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俊
關于審美活動機制,古往今來,許多哲學家、美學家從認知和情感視角提出了各種觀點,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古希臘時期的柏拉圖一方面重視審美中的理性內容,提出“理念說”,另一方面強調審美活動中的情感力量,提出“靈感說”和“迷狂說”。亞里士多德提出藝術對現實的“模仿說”,也提出審美的情感凈化理論。到中世紀,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比較強調認知因素在審美中的影響,認為感官感知、想象和理性判斷等不同層次的認知要素使得審美情感具有二階結構。文藝復興之后,人們越來越重視審美中情感的作用。歐洲大陸理性主義美學的代表人物斯賓諾莎(Baruch de Spinoza)的情感理論對后人具有重要的影響力,他認為人類的情感是一種心靈的動能,他把快樂、痛苦和欲望視為人類的基本情感,其中快樂是主動情感,而痛苦是被動情感,尤其指出“快樂為心靈過渡到較大完滿的感情”(斯賓諾莎 108)。英國經驗主義美學代表人物休謨認為,客體的某些屬性激發了主體的快感,可能是形式屬性,可能是性質屬性,而這種快感又導致人們對客體作出美的判斷。相較于休謨把快感看作審美過程的中介,伯克(Edmund Burke)倒是認為感官是審美的中介,他提出“美大半是物體的一種性質:通過感官的中介,在人心上機械地起作用”(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教研室編 121)。美學家鮑姆嘉通認為審美是一種低級的感性認識,提出“美學是研究感性知識的科學”(142)。與鮑姆嘉通把情感視為一種感性認識不同的是,康德的審美情感理論愈加顯得成熟,他明確把情感與認識相提并論,并把情感與審美活動直接聯系起來,提出審美是一種純粹主觀的無利害關系的情感活動:“為了分辨某物是美的還是不美的,我們不是把表象通過知性聯系著客體來認識,而是通過想象力(也許是與知性結合著的)而與主體及其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相聯系。”(康德 40)接著,許多美學家更加認同美感與情感的關系,如立普斯提出“移情說”。這些美學家非常重視情感在審美中的作用,卻忽視了前面奧古斯丁、休謨、康德等在思考審美中情感作用和情感特質時,仍然客觀地指出對客體的外部認識(比如感官感覺、低級感性認識、客體知性)和內部認知(想象力、判斷)在審美中的參與和滲透。
與多數哲學美學家們偏重于審美與情感的聯系不同,神經美學家們早期更強調認知與審美的關系。“神經美學之父”澤基(Semir Zeki)認為“人們是通過認知來欣賞這個世界,并通過認知來達到審美滿意”,藝術審美活動是“在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對于本質知識的追尋”(Zeki 12)。后來,在進一步的研究中,神經美學家們逐步承認情感在審美中的作用,但仍偏重認知的影響。比如查特杰(Anjan Chatterjee)認為在審美過程中,人腦先是對審美對象進行認知分析,然后基于認知的影響,生發了情感(Chatterjee 53)。近年來,大量腦科學實驗發現認知可以引導情感,而情感也會影響判斷。因此,目前大部分神經美學家把認知和情感視為審美過程中同等重要的因素。比如萊德(Helmut Leder)等認為審美認知過程始終伴隨著主體的情感,而且在審美體驗過程中“認知和情感之間是相互作用的”(Leder and Nadal 450)。但審美中認知和情感相互作用的大腦神經機制,即兩者是如何相互關聯起來,共同促發審美體驗的機制,尚不明確,還需要系統深入地研究。
