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風

4月中旬,佳士得宣布中國現代藝術巨匠徐悲鴻(1895-1953)的油畫作品《奴隸與獅》將以3.5億港元這一亞洲油畫史上最高估價上拍。然而,5月24日晚,這幅此前備受業內外關注的巨制卻意外流拍。
《奴隸與獅》此前被視為中國現代寫實主義繪畫及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奠基者、一代宗師徐悲鴻主題性創作繪畫的開山之作,可謂中國現代藝術史上的里程碑。那么它又是怎么意外流拍的?

《奴隸與獅》創作于1924年,當時徐悲鴻29歲,已在西歐留學五載,正值其油畫創作的成熟時期,《奴隸與獅》也是目前所見徐悲鴻最早的主題性油畫創作。它標志著徐悲鴻藝術生涯的第一個創作高峰,亦是中國藝術史上的里程碑。
這張高1.23米、寬1.53米的大幅油畫凝聚了這位當時尚年輕的畫家的全部心血,體現了徐悲鴻在留學時期對油畫語言(包括筆觸、明暗、構圖、透視、色彩、造型等)的綜合性把握,反映了他早期對油畫風格的選擇和取舍,展現了他表現矛盾沖突場面以及刻畫人物、動物內心世界的高超技藝。徐悲鴻之子徐慶平認為,此畫的藝術價值不遜于《愚公移山》。
《奴隸與獅》在藝術上很有特色。兩個僅有的主要形象——獅子和奴隸,被安排在一個幽暗的山洞中,一左一右對視著,使得畫面極具張力和內在的緊張感。光線從居于畫面正中的洞口射進來,洞外的陽光、白云與洞內的黑暗形成強烈對比,加劇了人與獅的緊張關系。獅子的前爪被刺傷,流著鮮血,而用來遮蓋奴隸下體的圍布也為暗紅色,似乎顯示著他們都對生命有著渴望。兩個形象都強調力量感,肌肉強健,筆觸闊大。整個畫面不拘泥于細部描寫,整體性很強。

奴隸與獅的故事來自古羅馬傳說與《伊索寓言》,講述了不堪虐待選擇逃跑的奴隸,被主人捉住后押送到羅馬,準備喂給馬戲團的獅子。就在他被扔進獅籠,眼看要喪生之時,卻被這頭獅子認了出來。原來,在幾年前的非洲,奴隸曾為它取出過爪子上扎的一根刺。獅子知恩圖報,沒有傷害他。這個前所未見的場面甚至感動了殘暴的奴隸主,奴隸的死刑被赦免,并獲得了自由。
此后這一民間神話又在西方天主教徒中反復傳頌,并逐漸定格為類似“因果報應”“感恩報恩”的說教,只是在故事和主人公的命名上說法各異——譬如“奴隸與獅子”“義獅報恩”“感恩的獅子”“獅子拔刺”等不同的故事名稱,以及安得羅克勒(Androclus)等相異的奴隸名字。
之所以選擇這個題材,首先是因為描繪歷史和宗教故事是當時學院派的傳統。其次,徐悲鴻的這幅畫,既顯示了他向西方傳統挑戰而顯露自我藝術的鋒芒銳氣,也是他潛心學習西畫數年后學有所成的成果呈現。

1921年,中國國內政局動蕩,基本斷絕了留學公費的供給。為了縮減開支,又適逢1921年7月至1923年春德國馬克大幅貶值,徐悲鴻遷居德國,在柏林渡過了節衣縮食的兩年。他前往德國的收獲,除了從萊茵河以北的繪畫中汲取營養,便是酣暢地過了畫獅之癮。
徐悲鴻生性喜畫猛獸,其中以獅子為最。他說,獅子雖是猛獸,但其性和易,和虎豹不同,所以稱為獸王。而柏林動物園的獅欄呈半圓形,三面朝向觀眾,游人可以從各個角度盡情觀賞獅子的動態,最有利于畫家進行速寫,這使他畫興大發。在柏林期間,只要是風和日麗,特別是上午游人少時,他必到動物園畫獅。正因他這個時期畫獅速寫甚多,在畫動物上下了苦功,方能在日后創作時以各種動物的動態來表達想法。
作為徐悲鴻對國家崛起的信念象征,獅子貫串了他的整個創作生涯,此后還創作過數十幅以獅子為題材的中國畫巨作。他畫的獅子,并不表現獅的獸性,而是賦予人格化的構思,他渴望他的祖國像一頭真正的雄獅,終有一天,從《負傷之獅》(1938)到《會師東京》(1943),向世界發出覺醒的吼聲。
不過由于1924年時畫材十分有限,徐悲鴻在構思《奴隸與獅》時曾幾易其稿。在徐悲鴻紀念館所收藏的若干幅與油畫《奴隸與獅子》有關的素描稿中可以看到,在創作初期徐悲鴻曾更傾向于將畫面定格為奴隸與獅子初遇時的情景,因為在其中一幅關于奴隸的素描稿中,其面部被塑造為某種驚恐萬狀的表情,人物的肢體動作充滿動勢而呈逃避之狀。

