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看魯迅啟蒙話語的敘述策略

⊙冷繼穎［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82］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作為魯迅《野草》中低調樸實的一篇散文詩，在與詩集中繁復晦澀的其他篇目相互觀照下，其話語的淺白平實與寓意的“大道至簡”更顯示出它的獨特與別致；同時又因其置于當下社會仍具有廣泛適用性和深刻批判性而成為經典。

目前關于該散文詩的研究不多，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闡釋。一是對三種典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李何林指出：“本篇創造了概括性相當大的具有歷史意義的三個典型人物。”肖新如將其視為對奴才哲學的批判：“這篇作品的基本思想是批判那種只會訴苦而不敢反抗（甚至反對反抗）的奴才思想和鼓吹聽天由命、忍受順從的奴才哲學,同時積極宣傳反抗斗爭的精神和行動,體現了作者的徹底革命精神和積極的戰斗態度。”石尚文、鄧忠強也認為：“作品僅僅用了一千余字的篇幅，十分鮮明生動地刻畫了聰明人、奴才和傻子三個典型形象，表現了當時社會的進步與保守、改革與反改革的矛盾和斗爭。這三個不同的人物，有著很深刻的社會意義，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和典型性。”二是從魯迅及其自我的角度出發，孫玉石提出：“如果我們先是從現實生活的層面進入這個寓言式的藝術世界，就會非常清晰地看出，對于現存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的三種人生的三種不同的現實態度，看出魯迅的愛憎與贊美的情感傾向。”李玉明也指出：“這篇散文詩同樣是魯迅對于新的現實關系重新觀察和探索的產物。”其余也有從愛情論（魯迅言不由衷的悲觀與無力）、譯介學角度等方面對《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進行闡釋。本文將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繼續開拓之前還未真正深入觸及的領域，探討魯迅如何在這篇散文詩中排兵布陣為我們揭開一個啟蒙缺席的世界。

一、啟蒙的話語策略：在場的缺席

啟蒙思潮起源于西方啟蒙主義運動，其核心是對于工具理性的追求，注重個體的人。盧梭提出天賦人權，康德寫《什么是啟蒙》倡導獨立思考，追求進步理性。這種啟蒙思潮在20 世紀初隨著西學東漸傳入中國，伴隨著中國的五四新文學運動達到高潮。正如楊春時所說 :“‘五四’文學思潮不是浪漫主義,也不是現實主義，而是啟蒙主義。雖然‘五四’文學也引進和借鑒了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但由于啟蒙的需要，對它們進行了選擇和改造，使之成為啟蒙主義。”“五四”時期中國場域下的現代性思潮指向從西方移植后嫁接在中國大地上追求工具理性的“中國現代性”思潮，本質上是表征為追求科學與民主的啟蒙現代性。從嚴復、梁啟超開始已經將西方的啟蒙思想傳播到中國，如嚴復翻譯赫胥黎的《天演論》，梁啟超譯介盧梭、霍布斯、康德等歐洲啟蒙思想家的作品，隨著啟蒙思潮在中國的愈演愈烈，最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達到了高潮，具體在新文學作品中表現為對傳統文化的割裂，反抗封建與壓迫，關注個體的人等。

正如田建民所提出：“拋開政治的思維定勢和各種現成的理論的牽絆，回到‘五四’啟蒙的文化場中去仔細品味和解讀作品，我們就能夠較為清楚地發現，《野草》是以形象象征的方式藝術地呈現了魯迅這一啟蒙思想先驅在‘五四’落潮期這一特殊歷史階段的復雜的心態與情感。”《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這篇散文詩因其獨特性而彰顯出其重要性，要真正解讀出其中深意，不僅要回到歷史現場，更要回到《野草》整體基調的文本語境和情感結構中去，理解這篇散文詩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占據的位置，不僅是時代背景下的產物，也是魯迅連貫的情感線條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魯迅巧妙地運用敘述策略呈現了一個啟蒙缺席的世界。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寫于1925年12月26日，并在1926年1月4日發表在《語絲》第60 期，這一時期他正身陷女師大風潮與免職訴訟風波，身體抱恙，通過魯迅的日記我們知道在1925年12月他多次前往女師大，在《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完成的26日附近，魯迅分別于18日和29日前往女師大演講及開教務會議，現實的慘烈使他無時不感受到啟蒙的虛偽與無效。同時，魯迅于12月完成并出版了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的譯介作品，通過廚川白村對日本社會的批判聯想到中國自身，在12月3日的譯后記中魯迅說道自己當時對“五四”啟蒙的看法：五四運動，本也是這機運的開端罷，可惜來摧折它的很不少。”巧合的是，《出了象牙之塔》中的《聰明人》《呆子》《改造與國民性》等篇目與魯迅的內心感受十分契合，在譯介過程中魯迅以日本社會觀照中國現狀，帶著對“五四”啟蒙的失望以及對這種啟蒙現代性的反思，結合中國的形勢與國民劣根性，通過精致布局下的眾生相呈現，建構了一個啟蒙缺席的世界以揭露殘忍的真相：在人人都高呼“啟蒙萬歲”的中國社會中其實并不存在真正的啟蒙者，真正的啟蒙話語在眾聲喧嘩中被淹沒乃至缺席。從中可展現魯迅對“五四”啟蒙思潮的反思與批判，靶心直指向中國場域下啟蒙話語的虛偽性與片面性。