多倫多大學教授瓦塔尼安(Oshin Vartanian)依據神經美學實驗成果進行嚴謹細致的推測和驗證,搭建了審美中“有意識快樂”的理論模型,試圖論證人腦審美過程中,是由快樂體驗在起著連接認知和情感的作用。
首先,瓦塔尼安把貝瑞特(Lisa Feldman Barrett)的情感體驗理論和萊德的審美體驗模式進行比較,認為貝瑞特的情感體驗理論形成了萊德的審美體驗模式中感情或情感的神經生物學基礎。萊德等提出人腦審美活動過程的“五階段”加工模型,包括認知和感情兩個部分,前者是感知分析、暗示記憶加工、明確分類、認知掌握和評估五個階段的有序連接,后者是一個與認知順序流分離獨立而又平行運行的感情評估流(Leder, et al 489)。通過藝術品信息的輸入,經過認知流和感情流的并行加工,依據加工結果即認知和感情狀態的是否清晰完滿,最后產生“審美判斷”和“審美情感”這兩個輸出。十年后,萊德和納達爾(Marcos Nadal)還對該模型進行了完善,認為審美過程中認知和情感通路是密切而動態的相互作用,并強調了“審美情感和語境在審美場景中的作用”(Leder and Nadal 451)。萊德的審美體驗模型明確地探究了審美體驗中認知和感情的作用,后來瓦塔尼安和納達爾還檢驗了該模型,認為該模型最具有神經生物學的支撐條件(Vartanian and Nadal 430)。
貝瑞特的情感體驗理論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審美過程中的情感作用,所以瓦塔尼安把貝瑞特的情感體驗理論作為萊德的審美體驗模型的神經生物學意義上的理論基礎。貝瑞特情感理論中有“核心感情”(core affect)與情感(emotion)或者情感體驗(emotional experience)這一組有些相近又不太相同的關聯概念。貝瑞特把核心感情認定為感情的內在核心部分,即圍繞一個客體是好的還是壞的、有益的還是有害的、獎賞的還是產生威脅的初步認識,產生針對內容的基本的快樂或不快樂的狀態。貝瑞特把情感看作與環境相互作用的核心感情的心理表征,也就是說,關于情感的體驗是指感情的外在表征,是在核心感情的基礎上再次加工,并加入一些圍繞該事情及環境理解的認知成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情緒表現形式。就兩者關系而言,在貝瑞特的情感理論中,核心感情被概念化為一般情感體驗中的關鍵基石。簡而言之,貝瑞特所指的核心感情,是指感情中的核心部分,是基本的快樂還是不快樂,而情感體驗是核心感情引發的心理表征,是感情的一種外在表現。比如快樂的核心感情可以引發喜悅、幸福、興奮、狂喜等不同程度、層次的情感體驗;不快樂的核心感情可以引發悲傷、憂郁、痛苦、害怕、失望、焦躁等不同方面、程度、層次的情感體驗。此外,情感體驗是一種不僅包括感情成分,還包括認知成分的心理表征狀態。感情成分是指被核心感情囊括的快樂和不快樂狀態。情感體驗還涉及認知成分,是指獲取有機體與環境的關系的感情狀態的心理表征。貝瑞特等在情感體驗研究中,發現大腦的腹側部包括兩個不同位置和功能分離的神經回路,它們互相依賴,共同調節核心感情(Barrett, et al 389)。瓦塔尼安認為,貝瑞特等的情感體驗模式已經指出基本的神經結構和運行機制,可以用這個模式來理解審美體驗中的有意識快樂體驗。
接著,瓦塔尼安通過一些繪畫藝術的腦實驗研究結果,來測試貝瑞特情感體驗模式中的兩個神經回路是否涉及繪畫等相關的審美體驗,從而闡釋審美體驗中情感和快樂的問題。瓦塔尼安挑選了這樣幾個案例,包括瓦塔尼安和戈爾(Vinod Goel)、川端秀明(Hideaki Kawabata)和澤基,以及斯科夫(Martin Skov)等的核磁共振成像(fMRI)的視覺審美實驗,克拉-孔迪(Camilo José Cela-Conde)等的腦磁圖(MEG)實驗。這幾個實驗研究了審美體驗、審美判斷的大腦神經機制。在萊德等看來,審美體驗和審美判斷都涉及感情和認知的成分(Leder, Dorothee and Benno 11)。瓦塔尼安認為這幾個實驗能闡明審美體驗中情感所發揮的作用。因此瓦塔尼安把這幾個神經美學實驗的研究結果和萊德的審美體驗模型及貝瑞特的情感體驗理論聯系了起來。測試結果顯示,進行視覺圖像的第一人稱的審美判斷,可能會被在導致價值心理表征的加工次序中的相對早期階段促進核心感情的神經系統所調節。而且結果顯示,第一人稱的審美體驗除了涉及認知因素,還涉及情感因素,為初級的快樂或不快樂編碼的核心感情是連接到后者的。
