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約翰·盧茨

露絲的鼻子上有泥巴。
雖然泥巴不是很多,但已經足以引起別人的懷疑了。萊克思考再三,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但轉念又想,這樣做是很愚蠢的,于是,他假裝在認真看那條領帶。領帶的底色為綠黃相間,上面的圖案是一只凝視的眼睛。
“這領帶不錯嘛。”他一邊撫摸著領帶一邊說。
露絲警惕起來。這名顧客三十多歲,藍色眼睛,黑色鬈發,外貌英俊,臉上掛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估計他一直是這樣的表情吧。他身上的西裝質量還行,是那種灰色的羊毛混紡布料,但絕對不是裁縫手工制作的。讓露絲警惕起來的是這個人不可能真的喜歡那條領帶,而且,他看上去那么自信,似乎掌握著某個重大秘密。
露絲暗想,那又怎么樣呢?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秘密,甚至是重大秘密——露絲就是這樣。
“你這里只賣領帶,”那名顧客問,“我沒說錯吧?”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和露絲不約而同地掃視著這間位于鬧市區的小店。小店的天花板很低,讓人感到非常壓抑,而且展示領帶的那些架子也擠在一起。
“我們是小店,沒有多余的地方賣其他東西。”露絲說。
她以為他接下來會說店里的領帶是他能想象到的最丑的領帶。她等待著他這句話,但是,他沒說。確實,那些領帶集中在一起,已經構成了一種視覺攻擊,其中一些領帶真的特別“辣眼睛”。
“你要買這條?”站在柜臺后面的露絲問。
“是的。”
他從錢包里掏出五張十美元鈔票給了她,看著她將錢塞進了收銀機。
“也不找錢給我?”他問。
“算上稅,”露絲說,“不多不少,正好五十。”
“便宜點吧。”那人微笑著說。
露絲沒有搭理他,只是認真地將那條丑陋的領帶疊好,放進袋子里。
“沒有發票?”
“不是給你領帶了嘛,還要什么發票。”露絲也笑著說。
“有道理。”她還沒來得及道謝,他就已經道了一聲謝謝。接著,他走到門口,打開門。門上的小鈴鐺叮當作響,好像在發出微弱的警告。“我會告訴我朋友,這里有一家領帶店。”他說著,走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
露絲說你可千萬別忘記告訴你朋友啊,然后閃身來到了那道布簾的后面。布簾后面是里屋,那里有一段木頭臺階。順著木頭臺階往下走,就來到了挖掘現場。
“我賣了一條領帶。”她沮喪地說。
多娜和科琳停止了挖掘。多娜有著長長的紅發,綠色的大眼睛,雖然身上臟乎乎的,卻無損她的美貌。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參加選美競賽的選手。科琳是金發女郎,心形臉,招人喜愛,但她看上去弱不禁風,不像是適合參加任何競賽的那種女子。科琳手中的鐵鍬比多娜的要小一些,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辦法,身上居然沒有一點兒泥土。這三名女子的年齡相同,都是二十一歲,上的是同一所大學——皮爾龐特大學。這一學期早已經結束,她們沒有課,于是三人就商量著在暑假里做個什么項目。最后她們決定要做的項目是搶銀行。眼下她們就在忙活這件事。
具體而言,她們的目標是領帶店對面的那家銀行。這家名叫“系條領帶”的小店是她們六個星期前才買的。店主急于把小店脫手,因為他想到佛羅里達去養老。小店本來是賣珠寶的,但這三個試圖搶銀行的人將它改成了領帶店,店里賣的全是些非常難看的領帶。從對待顧客的態度到商品價格,她們想盡一切辦法趕跑顧客。她們不希望有人來買東西。她們想集中精力挖地道。
地道將從第九大道下面穿過,一直挖到“國家銀行”第六分行的金庫下面,然后再向上挖。地道已經挖了一半。
“這樣的事肯定會發生——有人買領帶。”多娜說著,脫下工作手套,捋了捋頭發。這頭發是昨天在伊凡德美發店做的,價格不菲。
“但是,買領帶的這個家伙有些不對勁。”露絲說。她個子不高,瘦卻結實,灰褐色頭發留的是刺猬頭,朝天鼻上方是兩只棕色的眼睛。她一點也不像參加選美競賽的選手。如果她生來是一條狗,肯定是屬于那種善于挖洞、捕殺穴居動物的小型犬。
“他看上去像警察嗎?”科琳的眼睛瞪得圓圓地問。
露絲想了一會,說:“他看上去不夠誠實,應該不是警察。他好像內心并不喜歡那條領帶,但他裝得挺像。”
“他挺可愛的嘛,”多娜說,“根據你的描述,我敢說他挺可愛的。”
“可愛的同時也危險。”露絲說。
“是你的菜。”多娜說。
露絲沒有反駁。
“賣領帶是整個行動計劃的一部分,”科琳說,“畢竟,我們的店在做生意呢。”