二、啟蒙缺席的話語建構：兩種策略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在開篇落筆時各色人物已悉數登場，然而通讀全篇，竟發現所有人都處在一種失真的狀態里，“具有‘中間物’意識的聰明人的地位是無人能替代的，奴才與傻子各據人生兩極的狀態也是十分明顯的”。人物塑造偏向于極端的懦弱或魯莽，而一直被視為具有啟蒙知識分子傾向的傻子也無法真正完成他的啟蒙使命，反而很有可能被收編或迫害，魯迅在這篇散文詩中通過調度文中人物的出場順序，出場次數以及如何出場等建構了一套表面熱鬧的眾生相，而一直盤亙著的某種空白似乎才是魯迅真正的意圖：缺席的啟蒙。絡繹不絕的革命者布滿中華大地，而真正的啟蒙者并未出現。

（一） 敘述策略之：人物出場調度

以前的研究者更注重聰明人、傻子和奴才形象背后的象征意義而忽視了一點，即眾人的出場順序與他們各自的身份確定與認同。

（1）不可或缺：聰明人和奴才

（2）雙重視角：傻子

傻子在出場時并沒有交代身份，而是在奴才向其訴苦后作者才揭開他的身份。介紹傻子身份的這句話非常關鍵，當奴才像往日一樣流淚哭訴，得到的反應是“‘混賬！’那人大叫起來，使他吃驚了。那人是一個傻子”。這一句獨立成段，奴才的心理活動得以展現：使他吃驚了，吃驚之后才恍然大悟：“那人是一個傻子！”這里的傻子首先是奴才眼中的傻子，傻子這一稱謂是奴才根據其反應對“那人”身份的認知和判斷；而從“吃驚”一詞則可以看出，奴才已經習慣了平日里哭訴后得到的都是聰明人那一類的回答，因為奴才所在的世界，聰明人占據了大多數，他早已習慣平常所遇之人多為聰明人，也不再為真正的反抗（革命）抱有幻想，所以遇到傻子時才不得不大吃一驚。

奴才所認為的傻，在于傻子向完全不可抗衡的政權階級展開了斗爭，傻子所挑戰的，是奴才眼中永遠無法撼動的權威，他看到傻子反抗的結局并害怕因此影響到自己的安全位置。而傻子最終被奴才趕走，也顯示出了當時中國啟蒙的脆弱與沖動。他不僅是奴才眼中的傻子，也是魯迅認為的傻子，相較于奴才和聰明人，傻子的身份經過了雙重認證。只是魯迅眼中的傻與奴才認為的傻不同，將其命名為傻子在于其盲目的相信和付出，盲目認同啟蒙的力量，盲目幫助弱勢群體，卻沒有真正消除他們身上的劣根性。

這里的傻子與真正的啟蒙者相去甚遠，他只是盲目跟隨中國語境啟蒙思潮的一名革命者，反抗者，正如出走的娜拉，是一個受“中國啟蒙”思潮影響但沒有真正理解啟蒙和自身處境的人。他一面接收著水土不服還未成熟的啟蒙思想，一面渴望用盲目的熱情和反抗去啟蒙“弱者”。但最終他沒有真正啟蒙奴才的思想，也沒有給出合理周全的建議；他沒有團結起被欺壓的其他奴才，更沒有安慰奴才讓對方相信自己；他只有一腔熱血的盲目和莽撞，缺乏深思熟慮，難以得到奴才的信任，甚至連自己也無法保護。更進一步說，魯迅諷喻的不是傻子魯莽的行為，也不是救亡行動本身，而是背后指向救亡的啟蒙思潮；傻子正是當時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積極響應啟蒙思潮的“偽啟蒙者”，這里的啟蒙具有一定程度的虛偽性和軟弱性。

