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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一只狗

2021-06-11 03:25:31蔡澤宇
四川文學 2021年5期

蔡澤宇

老王決定要弄死隔壁老孫家的狗。

這事說來話長,但仔細想想也沒什么緣由。你可以說是昨天老王笑瞇瞇地和老孫家的孫兒打招呼時,那畜生狂妄的兩聲吼叫讓老王起了殺心,但也不盡然。老王覺得老孫家和自家天生犯沖。

這輩子能做十幾年的鄰居,這得說是緣分,可老王不這么覺得。盡管每天早晨他和老孫約好了似的一同起床出門晨跑時,他都會滿面笑容地和老孫一起跑到小區門口再揮手告別,但是有些事是埋在微笑底下的。有些瞬間一直埋在老王腦海的最深處,像一塊胡亂埋布的雷區,有時候埋雷的人都會忘了那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不經意間就被自己踩爆了。比如十五年前,他們兩家都是拆遷戶,分到這塊新小區安置,明明一樣大的三間土房,老孫卻硬是比老王多分了五萬拆遷款;比如十三年前,老王的兒子高中輟學自個兒到外地打工去了,過了一年灰頭土臉地回來,老孫的兒子卻考上了大學,成了村里第一個大學生;比如七年前,老孫兒子結了婚,同年老孫就成了爺爺,抱上了孫子,可老王的兒子連要了兩個,卻都是女娃。

太多太多的瑣事被他記入腦海,像鹽巴落入水中,看似毫無反應,實則味道早已變了。和老孫家的一件件事,平心而論,老王不以為意,甚至不想記下,可偏偏在一些時候,比如夏天渾身汗津津而并不舒坦的夜晚,那些事情悄然如一陣風鉆進老王失眠的眼睛里,走馬燈似的搖擺而過,在失眠的痛苦和濕熱的煩悶中嘭的一聲點燃。這火焰燒得老王抓耳撓腮,繼而咬牙切齒,甚至痛徹心扉。如此看來,這倒也不是老王心胸狹窄的錯。

可為啥是去做掉一條狗呢?這還用合計嗎,肯定是老王能想到的、最合適的“復仇”方案。殺人,這不可能,傷人,似乎也有點過了,但是殺一條狗,老王沒有什么心理負擔,畢竟這小區里毒耗子的藥多了去了,這狗總有一天是要死的。而且這條,叫什么的狗來著……哈什么……管他呢,總之很受老孫一家人青睞,養了約莫四年了,當初長得比老孫那三歲的孫兒還快。

當初老孫家兒子把這條黑白相間的狗抱回來的時候,老孫的孫兒才三歲,但也能穩穩地把這小狗崽抱在懷里,如今這條狗立起來已經能夠到老孫兒子的肩頭了,止不住地對著他的臉舔舐。小狗崽的眼睛烏溜溜的,泛著水光,很討人愛,可老王看見了只會想起崽子。

崽子是一只狗的名字,在他老王還被叫作王八羔子的時候他也曾有這么一條眼神濕漉漉的狗,但并不是黑白相間的。老王一直記得那個已然模糊的晚上,夜風里忽然被推開的院門,大步流星走進來的父親,和父親寬闊的臂彎里一只蠕動的微小生命,黃色,毛茸茸的,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哼哼。他仔細地聽著那些哼哼融化在昏暗的煤油燈旁,那像小狗崽離開母親之后驚恐的細聲尖叫,又像它給自己唱的一首搖籃曲,而父親的手很穩,并沒有一絲晃動。

這小狗剛到老王家時眼睛都睜不開,但過了幾天,睜開眼時,老王便發現這狗和一般的土狗不同,眼睛大得駭人。那眼睛水光潤澤,看著可憐,可又有些可怕,太像一雙人的眼,憑空安在了這狗臉上,看習慣了,又怪惹人憐愛的。小時候的老王常常想,這會不會是個本該在人道輪回的可憐人,卻在轉生時恍惚一腳踏入了畜生道,從此不能言語也不能書寫,只能用一雙滿含憐憫的眼睛再瞧瞧這人世。

