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風 武晨簫 胡賽全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0084)1
(中國科學院學部—清華大學科學與社會協同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084)2
[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哲學教研部,北京 100091]3
(湖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長沙 410082)4
新時代公民科學素質研究不是一個純學理問題,而是一個帶有一定工作性質、與政策密切相關的實踐問題。當前,探討這個問題具有特殊意義。一是新時代對公民科學素質提出了新要求,對公民科學素質內涵和外延的理解需要深化,相應的測度體系、提升路徑也需要做出新的變化;二是目前面向“十四五”和2035 年的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的新綱要即將實施,不僅需要總結過去15年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實踐經驗和問題,還需要謀劃面向未來的挑戰和策略。這為反思公民科學素質的概念,審視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提供了新契機,提出了新任務。
公民的科學素質問題并不是純粹的學理問題,更是實踐問題,因為提升公民科學素質具有明確的實踐目標,而且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行動綱領。2006 年發布的《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綱要(2006—2010—2020 年)》(以下簡稱《科學素質綱要》)明確指出:“提高公民科學素質,對于增強公民獲取和運用科技知識的能力、改善生活質量、實現全面發展,對于提高國家自主創新能力、建設創新型國家、實現經濟社會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是當時對提高公民科學素質目的、意義的概括。
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目標與時俱進。在當前和未來較長的時間里,我們都需要系統思考新時代的變化及其對公民科學素質的新要求,理解新時代公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的新使命。
究竟如何理解“新時代”?“新時代”是當今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概念,但自上而下高頻率、大范圍的使用,容易使這個概念符號化,并因此遮蔽了對其內涵的深入理解。“新時代”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人類發展的“新時代”,二是中國發展的“新時代”。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對公民科學素質提出了新的要求,賦予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行動計劃新的使命。
人類發展的“新時代”有以下三個重要特征。
一是新一輪科技革命方興未艾,人工智能、生物科技迅猛發展,帶來新科技版圖重大變革。與此同時,科技發展快速迭代,科技應用不斷創新,人類全面進入終身學習時代。這種變化一方面意味著傳統社會中的“知識人”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新時代、新社會的“無知者”;另一方面則意味著以往認為公民科學素質存在穩定的基準的看法恐難延續,需要認真思考基準相對化、動態化的問題。
二是信息化、數字化時代的到來,不僅帶來了數據驅動的知識生產方式、數字化的生產生活方式,而且使我們獲得知識、信息的渠道多樣化,成本大幅度降低。在這種新變化之下,公民獲取知識的能力、利用各種技術工具和平臺自我學習的能力變得越來越重要。同時也應看到,在知識、信息供給能力大幅提升的同時,社交網絡、自媒體的廣泛深入應用也使意見和知識混雜在一起,虛假信息、個人情緒化的言論和真知灼見相互交織,對公民辨識不同信息、理性對待各種意見的態度以及批判精神有了更高的要求。
