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生態觀認為,人和自然的一切構成了一個生命共同體,彼此是一種生物鏈或食物鏈關系,從根本上說,不存在誰高級誰低級,誰重要誰不重要,它們都是生命共同體中的一員。而“生態詩歌”就是一種現代社會反映人和自然關系,追求二者和諧的詩歌。它作為一種誕生于現代社會,批判、反思工業文明積習的一種文化現象,與通常的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核心,以人的利益為唯一價值取向的詩歌有本質上的不同。它把人與自然放在統一的位置,從“生命共同體”互為依存和影響的整體角度來體驗和感受,并以對靈魂的反思和生命的體驗來調整人與自然日益緊張的關系,抗衡心靈日益物化的精神病相。
然而,生態詩歌不是簡單的生態加詩歌,也不是生態觀念先行,從概念到概念的詩歌。生態詩歌探索的關鍵是生態題材和生態思想的詩歌“內化”,它首先是詩歌,而且是一種體現生態美學追求的創新的詩歌。因而在創作和評論中,除了重視形而上的生態思想之“道”外,應著力于生態詩歌的審美創造。生態詩歌具有批判性、體驗性和夢想性(或想象性)的美學特性,它既能發揮危機警醒、現實批判的作用,又能引領人們尋找正在消失的生態美,特別是對于啟悟人們重回自然的懷抱、體驗自然的整體性和神秘性,恢復人的想象力和審美能力,再造人與自然和諧、“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具有獨特的意義。
在工業化以及后工業化時代,當人類遠離自然,并與自然中生命萬物的關系破裂、分離,甚至對立,變成了純粹的有用或無用的功利考量時,人對自然的審美感覺也就支離破碎。正是在這樣的精神背景下,生態詩歌出現了。
美國環境學家杰里·曼德曾這樣具體分析現代人的審美危機:“從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等諸多角度來看,我們所體驗和理解的世界都已經被加工處理過了。我們對世界的體驗再也稱不上是直接或者本源的了,而是間接的。”曼德認為環境麻痹了人們的情感,它只要求人們專注于有限的特定事物上,人們的審美能力也由此出現了異化。而生態詩歌營造的詩意境界能夠引導人們重新回歸自然、融入自然、體驗自然,它能使人們的感官重新靈敏起來。生態詩歌通過“澄明之境”的敞開將人們拯救出當下的審美困境。因此,生態詩歌除了具有反思和批判工業文明的積弊并探究生態危機產生的精神根源,倡導可持續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的意義外,它的美學價值也值得研究者重視,它是生態意識內化為詩歌藝術形態的關鍵。
生態詩歌的審美不同于傳統的自然詩歌的審美,首先體現在生態審美的主體間性上。生態詩歌中人與自然的關系與傳統自然詩歌本質上是不同的,不是主、客二分的關系,而是放在統一的主體位置。有學者認為,在生態文學(包括生態詩歌)中,人與自然之間是一種交互主體性關系,也可以說是主體間性關系。海德格爾批評了技術對人的統治和對自然的破壞。他提出了“詩意地棲居”的理想,具體地說,就是“大地和蒼穹、諸神和凡人,這四者憑原始的一體性交融為一”。這種天、地、神、人四方游戲的思想體現了一種主體間性的思想,也使他的哲學走向審美主義。而埃里克·托德·史密斯則認為,生態批評家與其把“自然導向的文學”(包括生態文學)和批評當作賦予自然“發言權”的途徑,不如“簡樸地”把文學及其批評看作事物關系(人和自然萬物一樣也是一種事物)中的特殊聯系。只有理清這種關系,我們才能進入相互密切聯系的生態整體。
生態詩歌往往從揭示自然的傷痛和詩意消失的悲劇開始,表現詩人的憂傷和悲憫。但更為重要的是,它能夠把個體生命與自然重新連接起來,進入相互密切關聯的生態整體, 實現主體間性審美,修復和重建人與自然萬物互相依存、呼應的關系,喚起人對自然整體的審美感覺、體驗,以及對美好境界的想象力。
