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倩
(集美大學 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一直是我國教育事業發展的主要問題之一。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為進一步提高民族地區教育水平,對民族地區和邊疆地區教育投入了大量資源。就新疆來說,國家于1989年開始先后啟動了“內地高校支援新疆培養少數民族人才協作計劃”“內地新疆高中班”“援疆對口班”“內地新疆中職班”等項目。在這四個項目中,“內地新疆高中班”(以下簡稱“內高班”)累計招生數最多,至2017年,承接內高班辦學任務的學校已達93所,分布在45座城市,當年招生數9 918人,在校生達36 585人。[1]
當前,學界對于內高班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學生高中階段,對內高班學生進入高校之后的學業發展狀況缺乏較為全面的調查和跟蹤。相關研究有:發表于《黑龍江民族叢刊》2013年第1期的《少數民族內地班生源大學生的管理工作》一文,對西藏內高班和新疆內高班生源大學生在高校的綜合表現情況作了一定的探討;歐登草娃的《他們如何在社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文,對內高班學生大學畢業之后的就業狀況做了一些個案分析。而其他以進入內地高校學習的新疆少數民族大學生為研究對象的文章則更多地從教育管理、民族交往、思想政治教育等角度切入,對其學業發展的研究明顯不足。
內高班大學生的培養是國家民族政策中的重要一環,經過在內地三至四年的學習,他們的語言能力、生活和文化適應能力相較于直接考入內地高校的同鄉學生而言是有較大優勢的。據調查,新疆內高班大學生有“90%左右會回到新疆就業”,[2]在這一背景下,他們在高校中的學業發展狀況將對民族地區人才的儲備和社會經濟發展產生直接影響。對內高班大學生學業發展中出現的問題進行充分研究并及時進行干預至少有以下兩點必要:
一是縮小因教育資源供給差異帶來的落差,使民族地區人才培養質量得到持續穩步的提升。內高班學生在內地就讀高中,生活、學業、心理等各方面都得到了校方充分的重視和保障,從國家到地方乃至承辦學校都為此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而如果進入高校之后學校方面驟然“放松”對他們的關注,勢必對人才成長的延續性不利,也使前期的投入難以獲得更好的成效。
二是縮小高考錄取政策的特殊性帶來的高校生源質量差距,使民族地區人才培養質量更加均衡。由于自治區內部也存在教育資源分配的地區差異,內高班學生學業發展水平不平衡是從其招生源頭就存在的客觀現實。加之高校對內高班畢業生實行計劃單列招生,部分學生進入高校之后的學業適應問題就愈加突出。
本研究主要以問卷與訪談兩種形式進行資料采集。由于內高班學生進入各高校后分布較為零散,本研究的問卷發放主要通過兩種渠道進行:一是從點到面,以若干中學為出發點,通過他們掌握的信息與內高班大學生取得聯系。按當前內高班大學生的錄取比例和分布狀況,通常從一個班級出發就能了解到三十所左右國內高校的相應情況。二是從點到點,在同一所高校中的內高班大學生通常會有自發的聯系,包括初中同學或同鄉關系,由此進行第二輪傳播。問卷和訪談均可通過此種方法進行滾雪球式的擴散,從而避免由于調查對象過于單一而無法全面掌握資料的狀況。
調研主要采用發送問卷鏈接或二維碼的方式進行,被調查對象回答完畢后提交問卷,調查者可以得到實時反饋,通過網絡自動回收問卷。調查歷時近一個月,實際回收問卷95份,全部有效。從地域角度統計,被調查者分布地涵蓋遼寧、北京、新疆、重慶、福建等22個省、市、自治區,籍貫分布地涵蓋新疆除克拉瑪依市以外的13個地級市、地區、自治州,其中南疆四地州學生26人,北疆59人。從被調查者專業分布來看,涵蓋了經濟學、法學、教育學、理學、工學等8個學科門類,占2012年版學科門類總數的67%。從被調查者民族分布來看,共有維吾爾族、漢族、回族、哈薩克族、東鄉族5個民族的學生參與調查,所屬民族在新疆的人口占比達95%。從性別來看,被調查者中有男生25人、女生70人,與內高班學生通常性別比例一致。
需要說明的是,由于調查對象并非經由事先選擇,有一定的隨機性,因此本研究的數據不一定能全面反映所有內高班大學生的實際情形。但從前文被調查者的地區、民族、學科、性別等因素分布來看,覆蓋面還是比較廣的,因此調查結論具有較強的代表性。
黃俊、董小玉認為,對人的成長、成就產生重要影響的因素可分為“先賦性因素”和“獲致性因素”,其中“先賦性因素主要包括家庭的經濟資本與社會資本,而獲致性因素則體現為個體后天所獲的文化資本”。[3]按照這個定義,本調查中“地域”“家庭期望”兩項因素可歸入前者影響范疇;而學業難度、學業要求、所選專業、個人狀態、人際交往等因素則可歸入后者影響范疇。
1.學業發展表現存在明顯地域差異
由于幅員遼闊,新疆自治區內不同地域的經濟、教育發展狀況差異很大。習慣上,新疆以天山為界分南疆和北疆,北疆經濟、教育發展狀況相對較好,南疆地區相對落后,尤其是喀什、和田地區和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近年來,內高班招生不斷向南疆地區傾斜,2017年錄取南疆四地州(加上巴音郭勒盟蒙古自治州)考生5 935人,占錄取總人數的60%。在本次調查對象中,生源地在上述三地州的共有19位學生,其中克州2人、喀什地區12人、和田地區5人。