最后,瓦塔尼安提煉出了一個基本框架來表明審美體驗中快樂的作用。瓦塔尼安認為,促發人腦產生快樂或不快樂的核心感情的神經回路,尤其是人腦對刺激物進行價值認知加工編碼的早期階段的促發核心感情的神經回路,調節產生了審美判斷,引發最后的審美情感的心理表征。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瓦塔尼安關于快樂在審美過程中的貢獻:關于刺激物的價值加工編碼等早期階段的基本認知促發了快樂或不快樂的核心感情,而調節核心感情的神經回路調節了客體的心理表征等,形成了美或不美的審美判斷,并伴隨著審美情感。也就是說,認知促發了核心感情,核心感情引發了審美判斷和審美情感,所以說審美過程中的快樂在連接審美認知和審美情感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于是,瓦塔尼安提出了一個審美體驗中的快樂模型,以此搭建審美體驗的認知和情感連接框架,并啟發神經美學家們展開更深入的研究。瓦塔尼安有關快樂在審美中的橋梁理論模型可以分成這樣的幾個部分:其一,核心感情是后面的情感體驗的基石,核心感情的心理表征引起情感;其二,由于核心感情的心理表征還涉及關于內容的認知掌握,它們形成了情感和認知的橋梁;其三,核心感情形成了覺得快樂和不快樂狀態的生理支撐,在核心生理狀態引發的情感,與給予它們意義的認知之間,有一個理論連接。也就是說,審美過程中的有意識快樂體驗在賦予核心感情以意義的審美認知,和核心感情狀態引發的審美情感之間形成了一個有效的理論連接。當然,瓦塔尼安只是根據已有的神經美學實驗和審美體驗模型、情感體驗理論提出這樣的理論架構,這些是否科學可行,還需要進一步尋求神經美學實驗的驗證。
瓦塔尼安的審美快樂理論,指出了審美過程的開始階段,基本的核心感情是在客體對主體形成利害關系的基本認識的前提下建立的,并激活了其后的情感機制,成為審美中認識和情感的連接處。筆者認為,在審美過程中,確定了基本的核心感情之后,會經過中間階段的情感充分彌散以及審美主體對客體在腦海中相關經歷的再加工,包括回憶想象、語義理解、意義識別等,然后關于審美的文化、社會價值等還會對已充分發酵的情感進行最后調節,進行確定性的審美判斷。一旦主體得出確定的審美判斷,愉悅的審美情感將會伴隨而來,這次的審美情感將更持久、更強烈、更具有高峰體驗。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有些畫面或音樂在審美的初期和中期階段原本激起的是負性的消極情感,而在后期卻被審美判斷為正性,并伴隨愉悅的審美情感(Wagner, Menninghaus, Hanich and Jacobsen 120)。也就是說,在不同文藝領域,有的審美活動開始激發的是喜悅或快樂的感情,有的審美活動在開始時主體產生了負面情緒,比如,我們在欣賞悲劇時產生了恐懼、痛苦情緒,聆聽傷感音樂時產生了悲傷情緒,觀看“泉”等現代主義繪畫時產生了厭惡情緒,但藝術與現實隔著一層距離,在經過審美心理表征的意義認知后,還是能夠在后期進行審美判斷,獲得審美體驗和審美愉悅情感的。
1. 快感與美感
