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麗,郭思文
(1.哈爾濱工程大學 外語系,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2.北京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1)
《最藍的眼睛》是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創作的第一部經典作品。小說講述了黑人小女孩佩科拉渴望融入白人文化,得到他人認可,但是最后希望破滅變得瘋狂的悲慘故事,反映了“白人強勢文化沖擊下黑人心靈文化迷失”的悲慘現實[1]124。小說自從出版以來受到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其中文化批評視角是解讀這部小說的主要方法。研究視角主要聚焦在白人強勢文化導致黑人民族文化身份喪失[2]和黑人弱勢文化異化[3]兩個方面。以往的研究一般都是借助文學批評理論將“研究對象置于特定的歷史語境下,以文本細讀為基礎探討作家的創作意蘊、藝術風格和文化歷史內涵”[4]4,屬于主觀思辨性論證,缺乏量化的客觀證據支持。基于語料庫的文學研究是通過抽取并分析文學作品中的關鍵詞進行實證研究的方法,有助于揭示文學作品的深層意蘊,使得“文學研究趨向于理性和感性結合,并逐漸走出傳統文學作品研究范式的桎梏”[5]45。
文學作品題目對于文本內涵建構意義重大,通常是點睛之筆。小說以“藍色”(blue)和“眼睛”(eye)為關鍵詞,揭示了白人文化霸權下黑人生存的困境。本文嘗試采用數據驅動方法和基于數據的方法,對《最藍的眼睛》中關鍵詞“藍色”和“眼睛”的語義韻進行定量分析,同時結合傳統的文學批評方法,探討兩個問題:一是黑人生存的文化困境有哪些?二是“藍色”與“眼睛”兩個詞如何表征黑人生存的文化困境,從而更加翔實、科學和客觀地闡釋小說的深刻文化內涵。
白皮膚、藍眼睛的“審美標準、價值觀念不斷沖擊黑人的心靈,導致每個黑人都難以逃脫白人文化的浸染和侵蝕”[6]。崇尚淺膚色、藍眼睛的審美標準已經在每個黑人心中根深蒂固,托妮·莫里森通過反復強調“藍色”以及“眼睛”,反映出黑人對白人世界和自身生活環境的認知困惑。
在《最藍的眼睛》中,“blue”一詞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很多次。首先筆者利用WordSmith4.0軟件對“blue”和“eye”的詞頻和語境進行統計,然后通過AntConc3.5.7統計“blue”的類鏈接,跨距設置為±5。“類鏈接是關于詞語組合類別的抽象表述,搭配則是類鏈接的具體實現”[7]120,對類鏈接類別及其具體搭配進行整理和歸納的數據結果呈現了黑人在白人文化中認知體驗和認知過程的變化。WordSmith軟件統計“blue”出現次數和形式的結果見表1:

表1 “blue”及其變體詞頻
在小說中,“blue”共出現116次,其中以形容詞形式出現次數最多,包含原級、比較級和最高級,共96次。此外,“blue”還以人名、副詞和布魯斯歌曲的形式出現,共計20次。在“blue”的不同形式中,其比較級和最高級共出現27次,并且多與“enough”搭配。在佩科拉幻想自己擁有一雙藍眼睛時,她反復與別人比較,“bluer than theirs”,“Much bluer than Joanna’s. And bluer than Michelena’s ? Much bluer than Michelena’s ”[8]197。“Blue”的比較級和最高級的使用,一方面顯示出佩科拉內心的自卑,即使自己有一雙藍色眼睛,也不確定是不是比那些受歡迎的白人孩子更好看;另一方面暗示佩科拉受白人文化困擾的程度之深,以及小女孩不斷渴求融入白人文化,被社會文化接受認可的極端心理。
通過AntConc中的“Clusters”選項統計“blue”的類鏈接,根據統計結果,類鏈接模式主要分為五類,如表2所示:

表2 “blue”類鏈接模式
數據結果顯示A+N(56次)、A+Conj.(13次)、A+Adj.(7次)、A+Adv.(6次)、A+Prep.(2次)。統計結果表明“blue”與名詞搭配出現的頻次最高,其次是連詞。副詞和形容詞與“blue”共現的頻次相近。介詞與“blue”共現的頻率最低。因此,可以判斷出“blue”在文中多作定語,修飾名詞。“Blue”搭配的名詞反映了黑人的關注焦點在何處,從而揭示黑人對社會的認知和感知體驗。“Blue”作為定語時,后焦點的名詞分類和出現頻次如表3所示:

