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有學者認為“馬路”最早出現的語源,來自《左傳》中出現的“馬路”,應解釋為“大馬車”,認為“馬”為“大”義,“路”為“輅”,解釋為“大車”。文章分別從文字、語法、語境的角度進行探索分析,并對《左傳》中的“路”字詞語進行窮盡式探索,以此確定《左傳》中的“馬路”應當還表示“道路”義,并由此認為《漢語大詞典》中的“馬路”義項有待商榷。
關鍵詞:《左傳》;“馬路”;車;道路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23-0-03
近幾十年來,學界一直對現代漢語中的“馬路”的詞源問題十分關切,相關研究成果亦層出不窮。筆者認為,無論現代漢語中的“馬路”出處為何,《左傳》中的“馬路”仍值得探究。文章從《左傳》中的“馬路”入手進行探討,希望對往后研究現代漢語中的“馬路”的詞源問題提供借鑒。
1 先秦漢語中的“馬路”問題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一些漢語詞的內涵發生變化,“馬路”的詞義也在發生改變。筆者認為,漢語中“馬路”的詞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從古至今,“馬路”詞義一直在改變。比如《漢語大詞典》中對“馬路”(第12卷,780頁)一詞的解釋就分為古今兩類,“古指可以供馬馳行的大路”“今指城市或近郊的供車馬行走的寬闊平坦的道路”。《左傳》中的“馬路”出現在《昭公二十年》“褚師子申遇公于馬路之衢,遂從”,這是如今可以發現的“馬路”的最早語源。首先,“馬”字中含有“大”義,此為學界公認,而筆者認為其中的“大”義為隱性含義,可以指明,亦可以不指明,如我們如今的“公路”,一說出來就給人以筆直和寬敞的意味。因此,《漢語大詞典》中解釋為“大道”不為過,因此不再贅述。其次,有學者認為《左傳》中的“馬路”應解釋為“(大)馬車”,“路”為“輅”,解釋為“車”義。這樣的例子在古代文獻中也是屢見不鮮,如《左傳·宣公十二年》:“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沈玉成認為《左傳·宣公十二年》此處的“篳路”為“柴車”[1]。《康熙字典》中對“路”的解釋:“又車也。《詩·魏風》:‘殊異乎公路。《傳》曰:‘路,車也。”這幾處“路”都解釋為“車”。那么《左傳》中的“馬路”也應當解釋為“車”義嗎?根據筆者的分析研究,從以下四個方面綜合得出《左傳》中“馬路”的含義還應當為“供馬車行駛的道路”。
2 有關“馬路”問題的討論
筆者擬從文字、語法與語境三個角度進行詳細分析,探索不能將“馬路”中的“路”當作“輅”的依據,并解釋“馬路”為“供馬車行駛的道路”的合理性。
2.1 文字角度,為意義相關的假借
首先單獨從文字的角度探討“路”與“輅”之間的意義關聯,并由此出發,了解將“路”解釋為“輅”是否具有合理性。
2.1.1 “路”與“輅”為同源字
依據王力先生的上古音韻系統,“路”與“輅”都為來母,鐸部,雙聲疊韻。《玉篇》也解釋“輅”為大車的義項,并且“輅”在《說文解字》中被解釋為車軨前的橫木,亦是車上的部分裝置,茲用為車。說明“路”與“輅”意義相關,但相關意義不是與“道路”或者“車”有關,而是與“大”有關。我們知道,“路”“輅”“硌”三者皆為同源字[2],“輅”為大車,“硌”為大石,而“路”本身就含有“大”的意味。古代漢語中多為單音節詞,此三者處于同一以“大”義為聚合的語義場。因此,不僅“馬”字含有“大”義,“路”字同樣含有大的意味。這也可以再一次說明,解釋“馬路”中的“馬”字為“大”義其實缺乏意義,因為“馬”和“路”字都含有“大”,這更說明“大”其實是“馬路”的隱性義項,是不需要花大量篇幅作過多闡釋的。
2.1.2 “路”是“輅”的假借字
《康熙字典》對“輅”的解釋:“又與路通。經書車輅之輅多作路。”[3]筆者認為,“路”解釋為“車”義,應該屬于本有其字的假借現象。假借是一種文字現象,由于假借字之間意義沒有聯系,與詞義發展無關,并不能把“馬路”解釋為“馬輅”,即“馬車”。
