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偏離與現實意味
——郭沫若歷史劇《屈原》新解

⊙張傳敏 ［西南大學，重慶 北碚 400715］

郭沫若創作的歷史劇大多是“借古人的骸骨來，另行吹噓些生命進去”的作品，《屈原》也不例外。郭沫若在1952年為該劇俄文譯本所寫的序中說：

但我寫這個劇本是在一九四二年一月，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最黑暗的時候，而且是在反動統治的中心——最黑暗的重慶。不僅中國社會又臨到階段不同的蛻變時期，而且在我的眼前看見了不少的大大小小的時代悲劇。無數的愛國青年、革命同志失蹤了，關進了集中營。代表人民力量的中國共產黨在陜北遭受著封鎖，而在江南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最有功勞的中共所領導的八路軍之外的另一支兄弟部隊——新四軍，遭了反動派的圍剿而受到很大的損失。全中國進步的人們都感受著憤怒，因而我便把這時代的憤怒復活在屈原時代里去了。換句話說，我是借了屈原的時代來象征我們當前的時代。

郭沫若所謂該劇表達了“時代的憤怒”，無疑是一個關于20 世紀40年代社會現實的宏大敘事。如果說“無數的愛國青年、革命同志失蹤了，關進了集中營。代表人民力量的中國共產黨在陜北遭受著封鎖，而在江南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最有功勞的中共所領導的八路軍之外的另一支兄弟部隊——新四軍，遭了反動派的圍剿而受到很大的損失”可以使這個陳述變得充實，從而免遭空洞的指摘，但當讀者試圖將它們和劇本的實際情節相關聯的時候，仍然會遭遇困難：《屈原》中并沒有出現失蹤的愛國青年、革命同志、被迫害的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軍隊的直接的或者隱含的象征物。當然，說該劇只是“時代的憤怒”的一個出口，和“無數的愛國青年”等并不直接相關，也可以成為關于它的創作動機的一個能讓人接受的解釋，盡管這個解釋無法被證實或證偽。對于一個研究者來，這種來自作者的抽象解說，顯然不能替代旁觀者細密而審慎的考察——研究者需要的是合理的，而且有證據支持的分析與推論。《屈原》這部史劇所表達的“現實”意味仍然有待進一步探討。

在嘗試分析《屈原》的意味之前，有必要對史劇的主要構成成分之間的關系加以討論。作為本文討論前提的一個基本判斷是：無論一個劇作家掌握的歷史材料多或寡，他的史劇得以成立的理由必然是這些材料；然而，他的劇作必然不會以描述他所掌握的歷史材料為限——由于現存歷史的文字化、碎片化特征，更由于戲劇以舞臺呈現為其目標，劇作家必然要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將文字的歷史具象化，將碎片化的歷史連貫起來。至于他的想象力延展的程度、和相關歷史敘事距離的遠近，只能由他自己決定。他在創作過程中當然有權利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經驗、情感或認知代入作品或者以作品來表達自身對于現實的態度或訴求。這三者之間的邏輯關系是這樣的：歷史材料是一部史劇的核心，其外則是由它衍生出來的合理的想象與虛構，最外層是那些來自現實語境或回應現實語境的以及其他由劇作家個人的獨特生活世界所帶來的復雜成分。當然，由于歷史作為一種敘事，可能也帶有現實語境成分，一部史劇邏輯結構的最外層復雜成分中和現實語境相關的內容往往是無法和其歷史內核以及作家在此基礎上的想象與虛構相區分的，因此史劇往往以一幅脫離劇作家現實語境的假面來面對觀眾或讀者：這是歷史，不關作家的事，也與現實無干。然而，情況并不總是如此。當劇作的內容一旦偏離了歷史敘事的內核以及合理的劇情邏輯的時候，研究者就有可能從中察覺并追溯它產生的現實原因以及劇作家的可能性目的。