表3 “blue”后焦點詞類與詞頻
“Blue”后焦點名詞可以分為身體器官、玩具和日用品、服飾、自然界的事物以及抽象世界幾大類。從黑人的日常生活的物理世界到其精神世界均存在“blue”的影子,可見黑人生存的世界中無處不彌漫著白人文化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必然造成黑人在白人文化世界中的困惑與兩難抉擇,即融入白人文化還是固守黑人傳統的糾結心理。其中,“blue eyes”這一搭配出現次數最多,共49次。小說中,佩科拉因為黝黑的皮膚和丑陋的外表受盡周圍人的冷漠,對自身產生厭惡,最終將受到的不公待遇歸咎為自己的丑陋。藍色與眼睛多次搭配出現,象征黑人渴望融入白人世界,內化白人的價值觀念,進而用白人的視角認知和體驗世界。
“Blue”做表語時其搭配詞較少,前焦點詞可分為身體器官和自然界兩類,如表4所示:

表4 “blue”前焦點詞類與詞頻
其中,“blue”作表語與“eyes”搭配共出現28次。“Sky”作為前焦點詞與“blue”搭配只出現1次。前焦點體現出黑人對藍色眼睛的進一步強調和關注。對藍色的過度關注體現了白人身體美學對黑人認知體驗產生的負面影響和黑人在白人文化世界中的生存困惑。十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blue”作為天然的顏色詞在小說中很少用來描述自然顏色,更多地被用來描繪社會個體及其對社會環境的認知。從這個意義上看,小說中的“blue”帶有明顯的社會意義。
“Blue”和“eye”一詞的多次反復出現說明黑人生存的世界中充斥著大肆宣傳“白膚色美”的觀念,導致了黑人生存的文化困惑。統計“blue”所在句子的謂詞形式可以揭示黑人對白人文化觀念從感知到認知的變化過程。從謂詞形式來看,按照“blue”所在句子的出現順序將其謂詞形式進行排列,如圖1所示:

圖1 “blue”所在句子的謂詞分布
從圖1的分布可以看出:在前50句中實義動詞出現較多;后半部分系動詞的比例明顯上升;中間伴隨著少量半系動詞。實義動詞“具有實際的意義,其詞義完全能夠在句中獨立充當謂語,也可以稱之為行為動詞”[9]39。實義動詞強調動作的意義,說明動作發出者的動態行為。“藍色”存在于實義動詞為謂詞的句子中說明黑人對“blue”的體驗多是通過動作發生的。系動詞構成的系表結構“可表述主語的性質、狀況、特征等內容”[9]39。在系動詞的句子中 “blue” 則表明黑人對藍色處于認知的狀態。從實義動詞到系動詞的變化體現了黑人對彌漫在生活周圍的白人文化主動認識、了解、感知的過程。經過長時間的感知后,“blue”逐步內化到黑人的精神世界,成為精神上的一種存在形式。中間出現的半系動詞則暗示黑人對“blue”從感知到認知的過渡。謂語動詞的變化體現了白人文化對黑人心靈的扭曲過程。
通過提取“blue”所在的句子,對句子的極性分布進行標注和統計,借此可以判斷黑人生存的價值取向。這種價值判斷體現在“blue”所在句子的極性分布中,如表5所示:

