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明
《詠雪》出自《世說新語·言語》,寥寥數語,讓人感受到了古代兒童的聰慧機智和良好的家庭教養。這個故事的主角之一就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一詩中的謝安,其主要功績是指揮了淝水之戰,以少勝多,打敗了強大的后秦,鞏固了東晉的政權;“王謝”中的“王”,指的是東晉的開國元勛王導。王、謝兩大家族均居住在京城建康的烏衣巷,是當時最顯赫的士族。
什么叫士族?士族又稱衣冠、世家、門閥等,是世代為官的名門望族。門閥制度曾經是唐以前最為顯著的選拔官員的系統,重要的官職往往被少數士族所壟斷,出身背景對個人仕途的影響,遠大于自身的才能與專長。直到唐代,門閥制度才逐漸被以個人文化水平考試為依據的科舉制度所取代。門閥制度在用人選人上的局限性,決定著它被科舉制度所取代,是一種必然。但作為一種人才選拔制度居然能夠延續六七百年,它的存在又有一定的合理性。本文嘗試對《詠雪》一文進行抽絲剝繭,以謝家為例,管窺門閥士族的一些基本特征,為門閥制度曾經的大行其道提供必要的邏輯依據。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短文的第一句信息量就很大。可以看出,謝家比較重視教育,士族子弟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如果說經濟條件是士族階層存在的物質基礎,那么文化條件則決定了士族階層的發展前途。有些雄強一方的世家巨族,在政治、經濟上可以稱霸一方,但由于缺乏文化修養,其社會地位很難為世所重,也難以長久保持。相反,讀書人出身寒微,一旦入仕,卻可以逐步發展家族勢力,以至躋身士族階層,謝家就屬于此類。據《晉書》卷四九《謝鯤傳》,謝家先世只能上溯兩代,真正使謝氏成為東晉最高門第之一的是謝安。《詠雪》故事的時間背景是冬天,這時一般是書塾放假的時候,“寒雪日”還要把家里人聚集在一起,說明謝家子弟讀書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普通人家更加嚴格。其教學的內容是“講論文義”,超越一般的蒙學教育——認識幾個字,而是要能了解文章的義理。魏晉時期,玄學盛行,學童除了要學習《孝經》《論語》《五經》之外,還要讀《老子》《莊子》等顯學,這種書不容易讀懂,需要講解、闡釋,對學童的知識積累要求較高,說明謝家子弟的學習內容難度較大。謝家接受教育的兒童不分性別,有教無類,甚至女孩子的表現絲毫不遜色于男孩子,這種開明豁達確實難能可貴。這些女孩子一旦成人,做了母親,相夫教子,她的文化修養對其子女后代的學業引導,乃至家族學術文化的傳承都頗有助益。同時,她自身的文化修養和才能與其他士族大家相匹配,能為門閥之間締結更牢固的婚姻紐帶。要維持士族的地位和影響力,家族中既要有舉足輕重的代表人物,也要有為數眾多的家族成員,大家相互砥礪、互相提攜,家族才能綿延興旺。門閥取士,除了門第的先天優勢,更要靠真才實學的支撐,只有真正注重家族教育,才能保證士族的興盛發達,綿綿不絕。
“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謝安的教學方式非常靈活,能夠及時引入生活這個源頭活水,在實際情境中培養兒童的想象力,其關注的是思維品質的培養,而不是簡單的記誦,或純粹的知識掌握。他用溫和可親的方式激發兒童的表現欲,使他們暢所欲言,無所顧忌,充分展示自己的聰明才智。這也顯示了謝安自身的學識涵養和教育機制。這不由得讓人想起《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的一個片段: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壽鏡吾先生是“淵博的宿儒”,專業素養很高,但教學方法不免呆板僵化,一味地嚴厲,師道尊嚴,跟小孩子格格不入,不能滿足他們的求知欲,甚至壓抑了兒童的好奇心,課堂氣氛沉悶。但謝安的臉上沒有“怒色”,更沒有故作深沉的嚴厲,而是“欣然”“大笑樂”。他的課堂活潑靈動,有溫度,有激情。魯迅在“三味書屋”讀書時的幸福指數估計不如謝氏兒女在私塾里的讀書生活。親其師,才能信其道。可以想象,謝安的教學效果似乎應該更好一些,更有利于兒童的成長。