本文對《屈原》劇本可能包含的現實意味的追尋就是由以上判斷出發并展開的。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因為該劇本曾經出現過許多版本，所以它的現實意味也可能具有同樣多的版本或種類。將這些具有歷時性（Diachronic）差異的意味視為一個不包含內部矛盾的整體是不恰當的。若想求得研究結論的唯一確定性，就必須保證研究對象的唯一確定性，因此本文接下來的討論將對研究對象進行嚴格的限定：它指的就是郭沫若在1942年1—2月間在重慶《中央日報》第4 版《中央副刊》上發表的《屈原》劇本（以下簡稱《屈原》劇本），它的現實意味就是指劇作中偏離了屈原的歷史敘事及由此出發的合理虛構，能夠與劇作家創作時的現實語境產生邏輯關聯的成分所具有的特殊意味。

令人高興的是，郭沫若的歷史學家身份給本文的工作提供了方便：我們不需要去確定劇作偏離的究竟是現存的難以計數的屈原歷史敘事中的哪一種，因為郭沫若已經給我們提供了可以被合情合理地拿來和劇作相比照的足夠多的文本——郭沫若關于屈原的歷史研究文本和劇本一樣版本眾多。然而，當這些包含大量差異的歷史研究文本被拿來和劇本進行比較時，因為人類思維的復雜性，我們只能將它們視為一個包含著差異或矛盾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整體而不能排除任何一部分——郭沫若在劇本中的某種描寫既有可能是之前他的某個歷史研究文本中觀點的具象化復現，也有可能在之后的某個時間點才在歷史敘事中得以顯露。舉個例子，《屈原》劇本中的南后和屈原的關系有曖昧之處：屈原不僅宣稱自己的有些詩是南后刺激他創作的，南后對其惡意構陷之后，屈原仍然表示不恨她。在郭沫若寫作《屈原》劇本之前的屈原歷史研究文本中，關于屈原和南后之間關系的類似判斷是不存在的。直到1946年6月7日重慶《新華日報》上的《從詩人節說到屈原是否是弄臣》一文，郭沫若才說明他為什么給南后和屈原設計這種關系：

善淫的謠諑倒應該和宮廷的女性有關的，特別是那位寵姬鄭袖，我倒感覺著她對于屈原這位美男子起過野心，唯因野心不遂，后來才加以反噬。《卜居》里面不是透露了這個消息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這位“婦人”，不應該是泛無所指。

盡管專業人士可能詬病郭沫若為上述判斷提供的論據太單薄，不像一個歷史學家所為，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的陳述證明了劇中的描寫更可能來自他對歷史的邏輯推演，而不是來自現實生活的刺激。

在解釋完研究的方法及思路后，本文以下將從宏觀（情節梗概）以及微觀（文字細節）兩個層面，逐幕考察并確定《屈原》劇本偏離郭沫若關于屈原的歷史敘事之處，以尋找劇本中可能因為現實因素而產生的特殊意味。

《屈原》第一幕的主要情節大致可以被描述為：屈原以《橘頌》教導宋玉做人的道理以及寫詩的方法——靳尚拜訪屈原并與之交談——子蘭因追求嬋娟遭到戲耍。這些情節的最主要功能就在于對一些重要人物的倫理形象與性格的設定：屈原，一個文學革新者，正直而心地寬厚的仁者、賢臣；靳尚，心底陰暗而嫉賢妒能的奸佞；宋玉，尚未顯露其勢利心且有一定才華的年輕人；嬋娟，不趨炎附勢、天真活潑的底層女性；子蘭，丑陋而可笑的王孫公子。第一幕中的很多敘事元素如屈原的文學革命領袖定位、靳尚的陰暗心理和對于屈原的嫉妒等在郭沫若關于屈原的歷史研究文本中都可以找到。例如，關于屈原的文學革命領袖地位，郭沫若的著作中有和以下相類似的議論多處：

他把那種革命擴展進了詩域里去，他徹底地采用了民歌的體裁來打破了周人的雅頌詩體的四言格調，徹底地采用了方言來推翻了雅頌詩體的貴族性，他在詩域中起了一次天翻地覆的革命。他有敏銳的感受性，接受了時代潮流的影響，更加上他的超絕的才智和真摯的努力，他的文學革命真真是得到了壓倒的勝利。

至于子蘭和宋玉的形象，則主要承擔著非主要人物的陪襯功能。即便這兩人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有原型，我們目前也沒有證據得出郭沫若是根據他生活中的人物創造出他們以傳達某種特殊意味的推論。

