定作
(1)焚膏悔不習縱橫(2),法外奇謀老未更(3)。
新婦三言徒早計(4),南華一卷誤平生(5)。
文章已定烏臺讞(6),魂魄方期酈鼎烹(7)。
圣德寬容沐三宥,謫居猶許事秋耕(8)。
【箋釋】
(1) 本詩作于1971年,當時正值“十年動亂”,施蟄存被放置于上海嘉定縣馬陸公社“勞動改造”。謫居,乃自我解嘲之辭。
(2) 焚膏句:后悔當初沒努力學習戰國時縱橫家胡侃亂吹、翻云覆雨的本事。縱橫:即縱橫家,諸子百家之一,以合縱連橫的不同主張得名,劇談雄辯,口若懸河,代表人物有蘇秦、張儀等。
(3) 法外句:到老都沒弄明白這些律法、規矩之外的奇謀詭道。其實是鄙夷、憤懣有些人空口無憑胡說八道,羅織罪名害人。更:經過,經歷。引申為懂得。陸游《春夜讀書感懷》詩:“悲哉白發翁,世事已飽更。”施氏此時亦為一白發翁,卻云“老未更”,可見其牢騷滿腹,怒火中燒,對世事之荒唐不經憤懣不平。
(4) 新婦句:30年代推薦《莊子》與《文選》給青年閱讀,50年代寫《德與才》勸文藝領導掌握點專業知識,本身并無錯誤,只是時機不當,以致橫遭不測。新婦三言:漢·劉向《戰國策·衛策》記載,有個新娘在出嫁那天,問前來迎接她的車夫,駕車的馬匹是誰家的?車夫回答借來的。新娘告誡車夫說:“那你要愛惜,等下可別鞭打它。”(借別人的東西要愛惜沒錯,但是不鞭打,馬怎么會駕車前行?)到了夫婿家門口,下了車,新娘提醒送她前來的母親說:“回家后,趕快把爐灶里的火滅了,小心別失火。”(謹防失火沒錯,但是該在沒上車沒出門的時候提醒母親。)進了室內,看見一個石臼亙在走道上,新娘于是對仆人說:“把它移到窗下去,擱這,妨礙進出。”(已經妨礙過了,應該進門就說。)新娘說的這三句話,道理都沒錯,但時機不當,所以遭人嘲笑。
(5) 南華:《莊子》一書是道家經典,漢以后被奉為《南華經》。唐玄宗開元年間,詔奉莊子為“南華真人”,于是《莊子》又名《南華真經》。
(6) 文章句:因言論獲罪。施蟄存因《德與才》一文及之前的“舊賬”,1957年被打成“右派”。烏臺讞:宋神宗元豐二年,蘇軾任湖州知府時,遭御史李定等人告發,指責其詩文訕謗朝廷、反對新法。蘇軾被系捕入獄,后雖幸免于死,但痛徹心骨,親友受牽連者近四十人。史稱“烏臺詩案”。烏臺:御史臺。《漢書·朱博傳》記載,御史臺多柏樹,樹上常棲集數千烏鴉,因稱柏臺或烏臺。
(7) 魂魄句:正期望接受思想改造,以徹底洗心革面。酈鼎烹:楚漢相爭時,劉邦手下的說客酈食其去齊王處勸降,說服了齊王下令讓齊國七十余座城池不再抵抗。但是劉邦未將此重要情報通知漢軍前線統帥韓信,韓信聽從謀士蒯通的計策依然不停地攻擊齊國。齊王大怒,將酈食其扔進大鍋,活活煮死。施氏用此典故,是夸張地表示要在思想改造中深刻觸及靈魂,反諷意味明顯。
(8) 末兩句:幸虧領導仁慈寬容,對我從輕發落,允許我這戴罪之人,參與“勞動改造”。三宥:亦作三又或三侑,指古代罪犯在“不識、過失、遺忘”這三種情況下可以被從輕處理。詳見《周禮·秋官》。
蛾眉
(1)蛾眉未掃燕鶯猜,春老長門鎖綠苔。
縱有黃金難買賦,不知誰是長卿才(2)。
【箋釋】
(1) 寫作的具體年月不詳,在《北山樓詩》中接排在《謫居一首》之后。