三是新興科技與人類生產、生活關系更加緊密,理解和應用新興科技不再是少數精英群體的專利,而是大眾化、普遍化的需求。當前時代也被稱為“深度科技化時代”,其實質是科技對世界與人的全方位深度介入[1],因此新興科技可能帶來的風險也需要公眾一起面對。以前,科技在社會中的應用周期相對較長,對科技的社會影響,人們可以有較為充裕的時間進行思考和選擇,而且專家團隊在其中起主要作用,而現在則需要專家和公眾、政府、企業等主體在近乎相同的時間共同去應對,不再單純只是科技工作者或者專家們應該去考慮的問題,也變成了公眾需要去考慮的問題。然而,與外國相比,中國公眾對科技倫理事件的理解與參與仍需加強[2]。因此,在公民科學素質的整體結構中,價值觀、倫理選擇等議題具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意義。
中國發展的“新時代”也有以下三方面特點和要求。
一是進入高質量發展的新階段,需要具備適應高質量發展的當代科技素養。高質量發展有非常豐富的內涵,不僅指人們常說的從數量增長向質量提升的轉變,而且需要兼顧經濟、社會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等多方面的要求,更需要走創新驅動發展的道路,但顯然這種轉變絕不是輕而易舉可以發生的。只有公眾具備適應高質量發展的當代科技素質、創新意識、創新能力,才能夠與這種轉變相適應,并促成這一轉變的實現。
二是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科技發展從跟蹤到并行甚至引領,對科技硬實力、軟實力提出雙重要求。建設世界科技強國是中國發展新時代的內在要求,但要真正成為世界科技強國,不僅需要科技硬實力要有大的發展,而且需要科技軟實力有大的提升。這既體現在公民總體的科學素質上,也表現在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的塑造上。例如,如何有效防范科研不端行為,加強科研誠信建設;如何加強科研倫理教育、科技倫理治理等。建設世界科技強國,也意味著中國將從全球科技競技場的邊緣逐漸向中心轉移,國際競爭更加激烈,國際競合關系更加復雜。近年來,中美貿易摩擦、科技競爭不斷加劇就是一個鮮明的例證。在這種情況下,越是面臨封鎖打壓,越不能搞自我封閉、自我隔絕,越是需要具備人類視角、全球視野。
三是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更加尖銳、更受重視,由此帶來公民科學素質提升多路徑、多層次的問題。進入新時代,社會基本矛盾發生轉變,轉向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與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一方面,這種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會越來越尖銳,并將突出地體現在公民科學素質層面;另一方面,公民科學素質的分化反過來又成為加劇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基礎性影響因素。在新科技革命的過程中,這種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會進一步復雜化。因此,在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過程中,必須精準對接不同層次的發展訴求,打破簡單化達標的傳統測度體系和平均化公平的公共服務理念,構筑多元主體共同提升科學素質的動力機制,建立服務多元目標的測度體系和滿足多種需求的多路徑、多層次服務體系。
從新時代和新使命出發,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公民科學素質的內涵。
在思考公民科學素質這個概念的過程中,有兩種無意識的認識傾向,一是狹義地理解科學,將與之相關的技術因素排除在外;二是把科學局限于過去的成熟了的科學,忽視當下的行動中的科學[3]。出現這兩種傾向都有歷史的原因,與公民科學素質測度的原初動機和概念使用的路徑依賴有關。但總體上來看,這兩種做法都不完全符合新時代提升公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的使命和要求。前者易于陷入片面的“學院派”,無法滿足提升公民科學素質實踐目標的全面性要求,也與當代科學與技術、社會緊密相關的發展特點相背離;后者易導致對公民科學素質的理解自然地向具有確定性的科學知識、科學思想傾斜,難以體現科技發展內在的批判性精神,也與當代公眾越來越直接面對科技前沿進展的新型關系不相適應。
因此,我們需要在新時代不斷展開的歷史進程中,不斷反思并重新界定“公民科學素質”的概念。
《科學素質綱要》對公民科學素質的基本表述是:“公民具備基本科學素質一般指了解必要的科學技術知識,掌握基本的科學方法,樹立科學思想,崇尚科學精神,并具有一定的應用它們處理實際問題、參與公共事務的能力。”人們將其概括為“四科兩能力”。
我們認為,從新時代的特征和要求出發,對公民科學素質概念的理解需要在三個方面重新思考。