在第一幕的文字細節中，當然也不乏和郭沫若的屈原歷史敘事相一致之處。比如屈原在教導宋玉時曾經為殷紂王翻案并對周朝文化表示不屑，在郭沫若的多種屈原歷史敘事文本中不難找到類似的表述。但劇本有些文字細節和歷史敘事的類似之中，是包含著“不似”的——這不似之處正是從現實語境而來的。

屈原在給宋玉講詩時曾謙遜地說自己要向年輕人學習，向老百姓學習，向小孩子學習，不避俗、不避放肆，不后悔“失掉了雅頌的正聲”，認為“古古板板的四個字一句”的詩歌實際上是“失掉了人性”。這當然毫無出奇之處。但是，請繼續看劇本中屈原的慨嘆：

我們年紀大了，閱歷一多了，詩便老了。在謀章布局上，在造句遣辭上，是堂皇了起來，但在著想的新鮮、純粹、素樸上，便把少年時分的情趣失掉了。這是使我時時感覺著發慌的事體。在這一點上，仿佛年紀愈大了便愈糟糕。

以上明顯是郭沫若的夫子自道：劇中設定的屈原是無須的三十歲左右年紀，《橘頌》也是郭沫若認定的屈原早期作品，這時候的屈原無論如何都不能稱老。再者，一般人（包括郭沫若）也不會認為屈原的早期作品要好于后來的作品。那么引文里關于詩與年紀的話題，應該被視為郭沫若對自身詩歌創作歷程的反思，并反映出他在創作《屈原》劇本時期詩思不暢、亟欲突破的心態——第五幕中的“雷電頌”可以視為詩人意圖突破現狀或說回歸自己激情勃發的年輕時代的一種努力及結果。試將其和《女神》中那些氣勢磅礴的詩篇相對照，不難發現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系。

郭沫若這種借屈原表達自我的做法當然不是第一次，《湘累》早成先例。但是和他坦承《湘累》中的屈原就是自己不同，在《屈原》劇本中，郭沫若的自我表達是相對模糊的。這也許是因為《屈原》劇本所追求的非漫畫化的歷史逼真性使他不得不拋棄歷史敘事中可以被清晰呈現的現實語境因素。在《革命詩人屈原》一文中，郭沫若曾把屈原稱為“古‘五四運動’的健將”，在《屈原研究》一書中又將其和近現代的文學革命家們加以對照：

我們如把近代的文學革命家，往往進一步便退兩步的，和屈原比較起來，便可以感覺到屈原的偉大，而我們自己真是可以慚愧得無地自容。

這里的“文學革命家”是誰？黃遵憲？梁啟超？還是胡適？未便武斷臆測。但既然郭沫若將“我們自己”和這些文學革命家同列，則所謂的文學革命也應該包括“五四”了。類似這樣的議論或影射式的表述，在《屈原》劇本中并沒有出現。

但劇本中隱含的現實語境因素，經過細致考索還是可以被發掘出來的。比如第一幕中屈原在解釋《橘頌》時指出，他的詩中除了“盡量采用民間體的兮字調”，主要還是采用四字一句的“古板調子”，這就好像奴隸們頭上的烙印一樣，始終除不掉。劇中的屈原并沒有進一步對“兮字調”加以闡釋，而在《革命詩人屈原》一文中，郭沫若就引清代音韻學家孔廣森的說法，判定所謂的“兮”就是“啊”。那么屈原文學革命的重要成就之一——使詩歌口語化、民間化的“兮字調”，其實也就是“啊字調”。明慧的讀者當不難想起郭沫若《女神》集中詩作大量的“啊”“呀”之類的語氣詞——若在“五四”新詩人中推選一位“啊派”桂冠詩人，郭沫若不接受此稱號的話，恐無人敢于應承。他和屈原也因此產生了相似性和連接點——《女神》中的那些語氣詞不能僅僅被視為郭沫若年輕時濃烈詩情的表征，它們還顯示出一位新詩人當年是如何力圖從遙遠的戰國時代尋求資源以為新詩開辟口語化道路的。