表5 “blue”所在句子的肯定、否定、疑問句頻次
肯定句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主人公對某種價值取向的肯定。“Blue”所在的句子中肯定句較多,體現出黑人對藍色所象征的白人文化所持的積極態度。在種族主義政治的影響下,人人認同“白即是美”“黑即是丑”的文化價值判斷。社會上,每個角落都遍布白人影星的形象;學校里,淺膚色的莫麗恩·皮爾成為老師和同學的寵兒;家庭里,黑膚色的佩科拉遭到母親波利的嫌棄。美國社會中對白人形象的積極暗示遍布每一個角落,在此影響下黑人逐漸產生自卑、自我否定的消極心理,產生了對“白”的盲目追求,對“黑”的鄙視,拋棄了正確的價值觀念。
同時,“肯定的缺失也可以表明主人公在對自我和周圍事物的判斷上具有不確定性”[10]31。“Blue”所在的否定句中,其中心詞多為眼睛,集中分布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準確展現了佩科拉幻想自己擁有藍眼睛后的種種思維活動。如“No one else will see her blue eyes.”[8]182“Nobody‘around here’probably has bluer eyes.”[8]201等句子體現小女孩極其關心自己的藍眼睛是否足夠“藍”和誰擁有藍眼睛。佩科拉認為自己擁有了藍眼睛,并且沉浸在這種幻想中。她渴望得到最藍的眼睛,夢想自己成為被所有人接受、喜愛、羨慕的白人。
疑問句中,“blue”多出現在反問句和否定疑問句中,一方面體現了黑人對追求白人價值的質疑;另一方面體現了佩科拉不自信、困惑、迷茫的心理。佩科拉認為自己擁有藍色眼睛后,反復確認藍色眼睛是否可以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I don't have the bluest eyes?”[8]204、“They are bluer, aren’t they?”[8]97對藍色眼睛的疑問體現小女孩內心的極度自卑,在經受社會對其種種歧視和不平等對待后,她自我身份的缺失和價值觀的顛覆。加之,在“blue”的類鏈接中,其后接副詞的情況也多次出現。根據統計,“blue”與副詞“enough”的共現次數最多,出現在文章結尾部分。即便佩科拉幻想自己有了一雙最藍的眼睛后,內心仍然對這雙藍色的眼睛具有不確定感。她不斷地從分裂的人格中求得肯定,不停地強調這雙眼睛是否足夠地“藍”。佩科拉的內心活動不單是對自身的否定,她對“blue”的質疑和強調,也是對白人價值質疑的表征。
由于長期生活在種族主義壓迫的大環境下,許多黑人對自我價值和本民族文化感到厭惡和自卑。這種負面情緒長期籠罩著黑人社區,使黑人對自身產生更加徹底的否定心理,轉而“對白人文化抱有極大的幻想和熱忱”[2]130。“Blue”所在句子的極性分布及其類鏈接搭配,再次從用詞上證明黑人在扭曲的價值判斷影響下,他們不再仔細審視本民族文化,自卑感根植于心,進而盲目追求白人文化,形成喪失自我的價值觀念異化。
語義韻是指具有相同語義特點的詞項與關鍵詞搭配在整個語境中可能彌漫著積極或消極的語用氛圍[11]150-160,詞匯的意義通過搭配體現,搭配是詞匯的組合關系[12]194-196。小說中除了大量運用藍色突出白人文化的影響,還用了具有相同語義特點的表示顏色的詞,統計結果見表6:

表6 顏色詞頻次
統計結果顯示,黑色和白色的出現頻率相當。莫里森恰當地運用兩種顏色體現美國社會白人和黑人價值觀的激烈對抗。黑色出現104次,白色出現100次。小說中反復提及黑、白二色,反映出美國社會中黑白文化的沖突,黑人竭力抗爭融入或者擺脫身份焦慮的困境。黑、白文化的二元對立,也是美與丑的對立,白色代表美麗、高貴;黑色代表丑陋、低賤。波利產子被白人大夫看作“下馬駒兒”[8]125,仿佛感受不到疼痛。雅克鮑斯基賣糖果給佩科拉時不愿意觸碰她的手指。“白人種族主義思想給不同的膚色強行加上了主觀的聯想和偏見”[3]139,掙扎在白人至上的生存空間中,黑人對自身身份產生困惑,喪失身份意識,產生身份建構困難。
黑白的對立凸顯了黑人和白人身份的對抗,除卻對黑、白兩個顏色詞的探討外,文中與“blue”共現的其他詞類,也呈現出不同的語用氛圍和文化意義,揭示了黑人建構種族身份的艱難歷程。其他顏色詞不僅表示顏色,還具有特殊的文化語義。與“blue”共現的形容詞表明不同語境下的語義氛圍差異。在前面的統計中,A+N這一類鏈接模式出現頻次最高,第二高頻的為A+Adj.,分析與“blue”共現的形容詞和代詞也反映出黑人生存空間中遭遇的身份危機, 見表7。