而同源字與假借字之間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蔣紹愚先生在《古漢語詞匯綱要》中講:“同源字的假借,是本字與假借字之間意義有關聯的假借。”[3]這就為“路”與“輅”意義相關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而“路”與“輅”既通假,意義上又存在關聯,并且在《左傳·宣公十二年》已經有“路”作“輅”,解釋為“車”義的先例。因此,《左傳》中“馬路”的“路”解釋為“車”,在理論上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單從文字的層面看不出所以然。
2.2 語法角度,“馬路之衢”為定中結構
由上文可知,“路”解釋為“輅”單從文字的角度而言具有合理性。現在我們將視野放寬,將“馬路”作為一個整體看待。其實,由于古代漢語中單音節詞占絕大多數,我們在一開始并不能確定“馬路”是詞語還是詞組,抑或兩個不相關的漢字的隨機組合。我們知道“褚師子申遇公于馬路之衢”這句話是一個狀語后置句,在現代漢語中的語序應為“褚師子申于馬路之衢遇公”,即“褚師子申在‘馬路之衢遇見衛侯”。因此,我們要探討的即“馬路之衢”的意義。根據上下文,“馬路之衢”應是方位短語或者時間短語。應明確此處的“之”不能為代詞,若為代詞則句法、語義皆不通。下面討論“之”的其他可能。
2.2.1 “之”為助詞
有關“之”為助詞可以分為三種情況進行分析。首先,可以認為“之”是定中結構的結構助詞,為定語的標志。“馬路之衢”即“馬路的衢”,暫且講得通。這里不再討論作為補語標志、賓語前置標志的情況。其次,“之”還可以是主謂之間取消句子獨立性的助詞。句中有主語且“衢”應當為名詞,不能作謂語,因此不成立。還有的“之”字在句中只起調節音節的作用,無實義。“馬路之衢”即“馬路衢”,至此意義不明,不成立。由此,可以得出“之”作為助詞的情況下,當“之”是定中結構的結構助詞時,此時合理。
2.2.2 “之”為動詞
再探討“之”為動詞的情況。“之”的意思為“往,到……去”,那么在句子“褚師子申遇公于馬路之衢”中,“之”為動詞,后跟處所名詞,譯為“褚師子申在馬路上遇見衛侯,(褚師子)往衢去,于是跟了上去”,“(褚師子)往衢去”解釋為“褚師子往十字路口去”與上下文語境不符,文中提到的應當是“褚師子申遇見衛侯,于是跟從衛侯上了車”,不存在“褚師子往十字路口去”這一多余的動作,因此“之”為動詞不成立。
由此可知,“之”為定中結構的結構助詞“的”,“馬路之衢”當為定中結構。而由“‘馬路的十字路口”可以得出“馬路”二字組成的無論成詞與否,至少應當是一個名詞詞組。
2.3 語境角度,譯為“馬車”存在歧義
《左傳》是我國最早的一部系統完備的編年體史書,更是先秦散文著作的代表,比較完整地保存了當時最具有價值的字詞。同時,在文言實詞中,詞義引申現象明顯,因而一直以來《左傳》中的字詞都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下面分析《左傳·昭公二十年》中唯一一處出現“馬路”的語段部分:“公聞亂,乘,驅自閱門入,慶比御公,公南楚驂乘,使華寅乘貳車。及公宮,鴻駵魋駟乘于公,公載寶以出。褚師子申遇公于馬路之衢,遂從。過齊氏,使華寅肉袒,執蓋以當其闕。齊氏射公,中南楚之背,公遂出。”根據沈玉成先生的《左傳譯文》,此段應當譯為“衛侯聽到動亂,坐上車子,驅車從閱門進入國都。慶比駕車,公南楚做驂乘。派華寅乘坐副車。到達公宮,鴻駵魋又坐上衛侯的車子。衛侯裝載了寶物出來。褚師子申在馬路的十字路口遇到衛侯,就跟上去。經過齊氏那里,讓華寅光著上身,拿著車蓋遮蔽空檔。齊氏用箭射衛侯,射中南楚的背,衛侯就逃出了國都”[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對“褚師子申遇公于馬路之衢”注:“顧棟高《大事表》七之云:‘此當為城門內之衢道。”[4]《說文解字》將“四達”稱為“衢”,并指出“衢”為形聲字,從行瞿聲[5]。而“行”的甲骨文“”[6]像是四通的道路,與“衢”之義又不謀而合。《荀子·勸學》中有言,“行衢道者不至”。這里的“衢道”為“歧路、岔路”,這是“衢”的引申義,不當一概而論。因此,沈玉成將句中的“衢”譯為“十字路口”是合理的,這也與上文的推理互相發明。
