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興

2020年2月7日,韓國加平郡,約4000名市民參加集體婚禮
低生育率危機,最早出現在歐洲,隨后向其他地區蔓延。如今,歐洲生育率相對穩定,不少亞洲國家卻被生育頹勢籠罩。根據世界銀行數據,韓國、新加坡的生育率近年不斷觸底,在2020年度全球各國生育率排行中,兩國分列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
生育率持續下跌,會發生什么?也許會讓一個國家消失。15年前,牛津大學人口學家大衛·科爾曼預言,如果韓國生育率狀況持續惡化,“韓國或成第一個因人口問題從地球消失的國家”。
2015年,韓國國家研究中心通過人口模擬預測,給出了具體的數字:“最后的韓國人”將活到2750年,然后韓國徹底滅絕。
今年,伴隨著全球最低生育率之國的稱號,韓國正式邁入人口“死亡交叉”——出生人口少于死亡人口。據韓國行政安全部的數據,該國2020年共出生27.58萬人,死亡30.78萬人,人口自然減少3.3萬余人。死亡交叉元年的開啟,也讓關于該國的人口預言再次成為焦點:韓國似乎正在“消失”。
而拉響“消失”警報的顯然不止韓國。東北亞和東南亞文化圈的發達國家,都正在遭遇人口危機。如何挽救生育率,成為這些國家政府的艱巨任務。
學術界普遍認為,21的總和生育率(女性在育齡期間人均生育數)是“世代更替水平”:女性生育的新生兒數目,恰好平衡死亡人數。國家“總和生育率”達到這個數字,人口總數可以保持穩定。若低于這個標準,則會出現人口負增長。

2020年,韓國邁入人口“死亡交叉”,出生人口比死亡人口少3.3萬
/韓國和新加坡生育率惡化趨勢趕超日本,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生育危機最為嚴重的國家。/
2005年,奧地利人口學家魯茨提出“生育率陷阱”。他認為,一旦國家總和生育率跌破1.5,那么就會如掉入陷阱一般難以回升。1.5被普遍視為生育警戒線。
而韓國、新加坡、日本等發達國家,這一數字均低于1.5的閾值。日本被低生育率困擾多年,該國總和生育率從1970年代開始遞減,1990年代降至1.5,之后便沒能從“生育率陷阱”爬出。2008年,該國步入“死亡交叉”。目前該國總和生育率徘徊在1.4左右。
韓國和新加坡則“后來居上”,生育率惡化趨勢趕超日本,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生育危機最為嚴重的國家。兩國總和生育率跌進“生育率陷阱”后,近些年都低于1.3,均進入“極低生育率”時代。
其中,韓國最為“岌岌可危”。2019年,該國總和生育率跌至0.92,成為全球唯一總和生育率低于1的國家。一年后,該數據進一步下降至0.84。新加坡也不容樂觀,2020年,該國的總和生育率跌至歷史最低水平,僅為11。
而更令兩國政府憂慮的是,新冠疫情造成的負面影響,即將在接下來幾年的生育數據中顯現。疫情的不確定性,降低了人們結婚生子的意愿。
韓國央行稱,因為新冠疫情,該國生育率雪上加霜,預計一年后將跌至0.72。新加坡總理府也表示,新冠疫情讓新加坡2020年結婚人數減少10%,很多年輕人擱置了生育計劃,預計第二年的生育率會更令人失望。
為了挽救逐年下跌的生育率,陷入生育率陷阱”的韓國和新加坡,采取了多項措施鼓勵生育。其中,最為直接和常用的,是“重金求子”。

2021年1月12日,韓國首爾,在下雪天外出的市民
在被科爾曼點名后,韓國成立了由總統直接管控的“低生育率-老齡化社會委員會”,以提高當年1.08的總和生育率。據《韓國時報》報道,在過去的15年里,韓國政府投入了高達200萬億韓元(約1.16萬億元人民幣)幫助提高出生率。歷屆韓國政府,都嘗試通過經濟援助刺激國民生子。
但如今0.84的生育率,似乎在宣告政府多年政策的失敗。生育率走低的趨勢沒能得到遏制,年輕人的生育意愿未能提升。
32歲的金榮鐘,目前在首爾工作。他告訴《看世界》,因為經濟壓力,他計劃40歲左右再結婚生子,而他的很多朋友都對生子沒有興趣。“生孩子,必須得有房子,但在首爾買套房實在太困難。想要買房需要先貸款,但政府的房地產政策讓借貸都變得遙不可及。”
正如金榮鐘所說,高房價成為許多韓國年輕人的“避孕藥”。今年4月,韓國統計局調研了21萬對2014年結婚且5年內沒有離婚的夫婦。數據顯示,83%的有房夫婦在結婚5年內,擁有了至少一個孩子。而在沒房的夫婦中,僅有40.7%選擇生子。
除了讓人望而卻步的高房價,養育成本也讓韓國青年倍感壓力。“韓國現在的情況是教育費用極其高昂,占據了養育孩子的大部分費用。首爾高中一學期就要500萬韓元(約3萬元人民幣)。大學的學費也非常貴,動輒一年就要1000萬韓元(約6萬元人民幣)。更不必提孩子從小要上的各種補習班的費用。在韓國,子女能上怎樣的學校,取決于父母的經濟能力。”
當提及政府的補貼政策時,金榮鐘說,這種補貼沒有意義:“目前政府的補貼政策基本都是一次性或短期的,而非長期的。相比于年輕人的經濟負擔,這些只是杯水車薪。”金榮鐘說,“如果政府真的想提高生育率,首要任務是降低教育費用;同時,政府應該出臺完善的新婚貸。”
而韓國女性面臨的生育壓力更為多重。26歲的李英珠來自韓國大邱,正在慶熙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她向《看世界》吐露,韓國職場對女性的不公平,打擊了她成為母親的想法。“韓國很多企業在招聘時會問女性生育話題。甚至,很多中小企業會在職員懷孕后,找理由辭退。”