這簡直就是一句笑話,因為她們三個人都來自那種富裕得難以想象的家庭,也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有可能上得起皮爾龐特那樣的名校。她們年齡一樣大,性格也相同,都討厭家里有錢,討厭自己對家人的依賴。她們要獨立。她們要反抗。這一點也不稀奇。這種年輕女孩要背叛家庭、做些出格的事情,手法多著呢。她們可以反對這個,反對那個。在露絲看來,大部分手法都有人用過了。于是,她說服多娜和科琳擱置了她們原來的“事業”(一個人的“事業”是反對世界政府,另一個人的“事業”是尋找卵子的替代物,把女性解放出來),和她一起搶銀行。她們做這個和錢沒有任何關系。搶銀行這樣的事是那些沒有錢的人干的,而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還有,即使她們搶了銀行,又有誰會懷疑到她們頭上呢?因為她們的家庭都太有錢了。
誰也不會懷疑她們。
誰——沒有人。
三人一致認為這件事真是太絕了。于是,她們在第九大道下面挖起了地道。每天晚上,露絲坐地鐵去她們停放卡車的地方,將那輛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卡車開到領帶店,將車倒到小店的后門那里。但是,這車停在后門那里不是送貨,而是裝土。裝好之后,她把車開到新澤西州,將土卸掉。新澤西州的綽號是“花園之州”,土在那里總能派上用場的。
“我們賣掉一條領帶,這并不是什么災難。”科琳高興地說。
“那條領帶是災難。”露絲說。
“那我們該怎么辦?”多娜倚著手上的鎬,風情萬種地問。
露絲戴上手套,拿起鐵鍬。
“挖地道。”露絲說。
* * * *
挖地道是樁苦活。這里的三個人,她們的手上以前從來沒長過老繭,只有科琳的手上曾經起過一個大水泡——那是在一次激烈的網球比賽之后才有的水泡。現在,雖然她們都戴了手套,三名年輕女子的手上還是起了硬硬的老繭。
她們已經挖了快一個月了。
因此,當她們干完了一天的活,關掉她們掛在地道里的臨時電燈,爬上地面,準備在領帶店的盥洗間里簡單洗洗,然后離開的時候,卻遇到了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三個人的失望和恐慌之情可以想象。
露絲和其他兩個人一樣驚慌,但她立即察覺到一絲異常。雖然情況不妙,卻好像不是那么糟糕。
這三名警察或站或坐,但他們的位置很奇怪:一個人坐在收銀機旁邊的柜臺后面,另一個人懶懶地坐在地上,第三個人斜靠著領帶展架旁的墻,一副漫不經心卻又警覺的樣子,好像在等著隨時可能進站的公交車似的。三名挖地道的姑娘從地下上來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他們,因為三名警察早已揭開了通往里屋的那條布簾。
斜靠著墻的警察就是那天早些時候買綠黃相間領帶的人。
真嚇人,露絲想。這么多藍色制服、閃閃發亮的黑皮帶和銀色警徽。三名警察手中的槍對準了三名銀行搶劫犯。
“天哪!”多娜喊道。
“啊,不!”科琳叫道。
“我覺得你看上去不像個誠實的警察。”露絲對那個買領帶的人說。
“呃,你說對了。”那人面帶微笑說。他艱難地離開了倚著的墻,站直了身子,那樣子似乎剛才和墻粘在一起了。“我叫萊克。”接著,他又指指柜臺后面的那個警察說:“他是芬克警官。”
芬克笑著點點頭。他是個瘦子,粉紅色的眼睛,頭發比多娜的還要紅。
“這位是安德雷皮尼諾警官。”
安德雷皮尼諾一副典型的拉丁美洲人長相,只是鼻子太長了一些,上面還長了一個膿包。他也微笑著點點頭。
“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句話……”多娜問芬克。那三個男人中只有芬克是紅色頭發。
三名警察相互看了看,將手中的槍放回槍套。
啊,不,露絲想,他們這是要給我們戴手銬了。
“我們是610警區的‘保險柜和閣樓小隊。”萊克說。
“你們幾個是一個小隊的?”科琳問。
“雖然你看我們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小隊的,”萊克說,“但我們確實是。幾周來,我們一直在觀察你們幾位,然后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個結論:你們準備搶劫街對面的銀行。”
“啊,”多娜說,“那家銀行。”她朝芬克笑笑,芬克把頭一歪,像被人催眠了一樣,入迷地盯著她。
“我們要逮捕你們,”萊克說,“這是我們的工作。”
“也是我們的責任。”芬克說。
“但你們不會那樣做的。”露絲說。
“你說對了!”芬克說。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多娜看,好像準備向她討要糖果似的。