關于快感與美感兩者的區別和聯系,一直是美學研究關注的焦點之一。兩者的差異是和審美過程中的認知意義加工和感情體驗有關:主體對客體及其特質的外在的視覺聽覺的認識,是一種感官認知,與此緊密相連帶來的快樂是基本的核心感情,即快感,如果淺嘗即止,那么就僅僅停留在快感體驗中,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涉及初級感覺加工的悅目悅耳的感官快樂,后面我們的大腦必須進行深度體驗,才可以發展出審美愉悅情感。這種深度體驗,像是一種沉浸于審美過程中的自我思想巡游的狀態,可以用中國古代審美中的“神與物游”“思接千載”來理解,可能是主體自我的內在認知和情感體驗,一種自我生命體驗和對客體心理表征認知的融合,一種心理表征的情感浸潤和文化意義的再附加,這個過程可能主要涉及大腦中進行自我審視和反思的默認網絡、能夠起到共情作用的鏡像神經元系統、參與情景回憶及檢索加工并體現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海馬系統、進行邏輯推理的工作記憶系統、調節大腦情感加工中樞的邊緣系統,以及進行語言和語義加工的意義系統。在經過審美過程中的深度體驗后,大腦在審美過程中有了情感充分浸潤與文化意義闡釋后,會形成審美意象,意中有象,意中有情,意中有義,同時根據意象形成的完滿度,有關判斷和決策的腦區,會對客體有一個審美判斷,在此前后,會持續激活快樂及愉悅體驗的獎賞系統,并繼續在意象的基礎上,進行意境的加工,伴隨著穩定的審美愉悅情感,進而產生象外之象、意外之意、韻外之致,達到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或者說妙不可言的審美高峰體驗。
也就是說,審美過程的關鍵是生成審美意象,美感即審美愉悅的產生來自對審美意象的深度內在體驗,審美愉悅的核心加工對象是審美意象。從神經美學的角度看,美感體驗區腹內側前額葉/內側眶額葉與人腦鏡像神經元系統、共情系統、記憶系統、推理系統和默認網絡相關聯,涉及審美意象的生成和意識加工。2012年,韋塞爾(Edward Vessel)等的美學實驗發現,枕顳區等初級感覺區和紋狀體等皮層下結構,在欣賞不同審美等級的作品時,呈直線上升式激活,而包括內側前額葉、后扣帶在內的反思自我和社會觀照的默認網絡、額下回等語義系統和鏡像神經元系統、海馬等記憶系統在欣賞最高審美等級作品的體驗過程中,呈飛躍式激活,極度活躍(Vessel, Gabrielle and Nava 1)。因此我們推斷,可能在這一階段,客體的感知覺信息進入大腦以后,以默認網絡為首的腦區激活,對大腦內在的審美對象表征,即心中之象,進行具身化和心智化再加工,促使審美意象的生成,激活大腦的意義、共情和獎賞系統,達到在審美判斷和審美情感上雙向認同的美的意境及愉悅體驗。
不論外物最初激活的是快感還是不快感,是悲傷還是快樂的情感,最終是否產生美感愉悅高峰體驗的關鍵之處還在于審美意象是否生成。在我們進行審美深度體驗的過程中,大腦往往激活了多個腦區,保證了能夠從形象性、情感性、意義性、自我反思和社會性等方面,形成情-象-意系統的穩定審美意象。審美意象形成的情-象-意完滿度是進行審美判斷的一個重要標準。審美意象的形成,促使我們有可能進行審美的判斷,并伴隨著輕松愉悅的審美情感,也有學者認為初步的審美判斷發生在深度審美體驗之前。接著,審美意象作為審美中介體,或者說審美的第二客體,成為審美內部加工的對象,人腦各相關腦區將對人腦內部的審美意象進行深度加工,特別是審美意象在認知的審美判斷和感情的審美情感的更進一步的融合推動中,最終形成具有范型的獨特鮮明的審美意境,從而更加典型和凝練。比如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再如維米爾的畫作、米開朗基羅的雕塑。