表2 南疆三地州與新疆其他地區內高班大學生自我管理能力比較

表3 南疆三地州與新疆其他地區內高班大學生個人發展規劃比較
由表1可見,來自南疆三地州的內高班大學生在學習狀態、自我管理能力、個人發展規劃三個方面的表現都顯著優于其他地區。盡管從整體來看,新疆其他地區特別是北疆的教育狀況、學生學業水平(根據內高班中學的反饋)高于南疆三地州,但綜合本調查的數據,南疆三地州學生個人的學業發展意愿、自我約束力等實際上更占優勢。近幾年,來自南疆特別是農牧民家庭的子女報考內高班的積極性很高,因為考上內高班不僅意味著減少家庭教育支出,更意味著有機會接受更優質的教育,得到更好的工作機會,從而提升家庭生活水平。

表1 南疆三地州與新疆其他地區內高班大學生學習狀態比較
2.“家庭期望”帶來的學業發展壓力明顯增大
一般認為,少數民族學生在內地就學的壓力來源除學業難度外,應更多地來自風俗習慣和普通話水平,本調查對預科和高中階段內高班學生的訪談也證實了這一點。但進入高校之后,情況發生了明顯變化,認為“家庭期望”使學業壓力增大的學生比例高達49%,已遠超“風俗習慣”(14.6%)和“普通話水平”(10.4%),大多數內高班畢業生對內地生活環境和普通話教學方式適應良好。
但與此同時,家庭期望給他們帶來的學業發展壓力卻提升明顯。大多數內高班學生的家庭對提升孩子受教育水平和文化層次、為將來謀得更好職業奠定基礎的期待更高,更愿意付出讓孩子少年時期便遠離家鄉、千里求學的代價。尤其是來自南疆相對落后地區的家庭,他們越迫切期望孩子通過學習擺脫貧困、改變個人命運、改善家庭面貌,孩子的學業發展壓力也就越大。
1.學業困難提升程度與學業要求出現倒掛
調查發現,有高達75%的內高班學生在進入高校后普遍感覺學業困難程度明顯增加。但同時,也有高達74%的被調查對象認為高校學業要求“總體有所降低”,倒掛現象相當顯著。在不同專業門類中,這種現象的呈現狀況還略有差異,見表4、表5。

表4 不同專業門類內高班大學生對學業難度的認知

表5 不同專業門類內高班大學生對學業要求的認知(與高中相比)
由表4、表5可見,高校學業難度增加是普遍現象,特別是醫學、理學、工學、教育學四個專業,有80%以上學生認為學業難度增加。但即使是在學業難度提升最多的醫學專業,認為學業要求比高中“更嚴格”的比例也僅占不到三分之一。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部分高校或專業對內高班學生有意降低難度,因為他們雖然參加統一高考,但特殊錄取政策仍導致部分學生進入高校后難以適應更高的學業難度。無論如何,出現學業難度與學業要求的倒掛,對內高班大學生人才培養質量的提升都是非常不利的。
2.個人規劃與自我管理能力、學習狀態出現協調偏差
現行內高班畢業生高考錄取采用的是先填報志愿、后參加考試和錄取的方式。一般來說,經過志愿填報這一環節中家長和教師的雙重指導,進入高校之后的內高班學生個人規劃相較于高中生應更為清晰。但調查發現并非如此:認為個人發展規劃比高中“更困惑”的比例達31.3%,加上“無規劃”的15.6%,在個人發展規劃上處于不良狀況的比例達46.9%。
從自我管理能力和學習狀態方面來看,認為自我管理能力有所降低的占53.1%,遠高于認為“更強”的28.1%;認為自己學習狀態有所懈怠的比例達61.5%,遠高于認為自己“更積極”的14.6%。
從以上數據看,內高班大學生個人因素對學業發展的負面影響不容忽視。雖然大學學業難度普遍增加,但內高班大學生學習狀態和自我管理能力卻未能有相應提高。如果我們選擇若干數據進行交叉分析,可以看出更多細節:
由表6可見,在個人規劃“更清晰”的學生中,自我管理能力“有所提升”的比例僅為50%,而有29.55%的學生盡管有了較為明確的個人規劃,自我管理能力卻在下降;而在對個人規劃“更困惑”和“無規劃”學生中,自我管理能力“有所降低”的比例更是高達76.67%和80%。如果將“個人規劃”與“學習狀態”做交叉分析,得出的結論也基本一致。