“我們調查過你們三位女士的情況了,”萊克說,“知道你們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你們的家庭背景。”
“都是富家的千金。”安德雷皮尼諾說。
“他說得對。”露絲說。
“但是他目前還沒有向上司或地區檢察官報告這件事,”萊克說,“芬克和我也一樣,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因此,除了我們這六個人,誰也不知道你們的計劃。”
“我們馬上是不是要在坐牢和生不如死之間做出選擇?”多娜問。她看著芬克,似乎她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女士們,別誤解我的意思,”萊克說,“這不是什么選擇不選擇的問題。我們來這里的目的是要綁架你們。”
“太棒了。”露絲說。
“你們考慮考慮吧,”萊克說,“綁架這個主意真的不賴。你們搶劫‘國家銀行第六分行并不是為了錢。你們就是我們警察說的那種‘叛逆的年輕人。當然了,對于你們,我們還有其他叫法。所以呢,你們即將要面對的不是因為搶劫銀行未遂而入獄十五年或二十年,而是要和我們合作,乖乖地被我們綁架,幫我們從你們的有錢父母那里搞錢。如果他們支付贖金,我們就和你們分。你們這樣的富人肯定買了綁架險,因此,保險公司會賠償你們家人付出的贖金,這就意味著你們的家人不會有任何經濟上的損失,你們也不會受到傷害。”
“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什么綁架險。”露絲說。
“如果沒有買這種保險,你是不可能上皮爾龐特大學的。”萊克說。
“哦。”
“我們的計劃是把你們從這里帶到鄉間去,那里環境不錯。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會一直和你們在一起。我們知道,你們三位女士都過慣了奢侈的生活。你們在那個地方有電視和雜志看,有好吃的,有好喝的——什么都有,就是沒有電話。你們要做的就是配合我們提出的贖金要求,提供證據,讓你們的家人知道你們還活著。你們要說服家人,千萬不能報警。我想,在說服別人這件事上,你們三個人應該都很擅長吧。”
“我們還擅長勸別人放棄。”多娜說。
安德雷皮尼諾搖搖頭說:“但在綁架這件事上,想勸我們不干是不可能的了。”
領帶店里的六個人很久都沒有說話。
“你說完了?”露絲終于忍不住問道。
萊克點點頭說:“是的。這要比搶銀行安全得多。”
露絲看著科琳,科琳看著多娜,多娜看著芬克。
“我看行。”露絲說。多娜點點頭。科琳的臉上愁云密布,但接著也點點頭。
萊克笑了。進展順利。“我們的那輛SUV停在領帶店的外面,你們現在和我們一起上車。車里可以坐八個人,所以六個人可以坐得很舒服啦。還有,車窗以及車門的控制開關都在駕駛員那里。”
“雖然我們沒有被你們逮捕,”多娜說,“但還是成了你們的囚犯。”
“是的。”芬克說。
“呃——”多娜說。
“我們的衣服問題怎么解決?”科琳問,“還有,我們的化妝品怎么辦?”
“你們可以列一張購物清單給我們。”萊克說。
三名人質聽到“購物”這個詞,立即笑逐顏開。
“你們幾個大男人把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到了啊。”露絲說。
“誰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周全了,”萊克說,“否則,這個世界該是多么無聊啊。”
露絲覺得自己開始喜歡這個男人了。
* * * *
兩小時后,六人團伙在一間獵人小木屋里安頓下來了。木屋位于一處偏僻樹林里,靠近一座人跡罕至的湖。木屋的窗戶已經用木板封死,門上也加裝了新鎖。木屋里面的墻上掛著鹿角,那是裝飾用的。三名警察坐在木屋里的真皮扶手椅上,在房間另一頭的橡木圓桌旁坐著三名心甘情愿的人質,她們正在討論購物清單上的內容。姑娘們看上去非常開心。
“你確定沒人會到這里來?”安德雷皮尼諾問。
“這個木屋只有在冬天的獵鹿季節才會派上用場。”萊克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聽著椅墊吸進空氣時發出的咝咝的聲音。這件事結束之后,說不定他也會買一把這樣的椅子。“你值第一班,盯著我們的伙伴。”他對安德雷皮尼諾說。
安德雷皮尼諾點點頭。“我過會兒給大家煮點吃的。我懷疑那幾個女的不會做飯。”
“她們知道怎么點菜,”萊克說,“那就行了。”
“你們兩個想不想再待一會兒,和我以及那三名女士一起吃飯?”安德雷皮尼諾問。“我準備用茄子做點吃的。”
“聽上去挺誘人啊,但是我們馬上就要忙起來了。”
“要打那些索要贖金的電話了?”