（3）不在場的權威：主人

（二） 敘述策略之：人物關系轉換

魯迅通過設置懸念，層層揭曉，最終完成小說中顯形和隱性的人物關系轉換。

（1 ）奴才/主人和聰明人

聰明人只有表達出自己的“同情之理解”，才能不得罪任何人，也更符合聰明人的形象。他們看似互相關心，沒有等級之分，實則他們在情感認同上毫不相關，井水不犯河水，在各自的身份下規定自己的言行。奴才和聰明人都是這個社會體系下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準確地掌握了社會游戲規則并將之演繹得異常出色。

如果說第一次傻子哭訴時，魯迅并沒有點破聰明人的傷心是真是假，等到文章結尾奴才向聰明人報喜時，“聰明人也代為高興似的回答他”，可以看出這份假裝的高興里其實充滿了敷衍與偽善。至此全文結束，謎底一一解開，三種人的面目也完全浮現。

（2 ）傻子——強盜

傻子也經歷了一個有趣的身份轉換，他首先以一個模糊的“那人”面孔出場，因為對奴才的遭遇感到憤憤不平而被認為是傻子，當他不顧一切向權威反抗時，他的身份指認在奴才眼中隨即從傻子變成了強盜：“‘人來呀！強盜在毀咱們的屋子了！快來呀！遲一點可要打出窟窿來了！……’他哭嚷著，在地上團團地打滾。”這里的轉變非常戲劇化，當奴才自身的地位受到威脅和危險時，他眼中傻子的人物形象也從一個極端的弱成為極端的強。

魯迅寫的許多文章都涉及了“傻子”這一形象，如同年五月寫的《“碰壁”之后》中的“一有事故，教員也不見了，學生也慢慢躲開了；結局只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算是收束”，十二月寫的《這個與那個》中：“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因而受害的，公論家便異口同聲，稱之曰傻子。對于‘鍥而不舍’的人們也一樣。”寫作該篇散文詩時，魯迅的心緒正受到八月爆發的女師大風波的影響。從上述兩篇文章中對“傻子”的描述可以看出，若說八月之前對“傻子”只是客觀的諷諫，女師大風波后，魯迅對敢于挺身而出的“傻子”多少還是有幾分同情和情感認同，通過對《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中傻子形象的前后轉變，揭示了傻子的必然歸宿是成為眾人眼中的強盜，這也是魯迅眼中的中國社會下不成熟的啟蒙者的必然結局，中國啟蒙的虛偽性與軟弱性決定了投身其中的人只能成為被言說的他者，無論是“傻子”還是“強盜”，都是由那些遵循“主奴模式”價值觀的人說了算。

三、“缺席”策略背后：反面清理啟蒙

四、結語

魯迅通過對該散文詩中不同人物出場順序以及身份關系轉換的排兵布陣，建構了一個啟蒙缺席的世界。這種缺席背后隱藏的是魯迅自身思想情感的微妙轉變，即戳破虛偽軟弱的“中國啟蒙”話語之后更加堅定決絕的啟蒙行動姿態，《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除了是對當時啟蒙思潮的反思與諷刺，也成為魯迅思想形成“完型”過程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標志。如果說此前的篇目可以看出魯迅對啟蒙的態度是在介入與游離之間徘徊，在寫作《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時，魯迅已真正介入啟蒙，體現了其中微妙的情感轉變，對于啟蒙缺席的設置以及揭露，呈現出了魯迅相比之前徘徊于苦悶沉痛的心緒之中，此刻更多了一點堅定和決絕。

①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7頁。

②肖新如：《〈野草〉論析》,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99頁。

④孫玉石：《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野草〉重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5 頁。

⑥楊春時：《現代性與中國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5期。

⑦田建民：《啟蒙的堅守與焦慮：〈野草〉重釋》，《魯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0期。

⑧魯迅：《譯文序跋集〈出了象牙之塔〉后記》，《魯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44頁。

⑨參閱〔日〕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魯迅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其中“我對于這樣的聰明人，始終總不能不抱著強烈的反感”。“我常常這樣想:掄了廚刀，做了強盜，而陷于罪者，其實是質樸，而且可愛的善人;至少也是純真的人。可惡得遠的東西，真真可憎的東西，豈不是做了大臣，成了富翁，做了經理，尤其甚者，還被那所謂‘世間’這昏聵東西稱為名流么?”（《聰明人》）“所謂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開利害的打算，專憑不偽不飾的自己的本心而動的人;是決不能姑且妥協，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質底地，徹底底地，第一義底地來思索事物，而能將這實現于自己的生活的人”（《呆子》）。“喊著改造改造，而只嚷些社會問題呀，婦女問題呀，什么問題呀之類，豈不是本末倒置么?沒有將國民性這東西改造，我們的生活改造能成功的么?”（《改造與國民性》）

⑩崔紹懷：《多維視野中的〈野草〉研究概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