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競男

工作中的許淵沖
北大暢春園,每至深夜,總有一盞燈亮起。那盞燈,屬于翻譯家許淵沖。它陪伴著他,在一個又一個黑夜,徜徉于唐詩宋詞和莎士比亞的世界;它更陪伴著他,以筆為槳撐起生命之舟,涉渡時光之海……
2021年4月18日,許淵沖先生迎來了自己的100歲生日。
這位能夠在古典與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縱橫馳騁,在中、英、法文的世界里自由穿越的大師,并非天生。許淵沖說,他年少時是討厭英文的,連字母都說不清楚,把w念成“打潑了油”,把x念成“嚇得要死”,把sons(兒子)注音為“孫子”……誰知到了高二,他背熟30篇英文短文后,忽然開了竅,成績一下子躍居全班第二。彼時,他的表叔、著名翻譯家熊式一用英文寫的劇本《王寶釧》和《西廂記》在歐美上演引起轟動,得到著名劇作家蕭伯納的高度評價,名聲大噪,更被少年許淵沖視為偶像。
各種機緣巧合,冥冥中為成長之路伏下草蛇灰線。
1938年,17歲的許淵沖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從贛江的清水走向昆明的白云”。
“一年級我跟楊振寧同班,英文課也同班,教我們英文的是葉公超。他是錢鍾書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還有吳宓,當(dāng)時都很厲害。”
在這里,他與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同窗,聽馮友蘭、金岳霖講哲學(xué),朱自清、朱光潛講散文,沈從文講小說,聞一多講詩詞,曹禺講戲劇,葉公超、錢鍾書講英文,吳宓講歐洲文學(xué)史……在這里,他遇到莎士比亞、歌德、司湯達、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說是把我領(lǐng)進世界文學(xué)的大門了。”
他的翻譯處女作誕生于大一。那時,在錢鍾書的英文課上,他喜歡上一位女同學(xué),為表達心意,便翻譯了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小詩《別丟掉》:“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送出去卻“石沉大海”。直到50年后,他獲得翻譯大獎,引起當(dāng)年那位女同學(xué)關(guān)注,致信給他,才又憶起往事。“你看,失敗也有失敗的美。人生的最大樂趣,就是創(chuàng)造美、發(fā)現(xiàn)美。”他翻譯每一句話,都追求比別人好,甚至比原文更好,“這個樂趣很大!這個樂趣是別人奪不走的,是自己的”。
浪漫情懷為他打開翻譯世界的大門,而真正走上翻譯之路的決定性時刻,出現(xiàn)于他在聯(lián)大的第三年。
1941年,美國派出“飛虎隊”援助中國對日作戰(zhàn),需要大批英文翻譯。許淵沖和三十幾個同學(xué)一起報了名。在紀念孫中山先生七十五周年誕辰的外賓招待會上,當(dāng)有人提到“三民主義”時,翻譯一時卡住,不知所措。有人譯成“Nationality,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外賓聽得莫名其妙。這時,許淵沖舉起手,脫口而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簡明又巧妙,外賓紛紛點頭微笑。
小試鋒芒后,他被分配到機要秘書室,負責(zé)將軍事情報譯成英文,送給陳納德大隊長。出色的表現(xiàn),讓他得到一枚鍍金的“飛虎章”,也獲得梅貽琦校長的表揚。
在當(dāng)年的日記中,年僅20歲的許淵沖寫下:“大約翻譯真是我的優(yōu)勢,我應(yīng)該做創(chuàng)造美的工作了。”
自此,擇一事,終一生。
“‘To be or not to be,你說說該怎么翻?”許淵沖很喜歡問人這個問題。
“生存還是毀滅……”多數(shù)人會這樣回答,畢竟朱生豪的這句譯文已成經(jīng)典。
“錯!生存還是毀滅是國家民族的事情,哈姆雷特當(dāng)時想的是他自己的處境,是他要不要活下去的問題!”每當(dāng)聽到這樣的回答,他都會激動起來,一雙大手在空中揮舞。
在翻譯界,許淵沖大名鼎鼎、德高望重,但也爭議不少。他綽號“許大炮”,不僅人長得高大、嗓門大,也好辯論、愛“開炮”。
于學(xué)術(shù),他是“少數(shù)派”。他堅持文學(xué)翻譯是“三美”“三之”的藝術(shù),要追求“意美、音美和形美”,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他總想通過“再創(chuàng)作”來“勝過原作”,更將追求美、創(chuàng)造美視為畢生目標(biāo)。而認為翻譯應(yīng)忠實于原文的人,指責(zé)許淵沖的譯文與原文不符,“已經(jīng)不是翻譯,而是創(chuàng)作了”。對此,他毫不避諱,甚至將自己的譯文比作“不忠實的美人”。
他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筆墨相伐,但欣賞他、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

許淵沖與妻子