(2) 本詩借漢武帝陳皇后故事,以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抒發自身遭打壓、被廢棄而無可告訴的幽怨。據傳,漢武帝小時候,曾對他姑媽長公主說,如果將來能娶長公主的女兒阿嬌為妻,要用黃金造房屋給她住,好好珍惜她。后來漢武帝繼承皇位,果真娶了阿嬌為皇后。再后來,漢武帝卻先后寵幸李夫人(李延年妹)、衛子夫(衛青姐),而把陳皇后冷落于長門宮內。陳皇后不甘寂寞,聽聞司馬相如文才杰出,贈黃金百斤,請他代筆一抒衷曲,以挽回漢武帝的愛戀。司馬相如乃作《長門賦》。漢武帝看后,陳皇后的危機才稍稍得以緩解。參見舊題班固《漢武故事》、司馬相如《長門賦》、郭茂倩《樂府詩集·長門怨·解題》等。蛾眉:眉毛的形狀美如蠶蛾,常用以指代美人;屈原又以之喻指品行高潔、才華杰出的君子。《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逐謂余以善淫。”燕鶯猜:喻指其他嬪妃猜忌。春老句:春天都即將過去了,皇帝還是沒到長門宮來,所以宮門緊閉,路面都長出綠色成片的苔蘚了。
浮生雜詠(六十八)
(1)粉膩脂殘飽世情,況兼疲病損心兵(2)。
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洋場惡少名(3)。
【箋釋】
(1) 《浮生雜詠》,是施蟄存用來“記平生瑣事可念者”的。起初打算作一百首,時間計劃截止到1977年。他1974年動筆,寫了二十余首后即因家事而擱置,直到1990年1月才繼續。然而,僅記敘至1937年夏天,已得詩八十首,出其意料,他“暫且輟筆,告一段落”,擬有空再作,數量也準備大為擴展。卻因故再無下文。本篇排序第六十八,其后有施氏所附說明云:“拂袖歸來,如老妓脫籍,粉膩脂殘。儒林外史,閱歷不少。又忽患肝膽之疾,偃臥數月,雄心消盡。自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七年,混跡文場,無所得益。所得者唯魯迅所賜洋場惡少一名,足以遺臭萬年。第三、四句乃當年與魯迅交誶時改杜牧詩感賦,未有上句,今補足之。”其間透露的信息,足可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2) 心兵,《呂氏春秋·蕩兵》:“在心而未發,兵也。”后以“心兵”指心事。韓愈《秋林》詩:“冥茫觸心兵。”
(3) 十年兩句,改自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動物園口占時方負罪
(1)天不崇儒德,如何潤此身(2)。
居然人所畏,轉覺物堪親(3)。
柙豹文猶蔚,樊猿性未馴(4)。
安能攜汝去,巖壑共遺塵(5)。
【箋釋】
(1) 本詩作于1957年。動物園:原址在上海西郊虹橋機場附近,也稱上海西郊公園。
(2) 天不兩句:老天不善待讀書人,我怎么能夠活得滋潤?儒德:即儒行,儒家的道德規范或行為準則。
(3) 居然兩句:居然畏懼與人交往,與動物在一起卻反而感覺親切。人所畏:人乃自己所畏懼的對象。堪:可,堪可。
(4) 柙豹兩句:盡管身居樊籠,虎豹身上還葆有色彩斑斕的原始花紋,猿猴身上還留有未被馴服的原始野性。因其本色本性,所以“堪親”。
(5) 巖壑句:躲進山林巖壑,遺棄塵世。
詠史四首·其三
(1)唐堯設謗木,聞過便自省(2)。
嬴秦議逐客,虎政日以猛(3)。
仁者詢芻蕘,昭察如明鏡(4)。
獨夫用私智(5),惟恐不得逞。
龍比非俊物,安知狗溺井(6)。
【箋釋】
(1) 本篇寫作的具體年月不詳,在《北山樓詩》中接排在《蛾眉》一詩之后。