韓國大企業招聘時,對女性年齡會有要求。圖為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她補充道:“孕育孩子后重返職場也困難重重。三星、SK等大企業招聘時,對女性年齡會有要求,27歲以上申請成功率很小。”李英珠說,她現在只期盼能有好工作,暫沒心思考慮結婚生子。
接受采訪的年輕人,表露出的是韓國許多青年的無奈。房價、就業和教育成本,這三點正是構成生育環境的重要因素,但政府均未能解決。
而比起韓國,新加坡的生育環境似乎優越許多。新加坡政府“居者有其屋”的政策,讓該國80%以上的人都住在政府提供的廉價組屋里。該國的公立教育、醫療都很完備。女性在職場中的待遇也相對公平。
同時,新加坡也推出了許多鼓勵生育的政策。生子會得到8000至1萬新幣的獎勵,生得越多,獎勵越多。政府還會提供撫養補助、新生兒補助。近期,新加坡政府又在原有生育福利上,追加一次性生育補貼3000新幣,撫養補助額度也將提高。
但在新加坡,筆者還是會聽到“養不起”的抱怨。38歲的Wendy Ho,已經是兩歲孩子的媽媽。她告訴《看世界》,生完孩子后,她換了更高薪但也更辛苦的工作。因為工作忙碌,沒時間照顧孩子,她雇了菲傭。
她有些難過地表示,有了孩子后,她的生活質量下降了。最明顯的感知是,她在選擇餐廳時會猶豫。她明確地表示不會生二胎,因為她和丈夫的經濟能力僅可以養育一個孩子。
雖然她的孩子還很小,但Wendy已經在為孩子的未來感到焦慮。Wendy說,她給孩子找女傭用了整整一個月,最終挑選了中英文都非常流利、文化程度較高的用人。此外,她正在思考為孩子報什么補習班。她說:“新加坡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出色。”
Wendy的話,其實是新加坡“Kiasu”(怕輸)文化的體現。在這樣的環境中,孩子的養育成本取決于父母給孩子設定的起跑線。
而這也是日、韓、新加坡等發達國家的普遍現象。這些國家的社會競爭壓力,延續到了下一代的教育競爭上。面對他們的需求,政府的補貼支持力度有限。生活壓力和養育成本,使年輕人在生育問題上慎之又慎。
除了生育壓力帶來的“不敢生”,生育率走低的另一原因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享受一個人的生活。
1995年出生的娜娜,是韓國典型的“neo-single”(享受單身文化的年輕一代):與被動的單身人士不同,他們不追求戀愛。這一趨勢在韓國年輕人中愈發顯眼。據韓國研究公司的一項民調,74%的韓國95后認為單身也不錯。“我不想結婚生子,因為我認為個人幸福更重要。如果我生了孩子,我的生活會變得以他(她)為主,這會占用我很多精力。在韓國,女性在家庭中承擔了太多責任。”
今年39歲的Wing-cheong Ming,在新加坡擔任媒體編輯。他告訴《看世界》,自己很明確以后不會結婚生子,這是他的生活態度。他覺得有朋友和家人的陪伴已經足夠,他很享受現在的自由和充實。
Ming不是個例。《新加坡2020人口簡報》顯示,新加坡正在面臨單身獨居潮。他說,新加坡政府在大力鼓勵生育,但不意味著,單身青年享受不到福利。他指出,按照新加坡的政策,他35歲后即便沒有結婚,依然可以購買新的“兩房式組屋”。
在數年前,新加坡單身人士無法申購組屋。但自2013年7月起,新加坡建屋發展局允許35歲及以上符合條件的公民購買非成熟區的兩房式新組屋。
新加坡的養老政策也越來越完善。在新加坡,文化氛圍是“成功地老去”。Ming認為,他工作獲得的公積金,完全可以滿足他之后退休生活的需求。
/新加坡政府在大力鼓勵生育,但不意味著,單身青年享受不到福利。/

新加坡一個高檔小區內,替雇主照看孩子的菲傭們
韓國也是如此,李英珠和娜娜都不擔心養老問題,認為年老后可以負擔自己的生活。這樣的環境和氛圍,讓這些國家的年輕人在生育上擁有更自由的選擇。
在這樣的背景下,韓國、新加坡能從“生育率陷阱”中走出來嗎?
兩國政府都已經意識到,“重金求子”策略是不夠的,政府還需要更多努力。韓國衛生與社會事務研究所稱,更大的性別平等和更少的工作時間將鼓勵更多的生育。新加坡政府則已推出專屬父親的長期帶薪陪產假,積極鼓勵男性在撫育孩子中的參與度。
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教授楊李唯君表示,這類鼓勵男性參與家庭生活的措施,或能推動亞洲進入“性別革命的第二階段”,從而真正扭轉韓國、新加坡等國的低生育率趨勢。
15年前提出韓國消失論的大衛·科爾曼近日也表示,東亞文化圈國家的低生育率仍將持續一段時間,直到體系性的問題如女性地位問題等被解決。他同時表示,這些國家的文化改變正在緩慢進行,這可能會使生育率最終回到可持續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