“電話可以明天打。”萊克說。
安德雷皮尼諾不解地揚起了眉毛。“那你們有什么好忙的呢?”
“我們要挖地道。”萊克說。
* * * *
“你要狠狠地挖,”奈弗聯合工業公司的首席執行官J.赫伯特·奈弗對他的安全主管奧托·盧迦爾說,“挖掘情報,找到那個綁架我女兒的人渣。任何人——”他惡狠狠地指著盧迦爾,“——任何人都別想敲詐J.赫伯特·奈弗。”
“——以及奈弗聯合工業公司。”盧迦爾不失時機地補充道。正是由于他的精明,他才得以走上了提拔的快車道。
奈弗笑笑,但依然臉色陰沉。他個子不高,但看上去卻不矮。他有著灰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心,鼻子尖得像斧頭的刃。幸運的是,露絲繼承了她媽媽的美貌。露絲出生后不久,她的媽媽就被拋棄了,因為奈弗發現她已經失去了生產能力。如果你沒有產出,那么對奈弗來說,你就失去了持久的價值。盧迦爾知道這一點。
“記住,”坐在大理石面辦公桌后面的奈弗說,“千萬不要驚動警察。如果因為我們不按照綁匪的要求去做,聯系了警察,導致露絲有個三長兩短……嗯,我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我有貼心的兄弟,不會驚動警察。”盧迦爾說。雖然他有著公牛一般的肩膀,光頭,嘴巴大得可怕,看上去像個打手,但他人很聰明,見過的世面也不少。這個人不可信任,而奈弗喜歡的正是他的這一點。誰出的價格最高,盧迦爾就為誰賣力,現在出價最高的人是奈弗,因此,盧迦爾還是可控的,雖然這和信任不太一樣,但也差不了多少。
盧迦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因為他身高六英尺半(約為兩米。——譯注)。“我將帶領一支小而精的團隊,他們知道如何保守秘密。”
“那是必須的。”
“我們將把綁匪打來的贖金電話的錄音交給我們自己的實驗室,我們的聲音分析師應該可以從中提取出一些線索。一旦拿到線索,我們肯定會有結果的。您的女兒露絲將毫發無損地回到您身邊,而且,您不用付一分錢贖金。”他知道奈弗希望看到那樣的結果,但退一萬步說,他知道在上述兩條結果當中只要實現一條,他盧迦爾的飯碗就能保住。
“一定要保密。”奈弗說。
“好。”盧迦爾說。
“你最好說到做到。”
* * * *
“再過幾天,我們就到那里了。”萊克說著,挖起了一鍬土。
“我不得不說,”芬克說,“計劃比我預想的要順利得多。那幾家人正在左思右想,商量著該怎么辦才好,但沒有跡象表明他們報警了。”
“他們會付錢的,”萊克自信地說,“因為他們富得流油,不會心疼錢。”
“幾個姑娘都挺不錯,”芬克說,“她們很配合。”
“那個叫科琳的姑娘真好啊,”萊克說,“她居然還會下廚房。”
“安德雷皮尼諾好像對她有點意思。”芬克說。接著他又補充道:“多娜是個大美人,她不必知道怎么燒飯。”
“露絲——”
“露絲好像一直不開心。”芬克接著他的話說。
“是的,一直不開心。”萊克附和道。
但是說真的,萊克的內心并不是這么想的。他說不準。他在小木屋里值班的時候和露絲下跳棋,露絲贏了他,那時的她很開心;見自己要輸了,她就會掀翻棋盤。在大部分時間里,露絲都拿著一支筆,在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說是在寫小說。萊克覺得這沒問題,至少寫小說這件事會讓她忙起來,不給他們惹麻煩。露絲是一名英語專業的學生,不管她明白還是不明白,這個筆記本是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的。
芬克用汗津津的手臂擦了眉毛上的汗,推了推綁在頭上的領帶(目的是不讓汗流到眼睛里)。“要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挖到金庫下面了。我們需要割炬之類的工具,將金庫的鋼鐵地板弄開。”
“我們買得起割炬,”萊克說,“我們的財路有兩條。東方不亮西方亮,說不定東西方同時亮。我們就要發財啦。”
* * * *
兩天后,他們幾乎已經挖到了金庫的正下方。安德雷皮尼諾說:“她們三人贖金的最后期限都已經過了,我們的一條財路斷了。我不想把這個消息告訴科琳。她會非常失望的。”