它注重回歸自然、融入自然的心靈過程,人不再是自然的觀賞者,而是自然的一部分。物我不分,欲辨忘言,從而呈現出“天人合一”的圓融境界。生態詩歌進入并體驗生命共同體中彼此聯系、循環不止、生生不息的存在狀態,讓人重新作為生命共同體中的一員謙遜地走回曾失去的詩意棲居,使靈魂在生命萬有中安頓,療治心靈的傷痛和疾患,而且沉浸于自然的神秘性,喚回久違的敬畏之心。生態詩歌追求在自然中實現主體間性審美,以人性與大地的嶄新意象,以語言的“復魅”,營造出整體關聯、循環運動、生機煥然的澄明詩境,也就是幻美的詩境。詩人通過想象的力量粘合破裂的現實感覺和精神碎片,從而在自然中呈現神秘,在生命之間呈現精神的澄明,通過主體間性審美的實現,在虛擬的詩歌空間呈現本原的世界,進而指向語言幻境——夢想的境界或所謂“生態烏托邦”。生態詩歌就這樣敞開一扇“綠色之門”,讓人重新走向自然的“和鳴”。
生態詩歌與一般詩歌的最大區別在于:體現了鮮明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最早闡述生態整體主義的利奧波德強調了生態整體性的價值判斷標準:“當一個事情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時候,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生態整體主義的核心思想是把生命共同體——即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而不是把人類的利益作為最高價值,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存在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生態詩歌正是從生態整體的角度出發,以生態審美構建生態詩境,實現新的詩歌語言藝術創造。
首先是面對現實生態問題的。在處理與生態危機及問題的現實關系中,生態詩歌以寬廣的審美視野直面現實的生態狀況,關懷人和自然的命運,反思人與自然關系的扭曲現狀、歷史及其根源,從而獲得一種嶄新的、啟人靈智的生態詩歌體驗,并透現出獨特的生態思想。人對自然的掠奪、破壞,從根本上扭曲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詩人把自然和人放在生態整體中體驗,便構成了真正生態詩歌的體驗。面對生態災難,畏懼、哀嘆或逃避都無計濟于事,人類必須正視并做出根本的改變,只有尊重自然、熱愛自然,建立一種新的“大地倫理關系”,才是生態詩歌審美體驗的起點,而對生態危機和災難的體驗,會讓我們更為深切地認識到:自然和人已處于同一條生死與共的“生存鏈”上。
生態詩歌通過對當代生態危機及其根源的揭示,具有喚醒生態意識的現實動因。但這僅僅是起點,并不能到批判性為止,在破的同時還需要立。在生態價值的認知上,應從人與自然重構和諧關系切入,用整體性的觀念重構生態理想,并在詩歌藝術上探索實現生態審美的可能性,從而構建具有創新意義的生態詩學。
在這個構建過程中,實現的路徑可以概括為批判、體驗和夢想。批判是針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對立和緊張,反映人類對于生態困境的焦慮,并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人類中心主義和二元對立的觀念。體驗是重新回到自然,在具體的地點重新與自然建立聯系,讓人的靈魂安居。而這種回歸和對自然神秘的重新體認,在現實中面對巨大的落差和鴻溝,甚至難以逾越,由此便產生出夢想的可能,即通過詩歌語言來重構一個人與自然關系由對立而復合的詩意棲居,或者說一個由想象而創造出的整體性的世界。批判和體驗、夢想互相關聯,既有邏輯上的逐層遞進,又以實現生態整體審美作為共同旨歸,從而共同構筑人與自然主體關系的詩意棲居。