然而在最終的畫作中,奴隸的形象雖仍保持了某種蜷縮的姿態,但是徐悲鴻有意消減了人物的動勢,從而使整個畫面深入至人與猛獸之間的微妙關系和復雜心理活動的刻意描繪。
這進一步增強了歷史畫注的情感張力,從而避免了膚淺而空泛的說教。同時徐悲鴻又在此基礎上將所謂的“因果報應”“感恩報恩”,提升為一種悲天憫人、博愛,而又超脫于倫理說教之上的人文關懷。進而審思人性與博愛的人文主義精神,以及自救民族于危亡,強調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實現民族振興的偉大復興目標,這正是徐悲鴻藝術的精神所在。

《奴隸與獅》是徐悲鴻第一幅主題性油畫作品。帶著家國情懷的選擇和追求,歸國后徐悲鴻創作了《愚公移山》《徯我后》《田橫五百士》等諸多來源于神話故事的主題油畫?!杜`與獅》中的人道主義精神,也始終貫串在其他這些作品之中,與當時國內啟蒙運動的精神遙相呼應。無論從徐悲鴻個人創作序列,還是從二十世紀中國美術史的角度來看,《奴隸與獅》都是中國古典主義藝術的開山之作,為中國現代藝術開拓出了一條改革創新之路,歷史價值極高。
由于《奴隸與獅》的重要性,徐悲鴻在歸國后盡管多次輾轉于東南、西南,依然將其帶在身邊,即便去往國外時也不例外。然而1941年徐悲鴻“獅城藏畫”的公案后,《奴隸與獅》未能被帶回國,而是輾轉被新加坡重要藏家收藏。即使在徐悲鴻多件油畫巨作已面世的今日,《奴隸與獅》也是私人藏家手中尺幅最大的徐悲鴻油畫,絕無僅有。
徐悲鴻一生作品約3000幅,但油畫卻僅有100余幅。而在近20年間,能夠釋出市場,且來源清晰、保存狀況良好的作品僅在20件左右。在中國藝術市場的發展初期,徐悲鴻藝術一直是引領市場向前的最大動力,在2000年至2007年間,徐悲鴻油畫就曾5次刷新中國油畫的拍賣紀錄,大幅抬升了中國油畫的價格。(見63頁圖表)


在近一個月的宣傳活動中,《奴隸與獅子》作以3.5億港幣的估價不斷地占據著各種新聞的醒目位置,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5月24日晚,該作的特別專場被安排在“二十世紀及當代藝術晚間拍賣”后壓軸亮相。但是因為晚拍的競爭激烈,逐漸超出了預定時間,《奴隸與獅子》突然被提前到晚拍的中間部分,將近22點上拍。
和2018年趙無極的《1985年6月到10月》以很高的估價上拍,但拍出過程非常短暫不同,《奴隸與獅子》的出價過程卻略有掙扎。當晚該作從2.6億港元起拍,在3個電話委托的競爭中逐步上升到3.2億港元,正當大家認為將會穩步上升超過估價時,眾多買主卻突然陷入了長考。經過佳士得現當代藝術部主席張丁元的電話委托與買家近5分鐘的溝通,最終無果,遭遇流拍。
《奴隸與獅子》標志著徐悲鴻藝術生涯的第一個創作高峰,也是中國藝術史上一個里程碑。按照“好作品、好價格”的市場原則,徐悲鴻最重要的作品本應仍保持著沖擊中國油畫拍賣紀錄的能力。因而有業內人士認為,此次流拍或許與油畫稀缺、藏家惜售,以及中國當代藝術及海外華人藝術的興起,徐悲鴻油畫逐漸淡出人們視野有關。
2006年,《奴隸與獅子》曾在香港佳士得以5603.5萬港元成交,創下當時中國油畫拍賣紀錄。但15年后,這幅作品被賦予了打破中國油畫拍賣紀錄使命的作品,最終沒能實現所有人的寄望,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