“她們三個人都會失望的。”萊克說。
“我覺得露絲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個情況,”安德雷皮尼諾說,“別看她瘦,其實她很堅強。”
“她沒有掩飾這一點。”萊克說。
露絲在木屋里做的事情是一個人蜷在角落,發瘋似的在筆記本上寫小說。在這個筆記本被燒毀之前,萊克肯定會找個時間看一下的。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安德雷皮尼諾放下手中的鐵鍬問。他的腦袋上綁著一條領帶。他好像很喜歡這樣,就從芬克那里買了一條。芬克告訴他,這條領帶的質量很好,臟了之后干洗就行,至少能用三到四年。等這一切結束了,安德雷皮尼諾會戴著這條領帶,以示紀念,至少目前他的計劃是這樣。
“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威脅說,如果不付贖金就殺死她們。”安德雷皮尼諾補充說。
“是啊,這就尷尬了。”萊克承認道。
三名人質十分清楚交付贖金的最后期限已過。此前她們協助三名警察打了勒索電話,裝出可憐的樣子,請他們饒命。安德雷皮尼諾覺得科琳是真的用心在演戲。科琳不僅漂亮,還有演員的天賦。
“你們有什么主意?”安德雷皮尼諾問。
萊克脫下手上的皮手套。“我們還是出去買割炬吧。”
* * * *
當他們兩人把身上收拾干凈,返回林中木屋的時候,發現芬克和三名人質正圍坐在客廳看電視新聞,同時悠閑地喝著蘋果馬提尼酒。沒有一個人看上去特別地焦慮。
萊克一聲嘆息。“我想我們大家都知道贖金的最后期限已過。”他嚴肅地說。
“好啦,這算什么呢,”露絲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好像你們以前從來沒有不遵守過諾言一樣。”
萊克沒有反駁她。
“我看這樣——”露絲說著,指指沙發對面的安樂椅,又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坐下吧。”
萊克和安德雷皮尼諾盯著她看。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蘋果馬提尼,回敬似的盯著他們。
萊克和安德雷皮尼諾坐了下來。
“瞧瞧你們兩個,”沙發上的露絲說,“身上亂七八糟的全是泥土,你們的腦子里也是一盆糨糊。”
“她們猜到我們在挖地道了。”芬克解釋道。他的身邊坐著多娜。他好像馬提尼喝多了,有點醉了。
科琳說:“那不是明擺著的嘛,傻瓜!”
安德雷皮尼諾低下了頭。“我想,事情并沒有像我們計劃的那樣。”
“別灰心。”科琳安慰道。說著,她探身過去,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我們這樣下去是絕對不會有任何結果的。”露絲說。
“他們會以為我們已經殺了你們,”安德雷皮尼諾說,“他們會一直不停地找我們,把我們抓起來。”
“他說得對,”芬克說著又喝了一口馬提尼,將頭靠在了多娜的肩上。
“你們就別再自怨自艾啦,”露絲說,“等我們最終活著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這件事的熱度就會過去。也許我們是拿不到什么贖金了,但我們不是還有銀行嘛。”
“我喜歡你思考問題的方式。”萊克說。
“你們幾個傻子已經挖到金庫下面了?”露絲問。
“用不了一天的時間就能到那下面了,”萊克說,“還有,我們買了一個割炬,用來切割金庫的鋼鐵地板。”
“嘿!很有創意!”露絲說。
“你不要在我們面前耍小聰明。”芬克說。
“你們三個還有點小聰明,這很好。”露絲盤腿坐在沙發上,她不喜歡萊克盯著她看的樣子。“我們從銀行搞到錢之后,分成六份,然后你們幾個重回你們的卑微人生,我們三個會告訴警方和家人,所謂的綁架就是幾個女孩子搞的一場鬧劇,然后我們和愛我們的家人團聚。我們就說我們躲到了伯利茲(位于中美洲東北部,是中美洲唯一一個以英語為官方語言的國家。——譯注)或其他諸如此類的地方。”
“你們從中能得到什么呢?”萊克問,“你們又不缺錢。”
“并非如此。我們三個都希望經濟獨立,和那些不愿支付贖金的人一刀兩斷。我們這樣做沒毛病吧?”