《屈原》第二幕主要描寫了屈原被構陷的過程。其大致情節依次為：南后在宮廷內布置演出事宜——靳尚向南后匯報游說張儀的結果以及二人密謀離間屈原和楚王的關系——南后請屈原來指導演出并設計誣陷之——楚王中計斥逐屈原。其中的南后構陷屈原一節，前文已經說明是郭沫若從歷史的點滴線索中所作的推測，而靳尚之嫉妒屈原以及楚王對屈的疏遠則更具有歷史文獻所給予的合理性。也就是說，從第二幕的主要情節中很難分離出郭沫若因為現實語境而賦予劇作的特殊意味，值得注意的仍然是某些文字細節。在這一幕中屈原應南后之邀來到宮廷內，兩人有相當長的對話。南后在對話中盛贊屈原當然不足為奇，而屈原不僅也贊美了南后，還聲稱自己的詩是在南后啟發下創作的，就難免令人疑惑了。屈原所說的這些詩究竟有哪幾首？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正如本文前面所說，這些話顯示了南后和屈原之間關系的某種曖昧性。這種曖昧絕不僅僅是來自南后單方面的，屈原對南后也有高度的認同感，他所說的詩肯定不會是本文前面提到的有“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之句的《卜居》。

為什么郭沫若要讓幾乎可以用一切偉大堂皇的詞匯來形容的屈原對惡毒、自私的南后如此表示認同？

除此之外，這一幕中還有一些文字令人生疑。南后在夸獎屈原時說：

你的性格，認真說，也有好些地方和我相同，你是不愿意在世間上作第二等人的。是不是？（略停。）就是你的詩，也不比一般詩人的那樣簡單，你是有深度，有廣度。你是洞庭湖，你是長江，你是東海，你不是一條小小的山溪水，你不是一個人造的池水啦。你看，我這些話是不是把你說準確了？

南后說屈原不愿意在世間作“第二等人”，屈原并未否認，這在郭沫若任何一種關于屈原的歷史敘事中都是無法找到根據的。為什么劇中的屈原要作“頭等人”？

上述問題的答案應該從郭沫若創作《屈原》劇本時的現實語境去尋找。據郭在《洪波曲》中交代，1938年7月在武漢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期間，他曾因為第一廳廳長賀衷寒被提拔為政治部秘書長而拒絕上班三天：

我希望能在更自由的天地里去做工作。當然也還有些個人感情夾在這里面。照部內的公文程式，廳長打報告或請示，是要“謹呈秘書長某轉呈部長、副部長某某”，而自稱“職某某某”的，我已經向陳誠、張厲生之流稱了將近半年的“職”，現在連對賀衷寒也不能不稱“職”了。這等于做皇帝的人稱“兒皇帝”，的確是要有點大本領才能夠做到。我自己不想隱諱，我是自尊心相當強的人，委屈到要向賀衷寒稱“職”，實在還須得經受一番鍛煉。

郭沫若不做“兒皇帝”與《屈原》劇中主人公之不做“第二等人”是一致的，他在劇中又一次對和自己的資歷、能力與才華不相稱的職位、境遇表達了不滿。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么本文前面所說南后與屈原的互相贊美也就可以理解了：雙方只有在互相認同的前提下，不滿才是有意義的。當然，劇中的南后陷害屈原，后者若只是一味認同前者，未免太不合情理。作者在這一幕中讓南后陳述自己的性格是好勝心強、嫉妒、自私，不會憐憫別人；在第三幕中又讓宋玉指出屈原像孔子那樣“威而不猛”，而南后則是“猛而不威”，都是有意在將二人加以區別。

雖然第三幕中的宋玉誦讀《橘頌》并批評屈原、靳尚和子椒面對群眾詆毀屈原、群眾為屈原招魂等主要情節大都于史無據，但是前兩項應該被視為作者為實現反派人物和正面人物對立的戲劇功能而進行的合理虛構，明顯偏離郭沫若的屈原歷史敘事的只有群眾為屈原招魂一節。郭在歷史研究文本中將《招魂》認定為屈原為楚懷王招魂之作。然而在劇作中，群眾為屈原招魂卻被他大加指斥：

誰要你替我招魂！？你們這些沒靈魂的！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鳳凰是雞說麒麟是羊子！說龍是蚯蚓說靈龜是甲魚，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這些沒靈魂的！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芝蘭是臭草，說菊花是砒霜，說玉石是煤渣，說西施是嫫母，你們這些沒靈魂的！？

