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鄉間（組詩）

張世勤

神奇的司息河

有人用直鉤在司息河里釣魚

有人用竹籃在河邊打水

有人用河水織成了布匹

有人把細沙販賣成了紅糖

有人用布兜收集岸林中的晨露

有人用裸體儲存樹杈間的陽光

有人干脆搭起了爬滿青藤的木屋

有人干脆撈起了河水中的月亮

甚至有個光棍漢

直接從河邊背回來一大捆

洗衣女們的笑聲

有人把河水弄到打麥場上

曬成了一方平地

有人把河水弄到鏊子上

烙成了煎餅

有人把河水弄到玉米地里

長成了紅纓穗

有人干脆從地底下

把河水引到自家院子里

長成了炊煙

司息河兩岸的岸林那叫一個濃密

只是樹木們只要發笑

就會落光葉子

只要沉默

就會發出綠芽

人們從來沒有想到

有一天野豬會搬家

野鴨會去城里

野雞會去別的地方下蛋

野兔會偷了長管獵槍后逃走

剩下的螞蚱們

在隆重紀念最后一個秋天

凡是像點樣的樹

都忙著去找斧頭

河水像犯了糊涂

一會兒正流

一會兒倒流

一會兒長流

一會兒短流

后來有個浪頭停下來

氣喘吁吁地招呼其他水說

歇歇，先不流了吧

村里有個大力士

醉酒后把司息河給折斷了

躲藏在里面的最后一批水

把整村人的夢全給淹了

有人說那不是水

那嘩嘩的聲音聽上去

有的像老人們的古話

有的像古人們的老話

有個人調皮

用折斷的河制作成了

兩個鼓槌

把牛皮一樣繃緊的河床

擂得咚咚直響

據說，響聲能傳萬里

聽到者無不驚心

曾經的司息河河水

能從他們的眼睛里

咕嘟咕嘟地冒出來

大地很靜

人們仿佛聽到有一條河

正急急向這邊奔來

鄉下移植來的樹

那天在小區散步

意外遇上了一棵

來自家鄉的樹

我感到奇怪：你怎么來了

樹說：老遠我就認出了你

我說：我本來還計劃著

什么時候回去

再坐上你肩頭

聊聊春暖

說說秋涼

樹說：怎么總感覺在城里

不如在鄉下自在呢

并問我：你呢

我抬頭看了看天

后來某一天

聽到物業的幾個人在閑聊

說那棵新移植過來的大樹

這才幾天工夫啊

朝向家鄉方向扎出來的根

就已經長出了幾丈之長

同事

牛和我父親

做過一陣同事

相同的黃皮膚

一樣的黑眼睛

甚至一樣高大魁梧的身材

從來都是老牛走在父親的前面

父親緊緊跟在它的后面

他們仿佛天生就是一對詩人

都喜歡把土地斷行

都喜歡讓莊稼成垅

都喜歡迎著炊煙從村西歸來

被夕陽做成剪影

牛吃草的時候

我父親會在田埂上坐下來

一邊望著牛

一邊也把一截草根放到嘴里

不斷咀嚼

跟牛一起

品一秋的香

我所有的木訥和憨厚

都是從我父親的同事

那頭牛那兒學來的

只是在城里

人們習慣上會把憨厚

說成是傻

把木訥說成是抑郁

把耿直說成是不會來事

他們甚至把我已經養成的

喜歡吃草的習慣

說成是素食

這其實從根本上改變了我血液中的

鄉村味道

父親走了，和父親是同事的牛

沒說什么

我們眼神里都透著憂患

粗腿上沾滿著泥巴

而且無論走到哪里

都會深深依戀著

那片貧瘠而深情的土地

無數個母親在忙碌

我陪九十四歲的母親在院子里拉呱

卻總感覺有好多個母親

在不大的院子里來回走動

洗衣的母親

淘米的母親

做飯的母親

收柴的母親

提食喂豬的母親

撒豆養鴨的母親

沒有一個母親閑得下來

不敢想象

哪天母親離開后

這座不大的小院

該是多么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