萊克無言以對。“你們回去之后,會不會有什么事?”
“我會使出甜言蜜語,讓自己擺脫一切麻煩的。”多娜說。
“我會叫我父親少管閑事,然后掉頭就走。”露絲說。
科琳說:“我肯定要被禁足,至少一周。”
“呃——”多娜說。
萊克覺得這樣能行。
* * * *
接到勒索電話的另外兩家公司是多娜父親的“巧取企業集團”和科琳父親的“顯赫王國股份有限公司”。盧迦爾召集了這兩家公司的安全主管開會,會議的地點是位于奈弗大廈四十層的奈弗聯合工業公司的辦公室。大家圍坐在長長的、一塵不染的會議桌旁。
另外兩名安全主管豎起耳朵,準備仔細聽盧迦爾的陳述。
盧迦爾說:“我們該聯手行動了。”
“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信息共享。”巧取企業集團的安全主管瓦斯廷說。他身材高大,像輛悍馬汽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他的巨大身軀和臉上的刀疤以及怒容加在一起,讓身上價格不菲的白條紋西服看上去像囚服。他看看其他幾個人,問:“同意嗎?”
“這正是我把大家召集起來的原因,”盧迦爾說,“綁匪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但他們會再試一次的。他們有可能還沒有殺害人質。人質在他們手里還是值錢的。不管人質是死是活,我們都必須找到綁匪,否則我們在座的幾位都會折壽的。”
顯赫王國股份有限公司的安全主管史密斯對盧迦爾的話點頭表示同意。他個子不大,是個光頭,但穿著很考究。也許是因為他褐色的眼睛外突,而且幾乎沒有睫毛和眉毛,他看上去怪怪的,似乎有點像爬行動物。他不怎么眨眼睛,但每次眨眼的時候都好像是一個大事件。“我們共享信息。我們要么不行動,一旦行動就必須步調一致。”
“這樣才對啊。”盧迦爾說。
在場的人都沒有異議,但其實他們誰也不相信別人。共同的利益將他們集中到一起,同時他們每個人心里都知道,如果自己被其中一方欺騙或出賣了,他們會毫不猶豫,痛下殺手。他們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安排——畢竟,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不就是這樣的嗎?
既然共享信息是他提出來的,盧迦爾就先和大家分享了他掌握的情況。
其實也沒多少內容。
接著是史密斯,最后是瓦斯廷。
三人講完之后,全都默不作聲地坐著。從表面上看,他們似乎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但誰說得準呢。他們至少目前還不能確定。三人呆坐了一會兒,各自思考著剛才聽到的信息。后來,瓦斯廷看著史密斯說:“你說你的手下找到了皮爾龐特大學的一個學生,他說他有一天曾捎了科琳一段路,把她帶到了一家領帶店。”
史密斯點點頭說:“可是其他兩名人質并沒有去那家領帶店啊。”
“領帶店。”盧迦爾若有所思地說,“一個女大學生去領帶店干什么?”
史密斯聳聳肩膀說:“給男朋友買領帶?”