可以假設《左傳》中“馬路”的“路”為通假字,并擇其本字去破假借,那么此句應為“褚師子申遇公于馬輅之衢,遂從”。由上文可知“馬路”應當是名詞詞性,若把此處的“馬路”當作“馬輅”,即馬車,至此還講得通,那么“馬路之衢”為“馬車的十字路口”就顯然存在歧義。若此處的“馬路”為“供馬車行走的道路”,“馬路之衢”為“供馬車行駛的道路的十字路口”,則語意通順。因此,“馬路”不應當為“馬車”,而應當是“供馬車行駛的道路”。
3 《左傳》中“路”字探究
筆者對《左傳》中“路”字詞語進行窮盡式探索,經過檢索得知《左傳》中出現“路”字共45處,可以分為四類,這里直接進行分析,不再一一詳列。
3.1 表示人名
共計7處,約占《左傳》中所有“路”字詞語的15.6%。分為三類。分別為“子路”,共5處。又“季路”,共1處。又“工尹路”,共1處。由于都是人名,因此缺乏討論價值。
3.2 表示“車”
共計20處,約占《左傳》中所有“路”字詞語的44.4%。可以分為七類。其中“戎路”,共2處。又“大路”,共7處。又“篳路藍縷”,共2處。又“先路”,共2處。又“次路”,共1處。又“二路”,共1處。還有昭公四年中出現的表示叔孫隨葬用的“路車”,共5處。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表示“車”義的“路”字詞語分布得都非常聚集,常出現在一篇上下文中,并且大多使用在“贈、賜、與”等表示“給予”義的詞語后,還有出現在褒獎、隨葬等場合。由此,可以得出表示“車”義的“路”字詞語出現的條件較為苛刻,并不是任意使用的。
3.3 表示“道路”
共計11處,約占《左傳》中所有“路”字詞語的24.4%。可以分為四類,其中“逵路”,共1處。又“道路”,共4處。又“保路”,共1處。原句為“王之在隨也,子西為王輿服以保路,國于脾泄”(定公五年)。杜預認為此處當為以保安道路人。沈玉成以為是用來收集保護潰散的人。可以得知“保路”中的“路”也應當解釋為“道路”義。又“路”單用,共5處。并且表示“道路”義的“路”字詞語分布較廣,在使用上沒有具體的限制。
3.4 表示“正”
共計6處,約占《左傳》中所有“路”字詞語的13.3%。只有1例“路寢”,共6處。
3.5 馬路
這里將“馬路”單列出來說明。可以看到,在《左傳》中表示“車”義的“路”字詞語還不到一半,而表示“道路”義的“路”字詞語也近1/4。因此,不能說《左傳》中存在“路”字表示“車”義,就說“馬路”是“馬車”。還有學者認為此處的“路”就為“馬車”義,這一解釋就更不通。從語義的角度分析,若將此處的“馬路”認為是古代戰車,必是馬拉之車,因此,“馬路”此處的“馬”字就顯得過于累贅,而再提一次“馬”亦是語義重復。
4 車馬制度,“通馬”為“通馬車”
我們知道“六藝”是周朝的貴族教育體系,而“六藝”之一的“御”即駕馭馬車戰車的技術。可見,在傳統的中原文化中,馬不單騎,而在軍事戰爭中,也是用馬拉車作為戰車,也不單騎。筆者推測一般為少數民族,特別是草原文明的民族將騎馬文化帶入中原地區,自此逐漸盛行。又由“古者服牛乘馬,馬以駕車,不單騎”[6]“戰國以前,馬以駕車,單騎則行于六國時”[7]可知,在戰國之前,“通馬”即“通馬車”,直到戰國時,才逐漸盛行單騎。可見,文獻《左傳》中單騎馬亦是不常見的,而馬一般情況下都是與車捆綁,“車馬”一體論,在那時還是可信的。因此,“馬路”單指“行馬的道路”亦是不通的。由此,《左傳》中的“馬路”應當是“供馬車行駛的道路”,不單指通馬的道路。
這里需要注意,“車”“馬”從上古起就相提并論,但之后“車”“馬”逐漸解體,如“人困馬乏”“指鹿為馬”“青梅竹馬”等詞中的“馬”字是否可以解釋為“車”呢?顯然是不能的。這里可以看出,“車馬”一體也應當是有特定的時空限制的。筆者認為這個特定的時空應當是先秦的中原地區。
5 結語
經分析,筆者認為,《左傳》中的“馬路”的準確解釋應當為“供馬車行駛的道路”,而《漢語大詞典》的第一個義項也用《左傳》的例子作為首例書證,不夠準確,其釋義應當改為“古指可以供馬車馳行的大路”,而不應當單為“供馬馳行的大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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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曉冉(1998—),女,江蘇連云港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