換句話說,快感是審美愉悅感的一個前提,快感發展成美感,還需要經過深度審美體驗,增加很多智性的情感的考量,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審美愉悅一定是一種智性愉悅、一種心靈和精神的愉悅,而不僅是一種感官享受。也就是說,美感中包含感官的快感,但不能停留于感官,還要達到能夠愉悅心靈的層面,即這種快感能不能往前走,還要看后面理性的智性的文化因素以及個人因素、感情因素等能不能對此快感進行提升。至于痛感與快感的關系,以及痛苦感、悲傷感能不能發展成審美愉悅感,后文將進行回答和闡釋。
2. 美與崇高
在痛苦、悲傷的美的消極情感體驗中,崇高與美,是美學史中的重要理論問題,從朗吉弩斯(Casius Longinus)的《論崇高》,到伯克的《關于崇高與美兩種觀念根源的哲學探討》,再到康德的《關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判斷力判斷》等,還有叔本華對崇高的不同分類等,美學家們對此議題一直探索不息。伯克將崇高看作一個獨立的審美范疇,并把崇高與美進行嚴格區別,使得崇高的審美范疇與美這一審美范疇并列起來。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把崇高和美視為兩個不同的范疇,強調崇高作為一種精神力量超越了任何感官的標準,而美的體驗與被欣賞對象的特征直接相關。叔本華認為真正的崇高只能在人的心靈而非自然界的對象中尋找。
這是因為主體在審美過程中的后期階段,通過對客體審美意義的文化認知來重新調節彌散性情感。這樣推測也是有神經美學的實驗依據的,一些實驗數據顯示這是通過涉及認知控制的背外側前額葉來進行調節的(McClure, et al 379)。石津智大和澤基的實驗結果表明“在體驗悲傷的美的期間,背外側前額葉和內側眶額葉的連通性有著顯著增強”(Ishizu and Zeki “The Experience” 10),神經美學家們普遍認為內側眶額葉與審美體驗有著密切的聯系,2011年,石津智大和澤基通過實驗數據分析,把內側眶額葉中的A1區視為審美體驗的專化區(Ishizu and Zeki “Toward” 3)。“2013年,澤基等人通過實驗發現,眶額葉皮層部分也是與審美判斷相關的,而且進行審美判斷時內側眶額葉皮層的激活區域與審美體驗激活的A1區是部分重疊的。”(胡俊 38)還有一些學者把腹內側前額葉看作審美評估的一個重要腦區,因為目前對于腹內側前額葉沒有明確劃分,不同研究者用它來描述不同的腦區,有的研究者認為腹內側前額葉和內側眶額葉是臨近的兩個腦區,有的研究者認為腹內側前額葉包括內側眶額葉,還有的研究者是把兩者相混用。柯克(Ulrich Kirk)等設計了一個fMRI實驗來測試認知信息對主體審美判斷和偏愛的影響,實驗中的藝術品全部來自哥本哈根的路易斯安娜現代藝術博物館,其中一半的藝術品貼上了來自“電腦”的標簽,一半貼上了來自博物館“畫廊”的標簽(Kirk, et al 1125)。實驗結果顯示,沒有經過藝術訓練的被試者普遍在主觀上對后者作出了更高的審美判斷,同時也觀測到了這些被試者觀看后者時,比觀看前者時有著更強烈的腹內側前額葉激活。而另一個實驗顯示,專業人員對于標有不同金錢價值而實際是同一批藝術品的審美判斷幾乎沒有差異,同時觀測到了他們的腹內側前額葉的激活沒有差異,經過檢測發現這是因為專業知識起到了校準的作用(Harvey, et al 9597)。在實驗中,這些專業人員的背外側前額葉也被激活,背外側前額葉涉及執行控制和價值調節,在這次實驗中,背外側前額葉持續參與了對偏見易感性的校準,從而對腹內側前額葉進行調節。可見腹內側前額葉/內側眶額葉作為神經計算評估機制中的重要腦區,可以被涉及認知控制的背外側前額葉所調節和校準,尤其當主體進行深層自我審查時,專業知識可以把大腦從環境信息、語義信息、金錢價值、社會聲望、個人經歷等產生的偏見中拉出來。所以說悲劇是通過崇高感的認知意義校準來產生審美愉悅的。
3. 審美凈化與審美愉悅