“或者給她父親買啊。”盧迦爾說。
三個男人都笑了。
“我問起這個的原因是,”瓦斯廷說,“我的手下查了科琳在過去這幾個月里的通話記錄,結果發現她和佛羅里達州薩拉索塔市的一個人有過通話。那人七十多歲,已經退休。”
“這兩個人會談什么呢?”盧迦爾問。
“不知道,”瓦斯廷說,“但我們調查了那個退休老人的情況,有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楚——他是最近才搬到南方去的,此前他把手上的珠寶店賣了,接手的那個人想開一家領帶店。”
三個安全主管默默地坐著,接著,他們又都笑了,心不在焉地摸著各自真絲領帶上的結。他們發現,原本覺得有些緊的領帶現在變松了。
* * * *
綁架者和人質,或者更準確的說法是六名同伙,在小木屋里吃過藍莓煎餅加培根的早飯之后,駕駛著那輛SUV進了城。
是該工作的時候了。
SUV的后面放著割炬。等最后的挖掘工作完成之后它才會派上用場。萊克估計今晚早些時候就差不多了。等到明天,他們就有錢了。嗯,他們中的一些人會更有錢,只是這錢來路不正。
將SUV在領帶店后面停好之后,一行六人繞到小店的前面,走了進去。
小店里悶熱不堪,局促的空間令人壓抑,幾乎讓人覺得走進了地道。萊克帶著大家來到里屋,下到地道里。他的身后跟著安德雷皮尼諾、三名女士,接著是芬克。進入地道五英尺(約一米五。——譯注)后,萊克打開了地道里掛的臨時電燈。
露絲看到地道的施工情況后,十分開心。地道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九十,而且比她們挖的時候高了不少,也寬了不少。
突然,露絲前面的安德雷皮尼諾停了下來。接著,所有人都停下來不走了。
“怎么啦?”露絲問。她的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的父親找來了。她知道肯定是他。她父親可不是那么好騙的。
“我們的工具呢?”萊克說。“我們明明放在這里的,可現在不見了。”
“繼續往前走,往里走,”一個深沉的聲音說,“我們幫你們把工具收著呢,都放在一起了。可惜,這些玩具你們用不著了。”
萊克的腦子飛快地轉著,他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態到底嚴重到了什么程度。唉,他們運氣不好啊。
他們沒有辦法,只得弓著腰乖乖地往里走,朝著銀行金庫下方的區域走去。他身后的五個人跟著他往前走。
在地道的盡頭,兩個大個子男人正在那里等著他們,手里拿著槍。萊克一眼就知道他們不是警察。他們穿著西褲和昂貴的皮鞋,領帶系得松松的,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因此他們一點兒也不熱。兩人中一人戴著勞力士手表,另一人戴著很大的鉆戒。鐵鍬和鎬在兩人身后整整齊齊地堆著呢。
芬克不是最后進來的那個人。在他后面還跟了一個男的,他穿著運動褲,襯衫袖子卷著,手里拿著槍。這個男的比另外兩個個子小,但看上去一樣兇惡。
萊克知道,這幾個人肯定不是三個姑娘的父親。這三個家伙穿得人模人樣的,卻掩蓋不了打手的氣質。
“露絲·奈弗,”一個大個子說,他的眼神冷冰冰的,“我為你的父親工作。”露絲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她以前也見過他一次,忘不了那雙眼睛,同時她記得他的名字叫盧迦爾。
“你們三個男的,”那個小個子說,他的腦袋像蛇腦袋,“站到這里來,讓我們好好看著你們。”他推了芬克一把。“離這些姑娘遠點。”
“嘿,等一下。”多娜說。
小個子又推了芬克一把。
“別碰我!”芬克說。
萊克舉起一只手說:“什么都別說,他們不是警察。”
“我們是保安,臭小子。”一個大個子朝萊克揮舞著手中的槍,示意他趕緊站過去。“和那兩個家伙站到一起。”
眼神冰冷的那個大個子笑了。“警察是不會來的。別忘了,你們一直堅持要我們不報警的。我們將把你們三個交給我們的老板。等下一次你們看見警察的時候,已經到了一個你們聞所未聞的國家。他們可不會像我們這么溫柔。”
“感謝上帝,你們來了。”露絲說。
所有人都看著她。她走到眼神冰冷的那個大個子旁邊,給了他一個擁抱,接著,她轉身順著地道朝地面上的領帶店走去。
“你到哪兒去?”那個兇巴巴的小個子問。但是,他沒有用槍對著她。
“我去給我爸爸打電話,告訴他我沒事了。我的手機在地道里沒信號,用不起來。”
“露——奈弗小姐,”眼神冰冷的那個家伙說,“你不必——”
“你的意思是你不讓我給我爸爸打電話?”她毫無生氣地盯著他,這種眼神和那個家伙及其同伴的眼神倒是挺般配的。露絲的眼睛太像她父親了。“如果我告訴父親,你們對我兇巴巴的,雖然我被救了,卻又好像被另外一幫人綁架、欺負了,他會怎么想?”