必須承認，屈原的作品中不乏“世溷濁而莫余知兮”（語出《涉江》）似的慨嘆，在郭沫若翻譯的白話《離騷》中也有和上述所引相類似的句子：

人們的好惡本沒有什么不同，

只有那一批人們是特別出眾。

他們都把些野蒿來帶滿腰間，

還要說馥郁的幽蘭不可佩用。

連草木的好壞都還不能辨清，

說到美玉的臧否又豈能識相？

把糞土來充滿了自己的纓包，

還要說申椒是真的一點也不香。

屈原在詩篇中所批判的對象顯然不是“群眾”，而是如楚王以及上官大夫那樣的社會上層人物。那么在歷史敘事中意欲施行仁政、關注民生的屈原，為什么到了郭沫若的劇作中卻對善良的群眾（雖然他們被蒙蔽了）進行了批判？答案應該跟前述屈原對南后的認同是一致的：屈原對群眾并不認同。在這一幕中，主人公決絕地和群眾分道揚鑣了。即便說屈原和群眾還存在一致性，那也是群眾單方面對屈原表現的一致性，是群眾對于屈原崇拜的一致性。屈原對群眾的批評可以說是最嚴重的：“你們這些沒靈魂的”。無論在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中，“靈魂”都是對一種超越于肉體之上的存在的指稱。說一個人沒有靈魂，不啻說他是一只動物。郭沫若劇作中的屈原當然不會把自己和動物，哪怕是崇拜自己的動物聯系起來。郭沫若為什么要這樣寫？答案只能是：郭沫若不想讓自己和“群眾”有多少交集。

在第四幕中，屈原對南后的認同已經發展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這一幕的主要情節大致可以被概括為：釣者向嬋娟等人介紹了屈原被構陷的原委，又向屈原解釋了他被構陷的原因——屈原在橋前遭到南后的羞辱——屈原怒斥張儀——南后欺騙嬋娟，嬋娟揭破南后毒計后和釣者一起被抓。以上情節雖然看起來復雜凌亂，但是郭沫若的設計非常巧妙。他采取了讓相關人物輪流登場的做法，使劇情發展有條不紊。在這些情節中，南后對屈原的羞辱和屈原怒斥張儀的設計可能會讓許多讀者或觀眾感到驚訝：屈原并沒有回擊南后極為粗魯無禮的羞辱，卻把所有的怒火都傾瀉到了張儀身上。盡管在此情節之前，在釣者和屈原的交談中屈已經有“完全是張儀那小子在興妖作怪啦”的表述，但他完全無視南后的構陷，只是將她和楚王一道稱為“愚昧”，是不合情理的——南后并不是愚昧，而是自私，在第二幕中她自己就親口承認過；在第五幕第二景中，屈原也對鄭詹尹稱道過南后的“聰明”，雖然并不佩服她。一個具有強烈家國情懷的、正直無私的屈原，不應該對足以造成嚴重（在屈原的表述中嚴重到可能亡國滅種的地步）后果的自私行為表示過度的包容。

在第四幕中，張儀和南后討論“文章家”不應該“談政事”時所說的話，也許是郭沫若因現實語境有感而發。但是這種猜測因為缺乏證據的支持，只能停留在猜測上。另外應該指出的是：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不會一般性地反對“文章家”“談政事”。

第五幕的情節如嬋娟拒絕子蘭和宋玉有條件的營救、衛士搭救嬋娟、鄭詹尹奉命用酒毒殺屈原、嬋娟誤飲毒酒替屈原死雖然全屬虛構，但也都在劇情需要的合理范圍之內，很難從中察覺作者因為現實語境而賦予它們的特別意味。不過，在前幾幕中表現的屈原對南后和老百姓的明顯偏離歷史敘事邏輯的態度，郭沫若似乎還嫌其不夠顯豁，在這一幕中被再一次加以強調。在屈原和鄭詹尹的對話中，屈請鄭相信自己：他現在“并不怎樣怨恨”南后，仍然堅持認為南后對他的陷害是“張儀在作怪”。同時，屈原對于那些來自受蒙蔽的老百姓的“無價值的同情”，則令人吃驚地使用了“惡心”一詞。

