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琳 谷珵

超常兒童如何辨識?我國心理學家指出,兒童在心理活動的任何一個方面的表現比同齡人的平均表現高兩個標準差,可以被粗略判斷為超常兒童。1%-3%的比例,僅僅囊括了那些認知能力、學習成績比較突出的智力超常兒童。
如果未能被及時辨別并獲得相匹配的支持,這些孩子極有可能被埋沒。作為創新人才的重要后備庫,超常兒童所面臨的教育境況并不樂觀。
夾縫中生存
20世紀70年代末,恰逢改革開放,現代化建設亟需人才。按照“多出人才、快出人才、出好人才”的思想,打破常規教育方式、以多元化課程培養學生創造力,成為我國培養超常兒童的最初探索。為響應“四個現代化的關鍵是科學技術現代化”的號召,當時超常兒童的辨識明顯偏向理科突出的學生。90年代后,以培養杰出人才為核心的加速式教育遭到質疑,個別智力超常、情商不夠的負面案例被媒體曝出、放大,加劇了社會對超常兒童教育的誤解,超常兒童教育的規模呈現萎縮之態。目前,僅有北京八中、人大附中、東北育才學校等少數學校設有超常兒童培養項目,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西安交通大學、東南大學開設少年班,致力于培養早慧少年。
以中科大少年班為例,公開披露的數據顯示:截至 2015年,共畢業3162名學生,90%以上考取了國內外研究生,達到了非常高的深造比例;19%供職于科教界,超過200人成為知名高校和科研機構教授;另有72%的學生活躍在企業界、金融界,在世界500強企業任職的約占35%。這些數據,記錄了超常兒童教育曾取得的突出成效。然而,在缺乏系統性政策支持和規范的情況下,超常兒童教育發展至今依然是觸碰大眾神經的敏感話題。
稍顯尷尬的處境,并不影響家長想要將孩子送進超常班的熱情。據報道,2014年北京一超常班公開招生,在預計招生人數約60人的情況下,迎來近3000人報考,錄取率約為50:1。
“盛況”空前的原因顯而易見。一方面,一些家長對孩子抱有很高的期待,認為孩子聰明過人,把考試視作科學診斷;另一方面,“超常班”往往有明確的升學通道,孩子一旦進入,便可以在心儀的學校接受整體貫通培養,這無疑是家長心目中穩健的升學“捷徑”。也有部分家長有更“深”的考量——“超常班”不僅能讓孩子享有名校環境、名師資源,也是提前編織關系網的機會,為未來打破階層做準備。
趨之若鶩中,究竟有多少真正的超常兒童?能否通過訓練,將普通孩子塞入超常兒童教育的“快車道”?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超常兒童研究中心主任施建農表示,除了到專業研究測評機構進行鑒定,年齡可以作為粗略的辨識參考,“一般來說,當4歲兒童整體或某一方面的表現,超過了6歲兒童的平均水平,就可以被視為超常。”但超常并不等于“超前”,施建農以長短不一的橡皮筋舉例解釋:“把短的拉長,和未經施力的相比,可能看上去長了一些,但是如果用同樣的力氣同時去拉兩者,本身長的肯定會更長。試圖通過訓練讓普通兒童變成超常兒童并不合理。”家長一門心思對孩子進行超前教育來趕“超常”的浪潮,只是教育焦慮的外顯,不僅會讓孩子感覺痛苦,還會給夾縫中求生的超常兒童教育造成困擾,加劇對其教育公平性的質疑。
在施建農看來,關于公平性的爭議,背后的邏輯其實不難梳理。“就像男生和女生一起吃飯,食堂規定每人一碗飯,看上去很公平,但男生吃不飽,女生吃不了。這其實不是公平,而是平均主義。”
當前的教育環境,無可否認只能照顧到大部分學生,早慧學生難以獲得針對性的支持,而在流動和鄉村兒童中,發掘超常兒童的工作面臨更多資源分配的挑戰。2009年,中科院心理所發起了“青云學子計劃”公益項目,評估和支持流動留守兒童群體中的超常兒童,輾轉京郊打工子弟學校招收到24個學生,希望通過人文教育與通識教育相融合的創新途徑,為他們打開教育公平的一扇窗。然而,受異地高考等政策影響,這場“窮孩子”的人生實驗,最終未能完成預期目標。