前面主要是從神經運行機制的角度來看審美中的快樂作用,下面從神經遞質角度來進行一點補充。人腦可以分泌多種讓人產生快樂感覺的神經遞質,即多巴胺、內啡肽和五羥色胺(也稱血清素)等。近年來,薩琳普(Valorie N. Salimpoor)、甘拉德(Abhishek Gangrade)、埃弗斯(Stefan Evers)等神經美學家開始把神經遞質的觀測作為一種研究審美體驗的方法,通過實驗發現了這些快樂神經遞質與審美快樂有著緊密的聯系。人腦在欣賞讓人喜愛的文藝作品時,一般都會激活獎賞機制以及釋放出內啡肽、多巴胺和五羥色胺等,同時會產生愉悅感,包括瞬間高峰體驗的幸福感和持續平和的喜悅感。
關于亞里士多德提出的藝術的情感凈化功能,我們可以發掘神經美學研究數據來進行支撐和驗證。在欣賞帶來消極情感的藝術時,人腦不僅產生內啡肽,進行情緒的鎮痛,并帶來輕松的快樂,同時內啡肽釋放又會聯動促發多巴胺的大量釋放和接受,使人產生興奮的情緒,隨后還有血清素的分泌,轉為平靜安寧的快樂。“曾有學者對兒童繪本中的恐懼情緒進行了研究,進而提出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適當地體驗擔憂、害怕等情緒,只要是在兒童心理承受范圍內的較低水平的‘壞’情緒,對成長是有益的,且能促進情感的平衡和對逆境的應對能力;反之,沒有經歷過‘負面’情緒的兒童,更容易患情感失調類的心理疾病。”(王昕 關濤 148)。可見,正常人觀看帶有悲傷、恐懼情緒的悲劇作品可以激發內啡肽、多巴胺和血清素等快樂遞質,而且人腦中血清素的促發和接受,可以使人獲得平靜、輕松的感覺。人們喜歡閱讀悲劇,除了因為從中可以感受到崇高的社會認知意義,更因為內啡肽、多巴胺和血清素等快樂神經遞質的分泌和釋放,能引起人腦神經感受的審美愉悅感。
總之,從亞里士多德的藝術情感凈化功能和大腦快樂神經遞質的角度,我們了解到,欣賞美的事物,無論悲傷或快樂的,都可以激發人腦的獎賞系統,分泌內啡肽、多巴胺和血清素等快樂遞質,這些快樂神經遞質對人腦的凈化和愉悅功能,可以從藝術作品的審美實驗結果窺見一斑,而且臨床醫學使用的抗抑郁藥物也是通過促進多巴胺、五羥色胺在正常范圍內的釋放,對人的精神起到治療和康復作用。這三種有著差異而又相互關聯的快樂遞質能夠更完善地解釋審美過程中可以細分的不同情景、不同階段、不同程度甚至不同類型的快樂及愉悅。
4. 審美共通感與差異性
前面提及不同的文化及個體等因素,雖然都會起到認知調控的作用,但在不同階段對不同主體的審美判斷有著不同的影響。這也說明了,雖然人類都有共同的審美神經機制,但不同文化背景的個人在審美判斷上還是有差異的,比如專業人員和新手對于同一個客體的審美判斷有時是不一樣的,這是因為知識、文化、環境、民族、個人經歷等因素會在審美過程的最后階段對相同的審美對象形成不同的意義和情感,從而產生不同的審美差異。“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通過理解瓦塔尼安提出的認知和情感在審美中的相互作用,我們也正好解答了康德所提出的審美普遍性和差異性問題。
一方面,“共通感”是美感的普遍性基礎,審美是先驗的屬于人類的一種共同能力,因為我們人類天生具備著基本的審美腦神經機制,并逐步發展、進階和豐富,從幼兒時期就可以識別某事物是美或不美的,到后來經過文化熏陶和專業培養能夠理解更復雜的美,甚至進行審美創造。而且,即使是面對相反審美價值的事物,“來源于喜悅和悲傷兩種不同情感狀態中的美的體驗分享著共同的審美體驗神經機制”(“The Experience of Beauty” 1)。根據實驗結果,石津智大和澤基發現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美的體驗最后都激活了內側眶額葉皮層。石津智大和澤基認為,在審美過程中,不論藝術作品最初產生的是消極感情,還是積極感情,最后都能帶來審美體驗,并產生審美愉悅情感,這是因為人腦具有共情的結構和功能,使得人類具備理解他人的積極情感和消極情感的共情能力。“同情心,使人類有可能意識到別人的感受,并且感受到不同程度的快樂或悲傷的感覺。由于從積極或消極的效價情感中體驗到美,不可避免地需要心智化他人的情緒狀態或者解釋他們的意圖,共情是悲傷和快樂來源的美的體驗的另一個共同點。”(2)這樣就從神經美學角度,把共情與審美體驗聯系起來了。