也許是意識到了將這種態度賦予屈原會導致讀者或觀眾的詫異，郭沫若在后文中又讓屈原發表了一番“反向對沖”式的言論：

我雖然不高興他們的愚蠢，但我又愛他們的愚蠢。又如南后的聰明我雖然能夠佩服，但也感覺著不喜歡。我想這矛盾是可以調和的吧，我想要的是又聰明又愚蠢，又素樸又絢爛，亦圣亦狂，即狂即圣，你看我這個見解可以成立嗎？

這些運用矛盾修辭法的句子固然會沖淡屈原貶低群眾的言詞所形成的震撼效果，但含義是混亂的。不過屈原話中的真實意思馬上就被鄭詹尹道破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亦即和光同塵、與時舒卷，俗語所謂裝瘋賣傻是也，并不是轉而認同群眾。然而，屈原這樣的正面人物是不可能這樣“混”下去的：

我的性情太激烈了，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偏，要想矯正卻不能夠。

如果這些話是郭沫若在回應某種現實語境，那么他就不啻是在說：我不會屈服，不會隱藏自己的鋒芒，不會渾渾噩噩地寄人籬下。如果將其和前文析出的劇本對郭沫若的屈原歷史敘事文本的明顯偏離加以綜合考慮，能夠更清楚地發現郭沫若在1942年初發表《屈原》劇本時可能賦予該劇的某些特殊意味。

如果不風選，矸石混入丁煤和小塊煤中，導致總量增加。2017年風選矸石8.9萬噸，扣除5-8cm的矸石1.75萬噸，剩余7.15萬噸矸石要進入粒煤、小塊和末煤中，其中粒煤噸位增加50000噸，小塊噸位增加11500噸，末煤噸位增加10000噸。如果未風選，末煤發熱量下降150-200卡/克，粒煤含矸率達到48%，小塊含矸率達到50%。根據推測的商品煤質量情況推測售價情況如下：

在《屈原》劇本中反復出現的對屈原歷史敘事的偏離，是主人公和南后、群眾（老百姓）的關系。如果說劇中描寫的屈原和南后之間的關系還可以勉強辯解說大致符合人物的忠君思想，從何處又可以找到屈原蔑視群眾的歷史痕跡？

當我們無法在郭沫若關于屈原的歷史敘事及合理的劇情邏輯中找到問題的答案時，會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劇本產生的現實語境。一個想當然的推斷是：郭沫若在利用《屈原》向當局表達自己的忠誠。屈原對南后構陷的不計較以及對群眾的不認同，都是郭沫若在向國民黨當局暗示，雖然遭受了種種不公的待遇，他還是準備同哪怕是陷害過他的人和解。

當年在重慶的中共南方局領導人為什么沒有對《屈原》劇本可能隱含的意味表示反對或反感？一個最合乎邏輯的答案是：郭沫若筆下的屈原對以南后為代表的統治者的委曲求全，是經過周恩來等在重慶的中共南方局領導們同意的對敵斗爭策略。在我們嘗試思考《屈原》劇本的現實意味的時候，最不應該忘記的是它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這個關鍵創作背景。如果說當時的中共對國民黨政權必須進行斗爭的話，也必須與之聯合，有時甚至要做出某種程度的妥協。在國難當頭且自身的力量還不夠強大的時候，中國共產黨絕不會和國民黨政權徹底決裂。《屈原》劇本中的主人公對以楚王、南后為首的楚國宮廷勢力既批判又委曲求全的態度和中共對于與國民黨政權在斗爭中求聯合的策略是相當一致的。而郭沫若之所以在《屈原》中借痛斥愚蠢的百姓來傳達某種模糊的意味，目的應該是在國民黨政權中保存自身的實力。

據陽翰笙記載，周恩來曾對他闡述掌握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這樣的政府機構的重要意義：