“白雪紛紛”的景色到底是像“撒鹽空中”,還是更像“柳絮因風起”?見仁見智,不同的人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當侄女謝道韞發言完,“公大笑樂”,其贊賞之情溢于言表。后來,謝道韞成為東晉著名的詩人,也變相地證明了謝安的文學修養之高,指導之得法。把白雪分別比作鹽和柳絮,都用了比喻修辭格,到底哪個效果更好?著名的文藝理論家趙毅衡教授在《重訪新批評》一書中分析過這個問題。什么是比喻?他引用了新批評的代表人物瑞恰慈的話:比喻是“語境間的交易”。如果我們要使比喻有力,就需要把非常不同的語境聯系在一起。書中還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例子:“狗像野獸般嗥叫”,這個比喻無力量,兩個語境距離太近;“人像野獸般嗥叫”,就生動得多;“大海像野獸般咆哮”,就更有力量。把從屬于不同經驗領域內的東西放置在一起,就會有一種強大的張力。如此說來,在兒童的生活經驗中,鹽跟白雪的距離更近,柳絮與白雪的距離要遠一些。把鹽撒到空中,這本身不夠自然,不符合生活的邏輯和常態,扭捏做作;把白雪比作柳絮,形神兼備,更有一種美感。謝安的文學觀契合審美的規律,顯示了較高的學術修養,為士族的文化傳承起到了引領的作用,以至謝氏后代中出現像謝靈運這樣的大詩人也就不會讓人覺得意外了。
《詠雪》大概發生在什么年代?故事中有三個人物,謝安的生卒年為320~385,教材上有注釋;謝道韞是謝安長兄謝奕的女兒,生卒年不詳;謝朗是謝安次兄謝據的長子,謝據早卒,由三叔謝安撫養長大,生卒年為338~361,官至東陽太守,英年早逝。根據故事情節,這時謝朗八九歲,由此可以推斷謝安不到三十歲。這時的謝安正隱遁在會稽,或吟嘯山林,或教導子弟。書中稱他為“太傅”,那是他去世后朝廷的追贈。
謝安隱居期間,曾多次拒絕征辟,有家族的庇護,他有十足的底氣過悠游自在的生活。因為堂兄謝尚是司州都督,長兄謝奕是豫州刺史,弟弟謝萬是吳興太守。不幸的是,在357年到358年一年多的時間里,謝尚、謝奕相繼離世,謝萬升任豫州刺史。對于謝萬的這次任命,作為左將軍的王羲之分別給最高軍事長官桓溫和謝萬本人寫信,表示不同意見和注意事項。簡要言之,豫州是邊境地帶,兵荒馬亂,謝萬有經世治國之才,可以身居朝廷出謀劃策,但不適合帶兵打仗,因為他清高自傲,不屑于瑣碎事務,不能與將士同甘共苦。359年冬季,朝廷詔令謝萬率軍攻打前燕。謝安深感憂慮,親自深入謝萬的部隊,籠絡將士。第一次出征,謝萬就打了敗仗,有人想乘機算計他,但考慮到謝安的人情,才作罷。等到謝萬逃回建康,立刻被削職為民。謝家的參天大樹瞬間折斷,謝氏一族危機之重,前所未有。據《通鑒·卷第一百一》記載:“及弟萬廢黜,安始有仕進之志,時已年四十余。征西大將軍桓溫請為司馬,安乃赴召,溫大喜,深禮重之。”
由此可見,謝安無論是隱居山林,還是出將入相,變化的是處世方式,不變的是士族利益。寓居鄉野,教育子弟,立足長遠,是為家族培育人才;在謝萬身邊糾偏補過,或不避征辟,出山赴任,是為了維護士族地位—— 必須有本族的代表人物居于實力的位置,才能使士族門閥利益得到政治保障。
謝安,字安石。這個名字對于謝氏家族來說,名副其實。謝安的去就,其內在動機就是為了謝氏家族繁榮昌盛,代代相傳,安如磐石。王安石曾賦詩稱贊:“謝公才業自超群。”確實如此,謝安善行書,懂音樂,知人善任,神識沉敏,長于辯論,風度瀟灑,才能之高,冠蓋一時。謝安處變不驚,從容自若,制止了桓溫的篡晉野心,挫敗了苻堅的大舉南犯,追贈太傅,實至名歸。謝安既重個體之自由,又重群體之綱紀,知進退,明榮辱,流風余韻,福澤后輩。
反復咀嚼《詠雪》一文,“窺一斑而見全豹”,古代門閥制度的長期存在,有其自身的歷史意義,即使是現代社會,每一個家庭的建設也可以從中汲取有益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