也很有可能,我們在感受到和他人的共情時,這本身就能讓我們感覺愉悅。因為從腦神經科學的數據來看,人腦的共情神經是和獎賞愉悅機制相互連接的。這可以從文化意義的角度來理解,我們在欣賞文藝作品時,通過心智系統解讀他人行為、語言背后的意圖,并產生情感共鳴的效果,從而和他人保持社會性的情感連接,成為社會整體網絡中的一員,這也是我們喜歡閱讀小說,觀看電視、電影的原因之一。可見,藝術能夠幫助我們提高心智能力,并據此產生共情效應,形成一個社會的情感共同體,讓我們每個個體更能夠融入社會。
人類審美機制中共通的不僅有共情機制,還有通感加工機制。共通感的說法最早來源于亞里士多德《論靈魂》中的“共通感覺”,他認為人具有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五個感覺,人能夠將上述不同的感覺聯結在一起,形成一種復合的感覺,即共通感覺。錢鐘書曾提到古詩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就運用了視覺和聽覺的通感(錢鍾書 63)。華東師范大學周永迪教授作為通訊作者的一篇研究論文表明,雖然大腦有專門處理視覺、聽覺等感覺的不同腦區,比如視覺腦區有V1、 V2等,但是背外側前額葉可以進行不同感覺信息(視覺、視覺、觸覺等)的跨模式加工,背外側前額葉是一個通感皮層,連接基本感覺信息與高級認知決策,背外側前額葉上有不同神經元群,可以進行視覺、觸覺等不同知覺模態之間的信息傳遞,背外側前額葉還在知覺與行動的連接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從而在行為、語言和推理合作中發揮重要作用,是不同感覺處理的綜合中樞(Wang, et al 214)。
另一方面,即使面對相同的審美對象,不同主體的美感形成也具有差異性。“美感又是歷史形成的,是在文化中習得的”(劉旭光 41),正是這些文化差異帶來的認知差異導致主體在面對相同客體時引發不同的核心感情,或者即使引發相同的核心感情,也會因為認知帶來對客體意義理解的不同,從而產生審美趣味、審美判斷、審美情感的差異甚至相反的結果。
綜上,目前神經美學家們對于審美過程中的審美認知、審美體驗、審美判斷、審美情感等具體運作的神經機制,還是處于一知半曉、推測驗證、各方觀點相互輝映并爭鳴的探索研究階段,還沒有完全揭開審美過程的腦神經運行機制奧秘,當然這也正是當前世界范圍美學發展的機遇所在。隨著腦科學的進一步發展,我們將期待美學理論和實踐的更多創新,比如審美快樂理論模型將使我們重新思考審美中的問題及審美意義。
由于審美過程能夠帶來快樂,甚至引發持續、強烈而輕松的審美愉悅感,所以審美對于人的情感和精神健康具有非常明顯的治療效果,而且健康的人經常保持審美愉悅也非常有益于身心、有益于長壽。古今很多書畫家都健康長壽,比如唐代書法家柳公權活到了87歲,明代書畫家文徵明活到了89歲,當代書畫家啟功活到了93歲。審美欣賞或創作是一種非常安全有效的身心保健及治療的方法。審美體驗活動不僅有助于適度促進大腦分泌多巴胺等快樂神經遞質和腎上腺素等,調節呼吸、心跳等身體機能,提升大腦的學習和記憶能力;而且還有助于人們心智系統的增強,提高內在自我反思和社會意識的關聯。比如,有研究顯示,“那些喜歡閱讀小說的人傾向于擁有更強大的心智化系統”(利伯曼 166),可能是因為讀者在融入理解小說中的思想情境時,能夠如同身臨其境的經歷一樣,來激活加強大腦的默認系統,提升社會溝通和交往的心智能力。