郭沫若在創作《屈原》的時候已經被免去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職務，改任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偏偏這個時候中共方面又為他舉辦了創作二十五周年暨五十壽辰紀念。在這種語境中，郭沫若如果對國民黨政權一味批判，他的這個職位肯定也是保不住的——這樣的結果顯然也不是周恩來等中共南方局領導人愿意見到的。《屈原》中主人公形象對于歷史敘事的偏離，有利于保留他在政府中的職位，當然也就有利于在實際上打破國民黨的一黨專政。我們絕不能僅僅把《屈原》視為戲劇藝術，因為它更是政治斗爭的藝術。

①郭沫若：《孤竹君之二子·幕前序話》，《創造》1923年9月第1卷第4號。

②郭沫若：《序史劇〈屈原〉的俄文譯本》，《人民日報》1952年版。

③郭在《歷史·史劇·現實》一文中強調了史劇家的歷史修養，甚至認為“優秀的史劇家必須得是優秀的史學家”，這其實是強調了（也許是過分強調了）史劇的歷史內核的重要性；他同樣承認歷史的碎片化特征：“歷史的研究是力求其真實而不怕傷乎零碎，愈零碎才愈逼近真實。”但是他對史劇的認知也就停留在本文所給出的前兩層的結構成分上。他在文中所說的史劇要求的“現實”，只是具有“表現的真實性”的“現實主義”。參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96—299頁。原注該文載于1943年《戲劇月報》第1卷第4期，但當期該報并未刊載此文。

④龔明德在《五幕史劇〈屈原〉版本試疏》（《郭沫若學刊》2012年第1期）中提出，《屈原》最初的版本是所謂“稿本”系列，它包括“稿本”（1942年1月）、“油印的劇本”（1942年2月）、“《中央副刊》十次初刊本”（1942年1月和2月）、文林出版社初版本（1942年3月）以及“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翻印”本（1946年3月）。在龔明德所說的“稿本”“油印的劇本”目前還不可得見的情況下，這個“《中央副刊》十次初刊本”顯然是學界可用的該劇最早的一個版本。

⑤郭沫若：《屈原研究》，群益出版社1943年版，第93頁。（引文中的“他”即屈原）

⑥ 郭沫若：《蒲劍集》，文學書店1942年版，第15頁。

⑦ 郭沫若：《屈原研究》，群益出版社1943年版，第93頁。

⑧ 郭沫若：《蒲劍集》，文學書店1942年版，第14頁。

⑨郭沫若在《革命詩人屈原》中還認為現代的“呀”就是古代的“也”，此字和“之乎者”都是在春秋末年才“略露頭角”，秦漢之后則“大出風頭”，而其間正是一個中國文字史，乃至文化史的一個革命時期，“之乎也者”的古音和現在的口語“相差并不多遠”。參看郭沫若：《蒲劍集》，文學書店1942年版，第12—13頁。

⑩《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25頁。

? 陽翰笙還提供過郭沫若不愿意屈居人下的另一個例子。陽認為當年不肯就職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的郭曾有這樣的想法：“在北伐時，我是政治部副主任，陳誠那時還只是一個團長，而賀衷寒那些人那時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劉建群這家伙那時候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今天也居然當起廳長、副廳長來了。今天你陳誠當了政治部長，居然爬到我頭上面來了。為了抗日，這些我都不說了。今天你還要派劉建群來控制我、監視我，我還干什么？”參看陽翰笙：《第三廳——國統區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一個堡壘（一）》，《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4期。陽翰笙文中的“劉建群”，在很多材料中為“劉健群”。

?? 郭沫若：《屈原研究》，群益出版社1943年版，第71頁，第177頁。

? 郭沫若曾經強調屈原的民生思想是和他的“君國思想”分不開的。這也就是說，屈原在忠君的同時也愛國、愛民，而不是像他在劇本中那樣忠君而蔑視民眾。參看《屈原研究》，群益出版社1943年版，第125頁。

? 中共南方局領導人之一董必武曾數度寫詩稱贊《屈原》。在《新華日報》1942年4月13日第3版上發表的一首詩中，董必武寫道：“詩人獨自有千秋，嫉惡平生恍若仇。邪正分明具形象，如山觀者判薰蕕。”

? 張穎：《霧重慶的文藝斗爭——懷念敬愛的周恩來同志》，《人民文學》1977年第1期。

? 黃中模：《周總理與〈屈原〉》，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四川省重慶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重慶文史資料選輯》（第六輯），內部發行，1980年6月，第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