錢鍾書對他頗為賞識,常以書信與他展開探討,錢在信中提到兩種方法:一種是無色玻璃翻譯法,一種是有色玻璃翻譯法。前者會得罪詩,后者會得罪譯。兩難相權(quán)擇其輕,錢鍾書寧愿得罪詩。而許淵沖認為求真是低標(biāo)準,求美是高標(biāo)準。“為了更美,沒有什么清規(guī)戒律是不可打破的。”他說,“在不歪曲作者意思的情況下,翻譯一定要把一個民族文化的味道、精髓、靈魂體現(xiàn)出來。只有堅持中國文化的美感,才能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也許,這就是他執(zhí)著于意譯的理由——讓世界看到中國文化之美。
許先生家里除了書,擺放最多的是與夫人照君的合影。夫人2018年去世,人們只能從照片中一睹伉儷情深。
雖然會寫詩,更會譯情詩,但如同那封“石沉大海”的信,許淵沖的感情生活一直波瀾不驚。他追求過好幾位心儀的女同學(xué),“都落空了”。“聯(lián)大男同學(xué)遠遠多于女同學(xué),男女比例是10:1,即使女同學(xué)全嫁給男同學(xué),也有九成男同學(xué)找不到對象。”他這樣安慰自己。
1959年除夕,38歲的許淵沖在北京歐美同學(xué)會的舞會上遇見了年輕美麗的照君,二人一見鐘情,攜手走進婚姻,相濡以沫60年。她不僅是妻子,也是許先生的生活助理、學(xué)術(shù)秘書,更是他的忠實粉絲——一路追隨,永遠崇拜。
這種愛,被紀錄片《我的時代和我》用鏡頭捕捉下來。
“老伴兒,咱們什么時候開飯合適?”
“打完(字)就開飯。”
“打完大約還需要多長時間?”
“大約5點鐘吧!還有一個鐘頭。”
他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她在一旁輕聲低語,搓著雙手。畫面一轉(zhuǎn),時鐘滴答作響,已經(jīng)快7點了。那年,她85歲。這樣的等待與陪伴,早已是家常便飯。
他們一起走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文革”中他挨批斗,屁股被鞭子抽成“紫茄子”,她找來救生圈,吹起來給他當(dāng)座椅;他骨折入院,嚷嚷“我要出院!我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她含淚勸慰,“你呀,不要動,不要孩子氣,一切聽醫(yī)生的”;他上電視一夜走紅,來訪者蜂擁而至,她替他擋在門外……在她心里,比她大12歲的許淵沖永遠像個兩歲的孩子,她愛他的純真,愛他“靈魂里不沾染別的東西”。他坦蕩如砥、心直口快,從不在人情世故上費心思,她在背后默默打理著一切,讓他安心沉浸于美的世界。
她是最懂他的人,常說:“許先生很愛美,唯美主義,他一生都在追求美。”從工作到生活,從外表到靈魂,無不如此。
他有多愛美呢?接受采訪,一定要穿上細格子西裝搭粗格子圍巾,淺棕加深灰,幾乎成了“標(biāo)配”。出門,風(fēng)衣、皮靴、帽子、墨鏡,一樣都不能少。別人夸他100歲了還是很帥,他哈哈大笑,說:“還可以吧!”
晚飯后,他總要騎自行車去吹吹風(fēng),看看月亮。紀錄片用鏡頭跟蹤他騎車的背影,雖然有些佝僂,卻如追風(fēng)少年。
直到那一夜,他騎車駛向一條新修的路,摔倒了。“倒了霉了,月亮下看見很亮的路,看不到坡啊!月光如水,從某種意義上講還摔得蠻美的……”那晚是中秋夜,月色正美。
遺憾的是,紀錄片上映時,夫人已去世兩個月。觀眾席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了許淵沖先生,掌聲雷動。“今天許先生本人也來了,他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再多看一眼奶奶。”導(dǎo)演在放映結(jié)束后的一席話,讓很多觀眾潸然淚下。
夫人離開的第二天,學(xué)生們到他家中探望。他們擔(dān)心已經(jīng)97歲的老先生撐不住,結(jié)果驚訝地看到,許淵沖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電腦前,他正在翻譯英國作家、唯美主義代表人物奧斯卡·王爾德的全集。他說自己幾乎徹夜未眠,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想了很久,然后翻開王爾德的書。“不用擔(dān)心我,只要我繼續(xù)沉浸在翻譯的世界里,就垮不了。”
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般走過一個世紀,他的秘訣就是如此簡單——心無旁騖。“我為什么能活這么久?因為我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美。我的翻譯是在為世界創(chuàng)造美。”
他最愛的月亮,早已融入他的生活、生命,成為一種人生意象。1938年11月4日,剛剛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許淵沖在日記中興奮地寫下:“今夜月很亮,喝了兩杯酒,帶著三分醉,走到操場上,看著半圓月,憶起往事,更是心醉神迷。”
百年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已至期頤。天邊還是那輪明月,清輝之下,他將光陰幻化成詩,留下永恒之美。
他揮灑著詩意,走過百歲人生。
(荷 鋤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21年4月16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