第一,內涵需要擴展。我們認為應該從“科學素質”適度向“科技素質”擴展。從國家實施“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的目標看,是要促使公民適應和參與科學與技術密切相關并廣泛滲透到人類生產、生活方方面面的當代社會。從公民現實生產、生活的實踐看,技術適應力和理解力不但是生存和發展的需要,也是理解和應用科學的內在要求。因此,公民的科學素質不應畫地為牢地局限于“科學”,而應適度向“科技”擴展。尤其在當代知識、信息獲取高度依賴技術手段的數字化時代,技術理解力和適應力已經成為避免公民在當代社會邊緣化的重要因素,這種擴展已經變得日益緊迫。具體地說,在知識層面上,應了解必要的科學技術知識;在方法層面上,應掌握基本的科學方法和技術方法;在精神和文化層面上,應崇尚科學精神和創新精神,踐行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
第二,結構需要調整。公民科學素質包含多個方面,原有的界定包括知識、方法、思想、精神四個方面。這個結構有進一步調整的必要。其一,“思想”是否作為獨立的維度值得商榷。“思想”的概念比較模糊,其內容可具體落實于其他三個方面。“思想”的理念與方法,上可體現于“精神”,下可展現于“方法”,“思想”的內容和成果則可具體表現為知識,很難將“思想”作為獨立的維度或方面。其二,在結構上需要把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納入其中。進入21 世紀后,外國學者對科學文化及其測度進行了探索[4-6]。但當前中國科學文化方面存在土壤欠佳、創新文化引領作用不足、社會公眾對科技創新活動的參與度低等問題[7]。在新時代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的進程中,人們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知識與技術能力的提升,歸根結底要體現在制度和文化的競爭力上,公民科學素質也應該從表層的知識、方法素質向文化素質進化,因此應將科學文化和創新文化素養作為科學素質的重要內容。
第三,重心需要轉移。學術界越來越注意到“素質”這個概念與“內在的、穩定的能力”之間的關聯,這說明素質的養成從本質上來看是思想向行動轉化、認知向能力轉化的過程,是能力積淀、提升的過程。因此,提升公民科學素質最終應體現為能力的增強。由此可以看出,理解公民科學素質的內涵,重心應向能力轉移。《科學素質綱要》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強調公民應“具有一定的應用它們處理實際問題、參與公共事務的能力”,但從《科學素質綱要》實施和測評的情況看,重心進一步向能力轉移仍然很有必要。這種轉移有助于進一步加強科學素質監測評估的實用性和指導性[8]。
更值得指出的是,關于“能力”的理解也需要進一步思考。應用科技知識等“處理實際問題、參與公共事務的能力”這種表述過于籠統,雖有涵蓋面寬的優點,但不易于測度和落實,還需要進一步結合新時代的特點和任務加以具體化。我們認為,應該從三個層面理解“能力”的豐富內涵。其一,獲取科學技術知識和信息的能力,特別是利用現代信息、數字化技術手段獲取知識和信息的能力;其二,理解科學技術知識、認知科技風險,并對相關信息做出理性判斷與選擇的能力;其三,利用科學知識和技術手段處理實際問題、參與公共事務的能力。
綜上所述,新時代公民科學素質的概念應從“科學”適度擴展到“科學技術”;應把科學文化、創新文化素質納入公民科學素質的整體結構之中;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重心應進一步向體現新時代特點和要求的能力轉移。
《科學素質綱要》實施以來,中國已經在科學素質測評及其體系建設,以及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服務體系建設方面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但不論是新時代的新特點和新使命還是對公民科學素質內涵的重新認識,都要求進一步改進公民科學素質的測評與服務體系。
首先是改進公民科學素質的測評體系問題。目前的測評體系主要參考了經典的米勒測評體系[9],較多側重于知識、方法,以及公眾對當代科技熱點問題的態度等方面。如果考慮到公民科學素質內涵的擴展、結構的調整和重心的轉移,當下的測評體系則需要進一步完善和充實。對基本技術素養、科學精神、科學文化及創新文化等,都需要開發符合中國國情的測評指標、題庫和方法,這是使公民科學素質的測度體系適應新時代要求的必要前提。
