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5年《世界日報》決定采訪北平學者,連載于該報的“教育界”副刊,是為“學人訪問記”。受訪者陳受頤(1899 — 1978),畢業于嶺南大學,1925年留學美國芝加哥大學,曾執教嶺南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史學系。抗戰爆發后,北大校園被日軍占領,陳受頤在胡適介紹下赴美任教,在美國培養了大量研究中國文化的學人。
陳受頤幼時曾經攻讀我國經書,在大學求學時代,更有深刻的研究,后來還到美國攻習史學。回國后,在廣州嶺南大學任教,民國二十年(1931)北上,擔任北京大學史學系主任,對于史學貢獻頗多。在一個北風勁運的時光,同時這個環境里又有點風波的時候,我依著約定的時間,到北京大學第一院去訪問。
陳氏是個中常身材的人,雖然有點胖,因為體格的關系,卻也胖得很勻稱。那天他是穿著一件布衣,坐在被書櫥包圍的書桌旁,我想他整個的時間,就用在這里的。他很和藹地與我們接談,微笑時常顯露在他面容上,使著人覺得他特別的可親近。那間屋子雖然是掛著主任室的牌子,但是陳設得很簡單,除去桌椅書柜以外,只有在地上立著幾幅圖,算是特別的陳設。起初,我們談著時局,大家交換著自己所知的消息。當他說出每一個消息,都要附帶著舉出一個證據的,這或許是他引用研究歷史方法的。不過,因為大家都很忙,幾聲感嘆以后,便開始了我的問話,他都很明快地給了一個解釋。在談西洋史的問題時,他首先自動說出一個意見,是關于中國是否應當研究西洋史。
他是認為中國人應當研究的,他說:“現在有的人說,中國學生不能研究西洋歷史,其實這是一個大錯誤。依我的意見,應當極力地提倡中國人學歷史,反對中國人研究西洋史的理由,不外兩種:第一是說中國關于西洋史的文獻不夠,不宜于做研究工作;第二是西洋史已經研究得很好,而我們以外國人的地位去研究,只得其皮毛,對于學術上仍是沒有實益的。其實我們仔細地分析,這些理由都是有欠缺的。先說反對人所持的第一個理由。我國各大學以及各大圖書館,應該搜集西洋史學的文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法國的漢學是最著名的,而巴黎派研究漢學,也不過120年的歷史,可是在藏書同研究的成績都有可觀。這種良好成績的獲得,當然是他們努力的關系。如果在當初他們研究的人認為外國人研究漢學是艱難的工作,怎么能夠有現在的成績呢?同時中國要求學術上獨立,西洋文化史是應該研究的,況且近代影印術很進步,遇有珍貴或稀世的文獻可以影印,完全看圖書館努力如何而定。至于反對人所持的第二種理由,說中國人不宜于研究的話,我們可以分別地解釋一下。我們知道歐洲人能夠在漢學上有很大的貢獻,那么中國人對于西洋史就不能有貢獻嗎?如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四裔與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古音研究,這已經是被中國學者承認是研究成功的了。而且中國人學西洋文,比西洋人學中國文,要容易得多。語言構造容易,便利外國人學習的辭典多,中國是沒有的。同時,許多問題因為他們是歐洲人反而沒有徹底的研究,例如教會史的問題,西洋人生出來就在教會,有許多問題反而被忽略了,我們東方人都看得很清楚。其次是歐洲邊疆的民族史,西洋人沒有看到,尤其是東歐史。此外,關于國家民族史,中國人比他們自己客觀。他們的史學家受國家觀念影響很深,不免得庇護自己的國家,反不如中國人研究得確實些。但是并不是提倡研究西洋史而不研究中國史,而是要雙方并重的。現在歐洲有許多妄人,稍微認識幾個中國字,任意批評我國學術界的權威,這也是不能忽略的。關于這個問題,我的結論是,致力于西洋史,對于中國史的整頓是有很大的幫助,更可以用他人的科學方法,而用于我國史學的整理工作方面。”
陳氏這個意見,我想一定能夠糾正許多人的錯誤觀念,而掀起史學界的另外一頁。
1935年12月12日至18日
(摘自商務印書館《北平學人訪問記(下)》? 撰著:賀逸文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