“好吧,好吧,”他不情愿地說,“去打電話吧。打完就回來。”
她繼續盯著他。
“求你了,走吧。”他連忙說。他瞥了一眼兩名同伴說:“沒事的,我們反正要給他們打電話。”
“我想在我們喜歡的某個時間打那個電話。”兇巴巴的小個子說。
“沒關系的,”另一個大個子說,“我們的目標已經實現了。”
所有人都渾身冒汗,卻又默默地站著,等著露絲回來。
終于,露絲面帶微笑,手里拿著一只皺巴巴的紙袋子回來了。她瞥了一眼萊克。“現在沒事了,”她說,“我報警了。”
她是背對著那三名安全主管說這句話的。她的話音剛落,就從那只紙袋子里掏出了三把九毫米口徑的半自動手槍。那是她從萊克、安德雷皮尼諾、芬克三人丟在領帶店柜臺后面的夾克里找到的。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將手槍交到了三人手中。手槍的主人都心懷感激。
大家都驚呆了。除了三個女孩,所有人都用槍指著某個人。地道里的形勢發生了變化,達到了一種極不穩定的平衡狀態。
“奈弗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眼神冰冷的那個家伙說。他手中的槍對著萊克。
“我覺得我明白她的意思。”萊克說。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已經漸漸了解了露絲,知道她的計劃了。露絲朝他會心地笑著。“我的兩個搭檔和我接到線報,有人想挖地道挖到銀行的金庫里去。我們已經監視這家領帶店好幾個星期了。你們三個——”萊克朝盧迦爾以及另外兩個安全主管點點頭,“試圖搶劫銀行,你們被捕了!”
三名安全主管面面相覷。“你們是警察?”那個兇巴巴的小個子迫不及待地問。
芬克的口袋里有警徽。他掏出來給三個人看了一下。
盧迦爾用哀求的眼神看著露絲說:“奈弗小姐!”
“哦,我不在這里,”她說,“這是你們男人之間的事。”
說完,露絲領著多娜和科琳離開了地道。
幾分鐘后,遠處隱約傳來警笛聲。警察可能到了地道上面的大街了。
“你們這一招行不通的。”盧迦爾說。
“我們工作的時候一直戴著手套,”萊克說,“你們收拾起來的工具上全是你們的指紋。當然了,我們還有最有力的證據。”
“那是——?”
“你們在這里,你們在地道里,你們在‘國家銀行第六分行的金庫下面。”
地道口傳來了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警察來了。
是另外一幫警察。
“我建議你們立即放下武器,”萊克說,“你們的手上有武器,那是很危險的。”
三名安全主管沒有辦法,只得乖乖地放下武器。他們盯著萊克,雖然萊克完全占據了主動地位,三人的那種眼神還是令他不安。
“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作為對你們不利的證據。”萊克說。
“但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也可能沒有人相信。”芬克接著說。
* * * *
他們說的話確實沒有人相信,因為作為證人,露絲、多娜、科琳、萊克、安德雷皮尼諾、芬克都作出了相反的證詞。
三名安全主管因圖謀搶劫銀行被判處二十年監禁,他們各人的老板都明確表示,對這個社會來說,他們三個人還是待在大墻之內更安全。
多娜撒嬌,科琳痛哭流涕,結果,兩人的家人都原諒了她們搞的這個被人綁架、實際上悄悄到伯利茲玩了一趟的惡作劇。
露絲的父親一直不相信女兒說的話,但他知道最好還是不要想著從女兒嘴里套出更多信息了。再說了,一切都挺好的。除了少了一個平庸無能、兩面三刀的安全主管,他沒有任何損失。
萊克、安德雷皮尼諾、芬克受到了警局的表揚。
科琳和安德雷皮尼諾開始約會。多娜和芬克也開始約會。但是,他們只是很好的朋友關系,然后就沒有進一步的發展了。
但萊克和露絲不一樣。
一天早上,萊克和露絲躺在伯利茲的一家度假酒店的床上,露絲向萊克求婚。畢竟,她沒有靠自己的父親也很有錢了,因為她的小說《泥土、愛情和金錢》登上了各大暢銷書排行榜。這本書寫得太好了,沒有人懷疑它的內容不是事實,而是虛構的。
嗯,只能說幾乎沒有人懷疑。
“我不敢保證我會一直潔身自好,”萊克坦率地說,“你總不希望和一個犯人結婚吧。”
她笑了。“愚蠢!你可以用一種合法的方式做壞人啊。”
但是萊克仍然在猶豫。“我不知道這行不行,露絲。畢竟,我們曾經想合作搶銀行啊。”
“有一件事多娜和科琳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我現在告訴你,”她說,“‘國家銀行第六分行是我父親的。”說完,她哈哈大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做銀行的行長。”
萊克爬起來,靠在床背上,和露絲一起哈哈大笑,同時他在思考,有了這家銀行,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準確地說,是他們——他和他的新娘——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人世間的事情真是有趣啊——如果你和籌劃人是一條線上的,那么,一切都變得如此簡單。
(王好強:中原工學院外國語學院,郵編:4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