表7 與“blue”共現的其他詞類(形容詞和代詞)
從表7的統計結果可以看出,在表示顏色的形容詞中,“white”“yellow”“pink”等淺色的詞出現較多。第一,藍、白、黃三種顏色構建出典型的白人形象:金發、碧眼、白皮膚。瑪麗·珍的形象是“Smiling white face. Blond hair in gentle disarray, blue eyes looking at her out of a world of clean comfort.”[8]50。秀蘭·鄧波兒的頭像被印在藍白的杯子上,全世界都認為小女孩喜歡“藍眼珠、黃頭發、粉皮膚”[8]20的娃娃。黑人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白人影子使其無法跳脫白人文化的陰影。白人的生存空間是明亮的,而黑人的生存空間卻是黑暗的。第二,黃色、粉色、綠色等淺色調是介于強烈對比黑白兩色的中間顏色,體現了黑人在黑白兩種身份選擇中的困擾,代表部分內化白人文化觀念的黑人,他們外表膚色是黑色,但內心卻已被洗白。同時也象征黑人身份的雜糅與變形,融入白人社會必須付出的代價和結果,既無法完全融入白人社會,又無法完全擺脫黑人民族的兩難境地。
與“blue”共現的第二類詞為形容詞性物主代詞和指示代詞,表征黑人對自身存在感的焦慮和質疑。小說中,佩科拉想要藍色的眼睛,是對白人身份的向往。誰有一雙藍色的眼睛?藍色是與誰相關的顏色?藍色屬于他們的(their),白人的。佩科拉想自己擁有(own)藍色的眼睛,甚至想讓自己(my)的眼睛變成最藍的。小黑貓的(its)眼睛是藍色的,可小貓卻被裘尼爾摔死。小黑貓的悲慘結局暗示著佩科拉在黑人群體的內部攻擊中遭受的心靈創傷。“But I gave her those blue eyes she wanted.”[8]181這句話中使用“those”修飾藍色的眼睛,“those”這一指示代詞在語義上暗含“遠”的意義。這種遠不僅是佩科拉與藍色的眼睛在客觀世界中的距離,更是在文化上的距離,身份上的差異,抽象世界中的距離,一雙藍眼睛對于她來說遙不可及。這些搭配的詞反復強調藍色的所屬情況是黑人身份焦慮、存在感缺失、生存壓抑感的表征。
其他形容詞與“blue”共現,可分為積極語義韻和消極語義韻。積極語義韻中,“glory”“bright”等詞賦予“blue”高貴、光鮮亮麗、龐大且富有權力的內涵,代指白人文化的優越地位以及白人世界在黑人眼中強烈的存在感。“gentle”和“calm”與“blue”共現,表明藍色所象征的白人形象是紳士的、溫柔的、冷靜的,與黑人的粗俗、吵鬧形成對比。“Blue”與“starched”“little”“marble”共現,體現這種藍色是刻板的、少數人的,暗指白人世界是冷漠無情的、具有階級差異和門檻要求的,是消極語義韻的表現。喬利與達琳在田野間被兩個白人獵人發現時,他認為他們是“高大的、帶槍的白人”,而自己卻是“弱小的、無助的黑人”[8]148。白人文化已經沖垮喬利的內心,在白人面前喬利極度地自卑和壓抑,即使不想任人宰割,也不敢反抗。“Blue”的積極語義氛圍和消極語義氛圍體現黑人在白人文化的沖擊下,生存地位的低下,內心的壓抑與自卑,種族身份的迷失。
此外,“眼睛”代表人物看待社會文化的視角,也是黑人身份存在的標志。長期生活在種族不平等的社會中,黑人內心的自我認同感缺失,轉而認同白人的審美價值。“一雙藍眼睛從清潔舒適的世界向外看著她”[8]50。佩科拉向往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認為白人的世界是清潔、舒適的,希望從白人的眼中看世界,同時希望被社會當作白人一樣對待。“Blue”一詞除藍色的含義外,還有“憂郁的”“悲傷的”含義。文中“eyes”共出現182次,題目中也使用了“eye”。“Eye”與人稱代詞“I”諧音,與“bluest”搭配,具有“最憂傷的我”這層含義,暗指美國社會下黑人生存空間的陰郁,也喻示佩科拉建構身份失敗的悲慘命運。
莫里森通過“blue”和“eye”建構了黑人身處的白人文化環境,揭示了美國社會的文化沖突和種族歧視對黑人身份建構造成了極大困擾。黑人不被當作“人”來對待,使其逐漸喪失生存地位。生存空間的壓抑和陰郁氣氛的彌漫,使黑人逐漸憎恨自我,喪失種族身份意識,建構了矛盾的身份。生存的困境和身份的焦慮使黑人甚至仇視同為黑人的親人,最終導致像佩科拉這樣的黑人小女孩成為白人文化沖擊下的無辜受害者。
本文量化統計了《最藍的眼睛》中的兩個關鍵詞“blue”和“eye”在文本中的分布情況,從詞匯出現頻次和搭配角度探討詞匯選擇與主題表達之間的關系。通過數據驅動方法和基于數據的方法分析“blue”與“eye”的文化內涵,關鍵詞的類鏈接和分布客觀地證明黑人在白人社會中的生存困境和身份建構危機。此外,關鍵詞與共現詞出現頻率的統計表明“blue”代表著白人文化,象征著白人的地位和身份。“Eye”既是人物觀察世界的窗口,也因其與“I”同音,代表黑人個體。通過對“blue”和“eye”搭配詞的分析,可以看出白人主流文化影響下黑人身份意識,身份危機,身份建構所遭遇的種種挑戰。
通過定量的語義韻分析,可以增強文學文本分析的客觀性。基于語料庫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對《最藍的眼睛》中“blue”和“eye”進行細致的統計和整理,為黑人生存的文化困境分析提供充分、可信的語料證據。語料庫語言學在文學研究中的應用可以豐富文學體裁分析的方式方法,為研究者提供一個嶄新和高效的審視文學作品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