從生態詩歌自身發展而言,我們繞不過去的一個問題是:當代生態詩歌如何處理與傳統天人合一觀念和古典山水田園詩歌的關系?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山水田園詩歌漸成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由謝靈運開啟的對永嘉山水自然的傾心到陶淵明歸田園居的怡然自得,再到以盛唐氣象呈現的人與自然“相看兩不厭”并在自然中神思夢游的詩意世界,山水田園詩的詩脈源遠流長,以至宋、明、清,依然余波回響。顯然,古典山水田園詩歌并不是我們所說的生態詩歌,它可以追溯為當代生態詩歌所接續的重要的民族詩歌傳統。王維、李白們是生活在自然中的,他們主要面對的是與現實的矛盾沖突,不同于我們當下生態寫作是因為嚴峻的生態問題和人與自然疏離對立的精神狀況;他們本來就在自然中歌吟,當代生態詩人是由生態問題而走回自然,在詩歌中重構人與自然和諧共在的詩意棲居,讓破碎的詩境重新修復。生態詩歌既承接上中華“天人合一”的大道本源,又從古典山水田園詩歌中汲取源頭清流,從而探索當代生態詩歌的審美重構和詩境再造,同時在一個新的層面上實現對山水田園詩歌傳統話語體系的現代性承繼和轉型。
我們倡導的生態詩歌,從傳承的角度將接續這個詩歌文脈傳統,并以生命共同體的整體生態觀為統攝,面對當下生態問題,重新與自然中的地點建立心靈的聯系,也重新與古典自然詩歌建立“家族譜系”的根脈聯系。回到源頭和原點,汲取眾流之水,是為了探尋走向人與自然和諧共在的生態理想,重構整體性生態審美詩境。就生態詩歌發展本身,我們應當致力于探索當代中國生態詩歌的創新之路,在豐富而廣闊的創作實踐基礎上繼承創新,從而建構當代生態詩學。
詩歌中的生態關系,是從地域感的建立開始的,這個地域性既包括自然地理的,也包括人文地理的、歷史傳統的,特別是與地域共生的歷史風俗文化因子以及與自然一體的生活形態,它們與自然的形貌、氣候、物種等等一起構成了一個地域生態詩歌中的元素和氣息。
生態詩歌普遍具有地域性特征。如日本生態詩人宮澤賢治,一生在家鄉巖手縣的農業區生活寫作,守望家園,他是“在家”的寫作。美國生態詩人斯奈德一生都在尋找心靈的“棲息地”,從印地安文化到日本禪宗,乃至中國古代的詩僧寒山都曾深深吸引他,最后他回到美國,隱居于塞拉山,一時間那里成了“雅皮士”們心中的“圣地”。從這樣的特征,或者說這樣一種寫作現象,我們可以探究一下背后的原因。為什么生態詩人要守住一個地方或找到一個地方來寫作?因為這個地方是詩人找到的心靈安頓之所,這是安身立命之地,是容得下肉身放得下靈魂的“道場”,也是生態寫作的源泉。不然,精神始終處于漂泊和流浪的狀態,靈魂無家可歸。我們發現,生態詩人在精神上大多歸于一種安靜之境,那是靈魂依歸、回歸自然的安靜。
回到一個地點,也是回到時間本身,首先讓身體來感知,讓自然重新貼近肉身。我們是什么時候靜心聽一聲鳥鳴的?什么時候看天上星星,與所愛的人體驗一場流星雨的?上一次你全身心地觀察一次壯麗的日出是什么時候?許多人都已模糊,這說明他們已遠離自然,漸行漸遠,甚至走到了自然的反面,人與自然的關系常常處于一種緊張狀態。為什么會處于這樣一種狀態呢?這是工業化時代最突出的一個問題,技術的進步進一步催生征服自然的沖動,資本社會的消費觀、娛樂至上的觀念,技術決定論的觀念讓人們對自然環境必然采取一種掠奪性的態度,自然降格為為我所用的工具,人類為所欲為。資本社會是當代生態危機以及生態災難的社會根源所在。人與自然關系的倒錯,削弱了人的審美能力。自然已經“祛魅”,詩意已經不在,由此詩歌走向現代主義的“碎片化”和后現代的“消解意義”就成了必然的事。
生態詩歌以語言回到生命的“在場”,回到真實的存在,在具體的地點和場景觸及人的感覺和自然之微妙。生態詩人常常與自己生存的地域建立起密不可分的聯系,回到具體的地點也就是回到家園,也是把與自然割斷的關系重新連接起來。生態詩歌表現出的地域性并不是簡單自然主義的表現,它追求的是在自然中實現主體間性審美。
我們是從哪里走錯的?生態詩歌就是直面生態危機、精神危機和詩歌審美危機,回到自然的“原點”尋找,重新回到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中與自然建立聯系。由此,便開啟了新的詩歌旅程,它從說“不”到堅定地說“是”。它回到一個地點一個地域,回到農歷二十四節氣,回到天地日月的運行,回到四季變化和風霜雨雪的洗禮,回到萬物的本真和魅力。這便是一種精神和靈魂的依歸,是探尋未來應當如此的生活,從而促使人們在現實中作出應有的改變。
華海,江蘇揚州人。已出版《生態詩境》《當代生態詩歌》《華海生態詩抄》《敞開綠色之門》等生態詩集、隨筆集、評論集,作品入選《百年新詩百首解讀》《新詩排行榜》《中外生態文學作品選》及全國年度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