(2) 唐堯兩句:相傳唐堯時,于交通要道樹立木柱,讓人們在上面提意見,進諫言,聞聽過失即自我反省,加以改正。謗木:供進獻諫言的木柱。語出《后漢書·楊震傳》:“臣聞堯舜之世,諫鼓謗木,立之于朝。”謗:指斥別人的過失。《國語·周語上》:“厲王虐,國人謗王。”
(3) 嬴秦兩句:秦王嬴政拒絕批評,驅逐客卿,秦國的統治日以殘暴。議逐客:公元前237年,韓國人鄭國入秦國做間諜被發覺,秦王嬴政在宗室的鼓噪下動議驅逐客卿(非秦國籍貫的外來官吏),后因身份也屬客卿的宰相李斯上《諫逐客書》勸阻而作罷。虎政:《禮記·檀弓下》記載,孔子與弟子子路經過泰山,遇見一婦女,為躲避國君苛刻的暴政,寧愿居住在虎患十分嚴重的地方。即所謂“苛政猛于虎”。
(4) 仁者兩句:圣明的君王能問詢關懷平民百姓,對國家政治的是非就察如明鏡。芻蕘:割草打柴之人,亦即草野之民。《詩經·大雅·板》:“先民有言,詢于芻蕘。”
(5) 獨夫:兇惡殘暴、眾叛親離的統治者。《尚書·泰誓》:“獨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讎。”
(6) 龍比兩句:龍逢、比干滿懷忠誠,直言進諫,卻料想不到因此喪失性命,如同料想不到狗會溺死在井里。龍比非俊物,語本明·沈德符《天啟宮詞八首》(其四):“龍比已知非俊物,何妨一日付來候。”按,施氏此言并非看低龍比二者,系感慨敢于犯顏進諫的忠臣,最終卻落得慘死的下場。龍比:龍逢、比干。龍逢:夏朝末代君主桀的大臣關龍逢。《韓詩外傳》記載,夏桀酒池肉林,揮霍無度,龍逢勸諫其“愛民節財”,結果被夏桀囚禁處死。比干:商朝末代君主紂王的叔父,系從政四十年的托孤重臣,因勸阻紂王荒淫暴虐,被紂王剖腹剜心。參見《史記·殷本紀》。
啼鶯
(1)東南逋客老狂生(2),落魄江湖載筆行(3)。
酒后詩篇渾不惜,眾中眉語忽關情(4)。
欲攜桃葉歸三徑,卻遣蝦夷入二京(5)。
極目神州風雨晦(6),最難安頓是啼鶯。
【箋釋】
(1) 本篇在《北山樓詩》中,置于《題海源寺》詩(寺在昆明西郊)之后、《得家報知敝廬已毀于兵火》詩(中有“去家萬里艱消息”句)之前,當作于寓居昆明之時。
(2) 東南句:1937年9月,施蟄存接受云南大學聘請,取道浙江、江西、湖南,赴昆明任教。
(3) 此句語出杜牧《遣懷》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施氏改動一字,以切合自身經歷。
(4) 眉語:用眉毛的舒展或收斂傳情示意。南朝·梁·劉孝威《鄀縣遇見人織率爾寄婦》詩:“窗疏眉語度。”
(5) 欲攜兩句:正打算攜美女歸隱過快活日子,未料想日寇入侵,美夢難成。桃葉:東晉書法家王獻之愛妾的名字。后指代愛妾或愛戀的女子。按:此處的“桃葉”未必坐實指所愛之人,也可象征所愛之物或事。三徑,漢·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蔣詡歸鄉里,荊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從之游。”后因以“三徑”指歸隱者的家園。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蝦夷:日本北海道的古稱,此指侵華的日寇。二京:漢代的西京長安,東京洛陽。此泛指北京、上海、南京等都市淪陷。
(6) 風雨晦:即風雨如晦,參見前《吊魯迅先生詩》注(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