表6 內高班大學生個人規劃與自我管理能力交叉分析表
3.人際交往“內傾化”為學業發展帶來不利影響
調查發現,內高班大學生在人際交往中呈現出一定的“內傾化”跡象,這一特征主要從兩方面呈現:一是在交往對象的選擇上,56.3%的學生認為“志趣相投”是最重要的因素,選擇“和本民族同學交往更多一些”的有20.8%,而“更懷念內高班時同學”的比例也有33.3%;二是在交往態度上,能“經常主動幫助其他同學”的僅占20.8%。如果結合地域因素分析,南疆三地州內高班大學生交往的“內傾化”問題也相對更為嚴重,僅有58%的被調查者認為自己“和大部分同學交往都不錯”,較其他地區低11%;選擇“還是和本民族同學交往更多”的比例較其他地區高出7%;選擇“只要志趣相投,交往就沒什么問題”的比例則較其他地區低13%。
上述現象對內高班大學生學業發展的負面影響是多方面的。首先,學生進入高校后師生交往頻度遠低于高中階段,同伴互助對學業發展的重要性大大增加,交往“內傾化”必然使其失去許多得到同伴學業支持的機會。其次,交往“內傾化”使得部分內高班大學生產生適應困難,造成學業壓力增加(將“人際環境”作為學業壓力主要來源的內高班大學生比例高達44.8%)。尤其對于南疆三地州學生而言,這些負面影響尤其不容忽視。更高的家庭期望、更自覺的學習狀態和更內傾的交往方式帶來的影響相互堆疊,對他們在學業上的健康發展甚至人格成長方面都是極為不利的。
通過對本調查所采集數據和訪談的分析,結合當前高校的一般狀況,本研究試提出以下三個方面的對策。
面對學業難度的提升,一味降低學業要求絕非良策,因為這首先意味著對學習者成功期望的縮減。美國教育心理學家伯納德·韋納(B.Weiner)認為,“成功的低期望引起種種絕望的感情并更進一步退縮和不愿參加合適的有幫助的活動,如選取其他課程或要求其他人出來赴約”,[4](P349)這對學習者的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更嚴重的是,一旦“內高班大學生學業水平必然較低”被視為一種“同情”甚至成為一種教育共識,他們就更容易在意識判斷和具體行為兩方面放棄對自身的要求,甚至心安理得地享受這類所謂“特殊待遇”,其危害性不言自明。[5]玉山·吾斯曼也提出,要堅決防止學業上“求率降標”做法,要謹防產生學生心理上的“依賴”,最后造成民族學生教學質量提不高的“惡性循環”。[6]
因此,高校首先應該充分平衡內高班大學生與其他類別學生的學業要求,然后根據各校實際在教務或學生管理部門中設立工作小組,并采取同學結對幫扶、導師指導等多種方式切實提升其學業質量。特別是對于來自教育薄弱地區的內高班學生,還應該在心理上予以更多的支持和幫助,充分發揮他們在個人規劃、自我管理、學習狀態上的相對優勢,進一步提升學業水平。
內高班大學生個人規劃與自我管理能力、學習狀態出現協調偏差的原因:一是志愿填報時恰逢高考沖刺階段,無暇深入考慮規劃問題;二是考試過程與錄取過程中的種種不確定性使最終錄取結果與自身的意愿很可能相去甚遠。因此,內高班畢業生進入大學后首先面臨的就是個人規劃的安排與重建。高校在錄取之后,必須充分考慮內高班大學生的個人規劃短板,把生涯規劃指導擺在第一位來做。同時,利用合理的規劃指導喚起他們自我管理的意識和能力,從根本上改變部分學生的學習狀態。如此綜合施策,才有可能實現學業良性發展。
內高班大學生人際交往的“內傾化”現象與他們在內高班階段經歷的封閉式管理密切相關。袁同凱、宵雪靈認為,“這種‘全封閉式管理’制度,導致新疆生無法參與到當地社會中去,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化適應的‘分離’”,[7]這種“分離”產生的影響進一步延伸至大學階段,使得“人際環境”成為內高班大學生學業壓力的第三大來源。班克斯(James A.Banks)認為,多元文化教育的根本目標是“使屬于不同文化、人種、宗教、社會階層的集團,學會保持和平與協調互相之間的關系而達到共生”,[8](P105)而這恰恰是不少內地高校的短板所在。所以,各高校應充分意識到這一問題,站在文化融合與重建的高度上,以解決內高班大學生交往“內傾化”問題為契機,通過各部門協調推進校園多元文化建設,主動建構更適于不同族群學生融合共生的大環境以適應將來更加開放與多元的辦學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