目前,因為腦科學以及神經美學還處于初期發展階段,很多腦神經機制和功能都沒有完全厘清,所以,雖然我們知道審美欣賞和創作中的快樂機制對人們的健康長壽,甚至對自閉癥、抑郁癥等的治療和康復都有著肯定性作用,但如何通過數據分析來使之量化并可操作化,甚至理論化,還是任重而道遠。
在未來的人工智能時代,期盼有這樣的審美智能機器人醫生或藝術家,通過掃描我們的大腦及身體心理狀況,以及對我們的性別、社會、文化背景等進行綜合數據分析,給出非常細致、科學、合理的審美欣賞或創作的活動方案,或者能夠根據我們的狀況,為我們量身打造或創造出適合我們個人心理或精神健康狀態的藝術作品,從而通過審美欣賞或創作的方式來促進心靈的愉悅、情感的凈化,提升我們的心靈和情感健康指數。在人工智能將取得大發展的未來,期待更多學者參與其中并展開更深入的研究,逐步推進腦科學與美學理論的融合和創新。
注釋
[Notes
]① 參考:羅躍嘉、吳婷婷、古若雷:《情緒與認知的腦機制研究進展》,《中國科學院院刊》27(2012):31—41。
② 參考:Vartanian, Oshin, and Vinod Goel. “Neuroanatomical Correlates of Aesthetic Preference for Paintings.”Neuroreport
15 (2004): 893-897.③ 參考:Hideaki, Kawabata, and Semir Zeki. “Neural Correlates of Beauty.”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91 (2004): 1699-1705.④ 參考:Skov, Martin, et al. “Specific Activations Underlie Aesthetic Judgement of Affective Picture.” The 11th Annual Meeting of Human Brain Mapping, 2005.
⑤ 參考:Cela-Conde, Camilo José, et al. “The Neural Foundations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Progress
in
Neurabiology
94.1 (2011): 39-48.⑥ 參考:丁峻:《審美活動的第二客體》,《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2018):96—104。
⑦ 這里的體驗或審美體驗,是一個核心范疇的審美體驗,可能是指審美過程中觸發美感的一瞬間,而有時候我們使用審美體驗這一概念時,是把審美體驗基本等同于整個審美過程,強調主體內在的體驗,這時的審美體驗往往是在寬泛范疇的意義上來被使用的。
⑧ 參考:Salimpoor, Valorie, et al. “Anatomically Distinct Dopamine Release during Anticipation and Experience of Peak Emotion to Music.”N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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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使用的是50mm f/1.8的鏡頭。焦距較長(50mm及以上)的定焦或長焦鏡頭最適合這種拍攝手法,因為它們可以壓縮畫面中的各種元素。定焦鏡頭對焦速度更快,光圈更大,可以更好地控制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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