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島嶼在汪洋中自成天地,各自風情萬種,卻又不約而同地訴說著自由與孤獨、遙遠與守望。人與人的緣分,就像島嶼間隔著廣闊的海域卻依舊存在的近乎奇跡的關聯。或許所有的大陸在很久很久之前是同一塊土地,漂流在同一片海中,這世界就是一個島。我們,其實都是可以互相抵達的。
大自然用它直接的方式告訴我們有關存在的意義,是壯闊的荒涼,而島嶼,是最圓滿的孤獨。
傳說愛爾蘭巨人芬恩·麥克·庫爾曾因為氣憤朝蘇格蘭投擲土塊,場面一度陷入混亂,導致一塊泥掉入海中,形成了馬恩島。盡管來歷如此潦草,來自凱爾特神話中的海神瑪納諾·麥克·列卻依舊對這座島嶼偏愛有加,為了保護島嶼不受侵略而時常施咒將其藏在迷霧之中,這樣的深情使得島嶼決定跟隨他的名號,擁有了現在的名字:馬恩島。
前赴后繼的國王、傳教士與維京武士還是識破了海神的把戲,先后將這座島據為己有,在島上建立起風格粗獷冷峻的堡壘。他們也為島嶼帶來了浪漫的混血氣質,與神話傳說的迷幻色彩結合,仿佛海神的咒語依舊縈繞。
當你踏足其上的第一刻就有走進神話傳說的眩暈感:大雨剛停,路邊的樹圍攏來,將小路搭成一條綠色的隧道。它們在車經過時微微欠身,像是在行禮。或者是因為風,又或者只是穿越愛爾蘭海的長途航行造成的錯覺。
神話在現實世界里的化身要比預料中嬌小也溫柔得多:一只雪白的無尾貓“盤踞”在門外的腳墊上,空氣中彌漫著雨水和海風的味道。
“馬恩島的無尾貓”是這座島嶼諸多傳說中最被人津津樂道的一個,其中流傳最廣的版本是諾亞在關閉方舟的大門時太匆促,不小心夾斷了貓尾巴。也有傳說是它們從一艘西班牙沉船上游到島上,或者它們是貓與兔的雜交后代。而我們這位身世成謎、毛茸茸的訪客正平靜而耐心地欣賞著山谷中的日出,并且大方地允許我們分享這份寂靜閑適。
從首府道格拉斯駕車前往舊都卡斯爾敦的旅程很具有愛爾蘭風情,四處可見凱爾特十字架,天空的藍色可能就是所謂的“愛爾蘭藍”,看久了你不知道該為這遼闊純粹開心還是憂郁。港口邊的拉申城堡始建于1200年左右,接下來的幾個世紀中,這座風格陰冷,并無多少亮點的灰色石頭城堡曾被用作堡壘、皇室宅邸、造幣廠,以及監獄。其中最傳奇的大概屬于它作為監獄的時代。據說在這里度過人生最后一晚的死刑犯們至今不肯離去,這使得拉申城堡成為馬恩島著名的“撞鬼之旅”中相當重要的一站,傳奇度僅次于島上的歡樂劇院——那里有個愛戲成癡的女鬼,她至今占據著B14號座位。
相比灰色的拉申城堡,附近的彩色房屋顯得十分可愛樂觀,其中不少是雜貨店和炸魚薯條店,還有一家都柏林風格的紀念品店,墨綠色門楣,描金玻璃櫥窗,店內出售陶瓷煙灰缸與植物香皂,以及島上著名的扭結糖。大概是偶然到來的游客不太明白此地的歸屬,隨意使用貨幣,所以很多商店都有這樣的告示:“我們昨天和明天會接受歐元,但不是今天。”馬恩島盡管屬于英國領地,但至今保留自己的語言與貨幣,而英鎊,他們會“勉為其難”地收下。糖罐邊的告示則是“不聽話的孩子會被送去掃煙囪”。當我仔細閱讀這則警告時,躲在昏暗柜臺后面的老太太了然地微笑起來。
古老的語言學校是一座純白色的石頭房子,屋內光線全部來自玻璃窗,昏暗中可以看到公元1200年附近的居民在這里識字的場景。盡管地方淺窄,但這卻是馬恩島第一座有屋頂結構的建筑,也曾被用作教堂。
角落有個小店,出售明信片與紀念品。為御寒,我買了條本地產的格紋羊毛圍巾,售貨員兼講解員告訴我,象征馬恩島的格紋圖案由淺藍、墨綠、暗紅、白與黃織成,它們分別代表著海洋、原野、珊瑚、白房子以及陽光。在以后的旅途中,這條圍巾為我帶來不少搭訕,有遛狗的老爺爺特意過來打招呼,再次為我詳細解釋條紋圖案的意義。或許他想說的是馬恩島人對這片土地的熱愛與內心的驕傲。
駕車從卡斯爾敦沿A5公路向南,前往馬恩的最南端圣瑪麗港,再轉A31就可抵達全島最為人熟知的自然景觀:袖珍離島。