在北京師范大學兒童創造力發展與教育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程黎看來,智力超常兒童和智力落后兒童一樣,都屬于特殊教育群體。因常態教育無法滿足早慧兒童的學習需求,才有了超常兒童教育來彌補這方面的缺憾,其本質是為了提供適合的教育資源,支持早慧兒童的發展。
成長的煩惱
對超常兒童教育的質疑,與超常兒童早期培養方式有關——更關注他們理科的學習效果,忽視了低年齡潛在的隱患。
1978年,中國科技大學首個少年班成立,21位被選中的少年里,最大的16歲,最小的僅11歲。面對低齡的學生,少年班班主任汪惠迪需要在早上幫他們沖奶粉、煮雞蛋,晚上還要替他們關燈。這群孩子雖然天資卓群,但是在生活自理能力或心理發展方面,還處在與他們真實年齡相吻合的階段。
“神童”身份被媒體不斷放大,化作了推波助瀾的“捧殺”。最常被提及的典型案例寧鉑,小小年紀和副總理對弈連贏兩局,讓他名聲大噪。他在少年班里讀書、和同學們仰望夜空的照片充斥于報道和紀錄片中,全國上下熱切地關注著“神童”的一舉一動。一年后,寧鉑因為理論物理不是自己擅長的專業,想要轉學卻沒能成功。無法選擇熱愛的領域,加之媒體的曝光、社會的贊譽,“神童”的稱號讓寧鉑感到的不是榮光,而是心理與精神上的折磨。
寧鉑畢業后的出路,與人們的期待大相徑庭。“傷仲永”的慨嘆之余,公眾對超常兒童教育平添了幾分爭論。如今的少年班,將入學年齡推后至15歲左右,并有了“在校期間以學為主,不接受采訪”的規定。學校負責人曾這樣解釋:“孩子經不起夸,過分的曝光對他們的成長不利,會讓他們產生懼怕感,擔心考不好對不起這些夸獎,就不愿意再去嘗試。”
調整年齡標尺,一部分考量是將“智商超常,社會發展能力滯后”納入評測范疇,但現行的標尺是否足夠科學合理?對那些“年齡不符但能力相符”的孩子,超常兒童教育的大門是否應該關閉?依據多年來的研究,施建農表示,在引導得當的情況下,超常兒童的學習能力和速度都比普通兒童快,在其他方面也比別人敏感。從兒童發展本身來說,年齡不應該成為最主要的限制條件。
的確有一批年紀雖小、學習能力卻遠超同齡人的孩子,強迫他們在常態的教育節奏中學習自己已經掌握的內容就是在浪費時間。不久前,施建農接觸到一名數學超常的小學生,跟隨大學生參加微積分的網課,教授的評語是“只有這個孩子聽懂了”。“一個不滿11歲的孩子能聽懂大學微積分,還讓他坐在小學課堂里聽加減乘除,對他而言就是折磨。”施建農如是說。
除了年齡,身體素質情況、心理承受能力等都會影響超常兒童的學習狀況。為此,施建農提出“體育為基礎、德育為核心,培養創新精神為重點”的教學方式,以充足的體育運動促進學生的身體與大腦發育,同時培養他們的求知欲、獨立性、領導力等。在中科院心理所專家的指導下,北京八中少兒班特別重視體育,并提出了“自然體育”的概念,讓學生走進大自然學習、探索,鍛煉體魄和意志品質。“身體和健康是基礎,不僅適合超常兒童,也適合所有的孩子。”
一種流行的觀點是,超常兒童的獨特性會讓他們比同齡人更容易產生心理問題。不過,一項面向192名超常兒童和1015名非超常兒童的心理健康調查研究顯示,超常兒童比同齡人具有更少的情緒問題、品行問題和多動癥,隨著智力升高,心理健康問題逐漸減少。研究者也說明,受樣本數量影響,結果可能會與此前已有研究存在不一致的狀況。
我們對于人類大腦的認知還相當有限,如同面對一片廣袤的森林,勘探工作剛剛起步,下定論不免為時過早。“成長的煩惱”所折射出的是人類對“神童”的迷戀和幻想。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超越常人,擁有更高的成就,契合社會對于“人才”和“成功”的定義,導致了人們對超常兒童過高的寄望,以至于結果未能達到期待時,喟嘆聲超過了正常的閾值。浮躁與非理性,為“神童情結”的根深蒂固提供了土壤。