更為重要的是,改進測評體系,必須形成體現新時代特點、落實新時代使命的測評基準體系。實施“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無疑需要明確公民達到基本科學素質的基準。這主要出于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是需要衡量“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推進的狀況和實現的程度,要衡量就要有相應的基準。《科學素質綱要》明確提出,到2020 年公民具備科學素質的比例超過10%,判斷是否達到這個目標,顯然需要有基準來加以測度。二是便于國際比較,特別是以主要發達國家作為參照,基準往往是以國際基準作為基本的測度依據。
基準應具有一定的穩定性,但絕不是不變的參照系。新時代對公民科學素質的新要求,本身就意味著基準應做出必要的調整。可以說,面向新時代的新變化和新使命,我們需要打破既有基準的約束和限制,認真探討新時代公民科學素質的測評體系需要什么樣的新基準這一問題。
新時代確實對公民的科學素質要求發生了新的變化,也表現出一定的差異化和多樣性。事實上,在終身學習型社會中,公民科學素質是一個不斷進階的譜系,其中低目標與高目標并存。比如以前講的國際基準,從某種角度來講是一個低目標;但與此同時,可以看到對公民科學素質提升有不同層次的高目標要求,如對特殊群體,包括青少年、領導干部和公務員等,僅僅停留在低目標的基準,無疑是不能適應當今社會的要求。
新時代需要新基準。盡管形成國際認可的基準需要一個過程,但我們必須根據人類發展新時代的要求,推進形成新基準。而且中國可以探索新基準的中國方案,這種高于傳統基準并適合中國發展新時代要求的中國方案,以解決中國新時代發展挑戰為宗旨。同時,從低目標和高目標并存的要求出發,新基準可以有差異性的基準體系,即根據不同地區、不同人群建立以傳統基準為起點的差異化基準體系。換言之,這些差異化的基準可以構成不斷進階的基準體系。
從新時代的特點和要求出發,在基準和測度問題上,要處理好兩個關系。一是新與舊的關系,即傳統基準和新基準的關系,怎樣能夠把適應傳統基準的測度體系與新基準的測度體系結合起來;二是國際和國內的關系,即國際化的傳統基準、中國新基準和國際新基準之間的相互促進、相互進化的關系,需要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中國方案,并對形成新的國際標準有所貢獻。
其次是改進公民科學素質的服務體系問題。這個問題涉及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動力和路徑。解決新時代中國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面向提升科學素質不同層次、不同人群、不同地區的差異化要求,需要研究和建立新時代不同類型、不同發展情境之下公民科學素質提升的路徑問題,需要建立多層次、多類型的“目標—路徑”聯動的行動體系。
在不同類型不同發展情境之下,公民對科學素質的要求以及提升公民科學素質的方式和方法會表現出較大差異。有些需要政府的公共供給;有些需要市場提供更有針對性的知識和信息,運用市場化機制來滿足其不斷提升的素質要求;還有一些需要社會力量的參與。
要建設一個多層次、多類型的“目標—路徑”聯動的服務體系和行動體系,需要解決好三方面的認識和實踐問題。
第一,需要樹立全生命周期的學習提升理念。當前,中國關于科教融合的討論和實踐多聚焦于高等教育階段,基礎教育階段的科教融合工作缺位,導致難以形成全生命周期人才培養模式[10]。因此,我們不但需要樹立終身學習的社會共識,而且需要把中小學、大學的教育作為基礎性路徑,納入提升公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之中,特別是要把價值塑造,即科學技術倫理問題、科學文化建設問題等,前移到學校基礎教育的階段。
第二,塑造公民提升科學素質的內生動力。要從提升公民科學素質,向公民提升科學素質轉變。前一個提升是強調政府如何推動提升公民的科學素質,后一個提升則是公民自己如何主動提升自身科學素質。因此,這是從被動性的提升向主動性的提升的轉變。在新時代激發公民自覺提升科學素質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具有重要意義,也意味著中國的全民科學素質行動計劃進入新階段。
第三,推進供給側改革以促進服務層次、路徑多樣化。供給側改革應與多層次、多類型“目標—路徑”聯動的行動體系建設相互適應。要區分三種服務,一是政府提供的基本服務和公共服務;二是市場機制下的差異化、定制化服務;三是社會力量推動的特色公益性服務。中國公民科學素質建設經過頂層發動期、政府推動期,已進入社會啟動期,當前,政府推進的國家科普信息化工作、市場化運作的自媒體、社會化的科普產業成為公民科學素質建設的三股重要力量[11]。進一步明晰不同供給側的服務主體、服務對象和不同功能,特別是不斷完善、充分發揮市場與社會力量在服務公民科學素質提升中的重要作用,在新時代具有特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