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里川
一個人在老去的時候,“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堅持自認為個性化的、無礙于他人的活法,很容易被劃為異類,打入另冊
四川成都年逾七十的戴大麗奶奶被稱為中國最高齡鋼管舞者。退休后,她在女兒的建議下去健身房鍛煉身體,接觸到鋼管舞并開始練習,迄今已有十余年,曾登上《亞洲達人秀》、NBC的真人秀等節目。在被人說為老不尊時,她淡定回應:有些人戴著有色眼鏡,他們連鋼管都爬不上去。
這樣的回擊,有著超出我人生閱歷的銳利與脆爽。鋼管舞早就被世人正常看待了,多年前不就有了鋼管舞國家隊了嗎。要是因為世上也有“情色鋼管舞”就對所有的鋼管舞鄙夷有加,那就太狹隘了,菜刀也可用于行兇呢。至于鋼管舞的“適齡性”,誰看見了嗎? 老太太身體這么棒,跳到80歲也不奇怪。
一個老人的生活方式,被人指指戳戳,例子哪里少過。
我經常見到一位六旬大媽,穿著鮮艷的舞蹈服,獨自在橋底下放著音樂跳著舞,路人指指點點的也不少。我認識的一位老人,奔八之年,依然穿著修身白襯衫、紅襯衫,脖子里掛條大金鏈子,一副老上海話中的“小開”狀。有人側目,他不以為意。這讓我想到香港老明星謝賢與鄭少秋的“年輕態”,年輕不一定和年齡有大的關系。
一個人在老去的時候,“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堅持自認為個性化的、無礙于他人的活法,很容易被劃為異類,打入另冊。這是一種世間規律。
我從這種世間規律里,讀出一種蒼涼。很多老人,操勞一生,為了兒女犧牲奉獻,淡忘了自己享受更自由生活的權利,而變得粗糙、孤獨、無趣。但這并不表明,這是TA的真實意愿。而事實上,很多老人一旦有條件重拾曾經的愛好,或者有條件根據自己的心性重新選擇一門“花里胡哨”的技藝——例如鋼管舞,那么他們就會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特別的力量。
這有點自我“補償”的意思,就像“覺醒的主婦”蘇敏某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就開車周游各地去了。人正是在不斷遇困、掙脫、補償、滿足的過程中,才有了紛繁復雜也充實的人生。否則,人不就成了鐘擺了嗎?
但有的人慣以“老有老樣”來勸諭甚至干預他人的老年生活,似乎他人稍有儀態和動作上的僭越,那就毀了“人倫”,沒了規矩,成了不三不四的人。
按照他們的邏輯,似乎人到中年就得開始在衣著上收斂,人到老年就得隨眾、隨大流,例如遛遛鳥、哼哼曲、踱踱步、抱抱娃,倘若“鶴立雞群”那就大逆不道,哪怕只在私域里搞一點“出格”的業余愛好,也得遭到譴責。
他們既看不慣老太太跳鋼管舞,看不慣最帥老頭王德順露著大胸肌走T臺,也看不慣和“我們”的活法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哪怕你的皮鞋擦得太亮了,往身上噴了點香水,也會被人挑理。一律老頭衫、老頭鞋,一律平庸乏味、老態畢現……才是符合規制的。
當然,一個人只要有特立獨行的表現,就很可能受到批評,不只是因為年齡太大。
我小時候,村里有位老奶奶,她女兒離婚后,為娘的要為女兒選婿把關。陸陸續續來過幾個男士,都是女兒在廠里的同事。老奶奶這邊坐在藤椅里“審婿”,我們這邊“看戲”。淘汰了兩個男士之后,又來了一位特別不一樣的年輕男士,他的褲子是喇叭褲,上衣是紅襯衫,留著時髦的大胡子,好像還燙了發,總之,洋氣得不得了。但講話和舉動方面就有點隨便。“紅襯衫”一走,老奶奶就開罵:“整個一個妖兒三!”
在1980年代,這樣的評價,是非常嚴厲的,也就比直接說人“流氓地痞”好一點。當年村里人對“妖兒三”之說心領神會、爛熟于心,視為權威理論。在彼時鄉村視野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成為當然的禮儀規則,不僅“妖兒三”撞疼了樸實人群的眼球,城里男女結伴到村里,穿著泳衣下池塘游泳也挑戰了人們的“正統”觀念,被視為傷風敗俗。但三十多年之后,再想起這個梗,我覺得此處還是滿滿的惡意與偏見。
今天已經不太可能有人對穿泳裝游泳、穿紅襯衫喇叭褲“招搖過市”污名化,但是做著“儀態評審查官”“道德鑒定師”,對他人的“不合常規”的表現加以諷刺挖苦甚至侮辱,大有人在。
這種居于道德立場的“看不慣”、勸人學好,帶著滿滿的偏激和保守的味道,以至于不知不覺成了抱著落后觀念不放的“衛道士”。
事實上,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也好,肆意對他人大加鞭撻、意欲阻止也罷,恰恰做了一面面用以證明時代在不斷進步的“背景板”。正如多年前的鄙視心理反證了人體畫、女子健美的正當性,對七旬大媽跳鋼管舞的反對也必將反襯出老年人不服老、有自己生活的大勢。我深信這一點,并且深信這個社會的多數人會這樣做:即使他人的“特立獨行”并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我”也能給予尊重、包容。
(作者系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