金色陽光下,小馬恩島以某種微妙的傾斜角度出現在海中,它的形狀、面積與地貌讓我想起某個女明星在談及緋聞男友時使用的句式:她滿足了我關于完美島嶼的所有想象。她遺世獨立又似乎觸手可及,像一座隔著狹窄水道的舞臺,又像一個內藏微縮景觀的水晶球。
綿密草叢結束的地方露出灰色礁石,豐富的層次在饑腸轆轆的訪客眼中如松脆的千層酥,而它們究竟有多么粗糙鋒利就要問問附近海域的沉船了。海灣中時常有海豹出沒,這些圓頭圓腦的可愛小家伙在靠近海岸的波濤中載沉載浮,鳴叫聲有種特別歡快的友好意味,讓你忍不住就想揮手和它們打招呼。而由中年阿姨和大叔組成的觀鯨團則絲毫不為所動,一刻不曾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密切注視著遠方的海平面。
逆流而上,途經白色的小城伊林港,去往馬恩島在卡斯爾敦之前的都城皮爾港。一路上,車子在深紫色的山脈中盤旋,山脈的曲線與遠方亮藍色的海以不同的頻率起伏。北方的海總讓人覺得凜冽,它讓熱帶海洋顯得喧囂浮躁,和風暖陽都無法更改那不動聲色的冰藍色,總讓人聯想起普希金的詩句:“我的名字對你有什么意義?它會死去,像大海拍擊海堤,發出的憂郁的汩汩濤聲。”
11世紀時,馬恩島由維京國王赤腳王馬格努斯三世統治,他將自己的城堡建在皮爾港內的離島圣帕特
里克上。在隨后的200百年中,這座皮爾堡一直是全島統治者的住所,直到首都南移,卡斯爾敦的拉申城堡成為全島的權力中心。如今皮爾城堡只剩下廢墟,卻濃縮了馬恩島的大部分歷史。教堂的歷史可追溯至11世紀,卻已經算是“年輕”的建筑。
這座早在公元前6500年就已有人類居住的島嶼位于英國、愛爾蘭與蘇格蘭中間,曾在挪威、蘇格蘭與英格蘭國王之間幾易其手。要了解這座島動蕩而復雜的身世就必須來到皮爾堡。它就像一堂速成課,讓來訪者在有限的時間與空間內感受凱爾特文化的蒼涼與維京文化的蠻荒,而石頭圍墻、紫色平原、離群綿羊則是課程中有關蘇格蘭風情的那部分。
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馬恩島這座愛爾蘭海中央的旅店,曾寄居過各種野心勃勃或興趣奇特的國王,如今她也同樣適合癡迷于四處游蕩的自由靈魂。
就像有些妙人很難被其所處的時代接受,一些奇妙的地方也很難被歸納屬地。盡管從未隸屬于羅馬帝國,但馬恩島卻在希臘與羅馬歷史中被屢次提及。從1931年開始,出于某種未知的原因,馬恩島正式使用3條穿戴古老盔甲與金色馬刺的大腿作為區旗圖案,而古老的三曲腿圖案曾被克里特的邁錫尼人與小亞細亞地區的古呂西亞人使用。三曲腿旗幟與無尾貓從此成為馬恩島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奇怪存在。
彩色的港口小鎮,多的是二手商店。剛搬家的藥店,窗玻璃上的告示墨跡未干,老式的化學試劑瓶已悉數出現在對面的古董店,來不及清洗就貼上了價格標簽,頗有些雞犬相聞的鄰里氣息。我買了一枚銀戒指、一把鹿角刀柄的拆信刀——與多年前在蘇格蘭買的那把多么相似。
臨近晚餐時分,傳說中著名的幽靈黑犬Moddey Dhoo還沒開始四處逡巡,街道上懸掛的彩燈已經閃亮,小酒館也正式開張。點一頓分量十足的英式晚餐,搭配愛爾蘭黑啤酒。如果你懶惰得不想在來到馬恩島之前預習它的歷史,也不準備在回去后翻閱資料了解它復雜的文化,那么可以從當地居民的面容里體會這座島嶼的性格:這些沉默高大的島民,下顎緊繃,即便在酒吧也依舊沉默少言,衣著樸素,頭發是近乎蒼白的金色。
離開馬恩島的清晨,道格拉斯港口彌漫著白色的霧,在金色陽光下閃著絲綢般的光芒,這是海神瑪納諾在說:再見,遠方來的人。
當然,以她的神秘與隨性,即使某天消失在愛爾蘭海的迷霧之中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島嶼來信》? 作者:陶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