談及超常兒童教育的目的和價值,施建農表示,首先是讓這群孩子獲得匹配發展的教育支持,使“聰明”孩子不至于變壞;其次才是發揮才能,成為社會和國家所需的人才。
呼喚因材施教
曾經,超常兒童教育一度遍地開花,其初衷是為國家培養具有創造力的賢才。但在評價體系并未改變的背景下,考試的壓力始終存在,導致學生為考而學、教師為考而教。許多一線實踐中,超常兒童教育異化為過度關注分數,培養出一批批“應試學霸”,學生的學習能力、實踐能力、創新能力則嚴重不足,與本來的目標背道而馳。而一些在理科學習上表現并不突出、卻在其他領域有潛能的學生,也很難獲得相應的學習支持。
是否只有智力超常、學業超常的孩子才能被定義為超常兒童?對此,程黎表示:“如果按照在某個方面比同齡人具有顯著優勢來定義,超常兒童的比例大約能占到10%-15%,更多孩子可以被納入超常兒童教育體系,接受適合的教育。”
“智商測試只能測出幾類聰明人,很多其他領域的潛能無法測出。”復旦大學心理學系教授張學新告訴記者,“數學、棋類等方面的潛能相對容易測試,但只將目光聚焦于這些領域來定義超常兒童就太狹隘了,會忽略大量人才。”
當家長發現孩子在某方面興趣濃厚,應該予以鼓勵和支持。在張學新看來,興趣源于才能,否則無法長時間維持。而興趣能使孩子進行自我強化,哪怕天賦不是最佳,也有可能創造出成果。“天賦只是影響成果的部分因素,孩子是否有機會展現出興趣、能否獲得支持,以及個人的意志力與激情等,這些對最終成果的影響更為重要。”他的個人經歷就是很好的證明。讀中學時,張學新在競賽中的表現并不算突出,但是各科成績都保持不錯的狀態,得到老師的鼓勵,他的學習動力更強,加上日積月累的努力,最終在專業研究領域得到了回饋。
早年間,加速式教育模式被我國普遍采用,速度快、課程深,的確能滿足“快出人才”的需求,能為超常兒童提供學習挑戰、加強他們的學習動機。但人為縮短學齡期也存在弊端,比如知識存在斷層、基礎不扎實等,加之學業壓力大、成長環境特殊,作為唯一模式面向全體,自然會出現不適應的情況。如今,從理論界到實踐領域已經意識到尋找不同模式的重要性,一些學校也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但在更廣大的地區,科學的超常兒童教育依舊缺乏。這些本有更豐富可能的孩子,或卷入刷題隊伍,或多元潛能被忽視,前景并不明朗。
教育的發展離不開教師,而師資正是超常兒童教育的短板。施建農介紹,當前師范院校的特殊教育專業多為盲聾啞殘兒童培養教師隊伍,尚未出現大規模針對超常兒童教育的師資培養,而兼顧超常和低常群體的教師需求,應是特殊教育的題中之義。在他眼中,超常兒童的需求不盡相同,有的適合壓縮學制,有的適合充實教育,正所謂“因材施教”,無一不需要師資建設的后盾。
從現有的國際經驗來看,針對超常兒童,一方面可以建立相對完整的教育體系,除經費投入,還要配備日常所需的學習場所,設立專門的超常兒童研究中心提供課程指導、研究數據等。另一方面,大多數重視超常兒童教育的國家,都有相應的法律來提供支持與保障。包括施建農在內的專家也為此呼吁,“要在特殊教育法里增加超常兒童教育的相關內容,提供法律保障”。
公安部戶政管理研究中心發布的《2020年全國姓名報告》顯示,去年全年,我國登記在冊的新生兒一共有1003.5萬人。不包括那些尚未登記的嬰童們,這些呱呱墜地的生命中,蘊藏著數量可觀的超常兒童。他們的成長不會因教育模式尚在探索而暫停。如何加快腳步找到科學規范的教育路徑,避免人才浪費,依然是超常兒童教育的待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