與父親的大大咧咧不同,迷信的母親對這只狗有種本能的恐懼,在小狗睜開眼的那個早晨便強硬地要求男人和男孩把小狗丟掉。父親沉默不言,只漠然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激烈而語無倫次的話語突然止息,變成了兩個怯懦的“好”。她眼里帶著些恐懼看了兩眼那狗便去做飯,背影倉皇不知是因為人還是因為狗。

可他們不知道這次母親是對的,也不知道一切對非人和靈異的恐懼都多多少少會是對的。

狗崽越長越大,它有著一雙與眾不同的、惹人憐愛的眼睛,因此老王給他取名的時候并沒有喊它旺財大黃之類,而是一直喊它小狗崽子。這個名字又略顯過長了,所以掐掉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兩字,喊崽子。這個名字讓它更不似狗類。在它飛快長大的這幾個月里,身軀的逐漸臃腫并不影響它眸子的純凈和無辜,所以這個名字也就一直沿用了下去,村里人也慢慢開始喊這條比小孩還聰明的狗,崽子、崽子。老王喜歡抱著崽子搬個板凳坐在門口煙塵滾滾的黃土路旁,兩雙眼睛一齊看著自行車拖拉機在路上來來往往,而他嘴里一直念叨著,崽子、崽子。

小狗偶爾嗚咽著回他一聲。臨近傍晚他便會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路口,在塵土和暗淡的日光里顯得有些朦朧。那是父親。他急急地丟下崽子收了板凳往家里跑,崽子跟在他背后,一聲不吭。

日子就這么淡淡地過,比沙土的顏色更平平無奇。某天老王偷偷含了一口水,吐在門口粗糙的沙土地上,難得濕潤的沙土黏合在一塊成了青灰色,繼而像糯米團子裹上面粉一般把風中飄過的沙土吸引成一團。崽子不知道跑哪去了,老王一個人蹲在門邊,并沒有用這濕土去捏做任何東西,只是著迷地看。平日里很難看到被水濕潤的沙土,這地方水比沙子里的金粒還金貴。

突然遠方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一股裹著無邊塵土的風,把撅著屁股看地的老王刮了個正著,引得他呸呸吐沙。隔壁院口坐著的老人忽然瞇著眼望向黃沙滾滾的村口,喃喃道:土崖子上又有大家伙掉下來咯。

老王站起來撒腿就跑,去看熱鬧。

他先想去村口,但怕那兒危險,天知道土崖子上還會有什么落下來,總不能是金子。于是他轉了方向從另一邊土路上山,一顛一顛地跑。這土路不知道是何年何人修的,已被路過的車馬壓得硬且坑洼,車轍在上面縱橫出一道道溝壑,一路蜿蜒向上。路的一側是灰黃的山壁,凹凸不平,鮮有植被生存,即便有了也不過是幾棵稀稀疏疏干干瘦瘦的樹芽子;另一側則懸空,時不時有沙土張開雙臂就那么順著風跳了下去。

這土崖子并不是懸崖,只是土路中間一個極急極險的大拐,突出在土丘上,沒有護欄,有點像個山崖,離地約莫十幾米的樣子。由于拐的兩側都是直路,所以車或馬走得順了急了又不熟悉路況,掉下來是常有的事,而掉下來的人或馬都非死即傷,這些年攢下的人命也有雙手之數。只是這護欄,仍是一直沒裝上。

老王快步跑著,沙子打在他臉上,簌簌作響,有些卡進他干燥皸裂的皮膚里,像老鷹飛回懸崖上的巢。并沒有人和他一同往山上走,整個村莊仿佛一具尸體一般安靜,仿佛只有他和老人還在那里。可當他攀上一個斜坡看向不遠處的土崖子的時候,黑壓壓的人群忽然出現了。

人群異樣地沉默著,老王被嚇了一跳。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仗著身高往人群擠去。

他穿行在大人們的腿間,就像穿行在一片樹木高高瘦瘦的森林里,讓他想起他曾經去過的縣城旁邊山上叢生的桉樹林伶仃的樣子。天光被眾多肩膀遮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游走,避開腳下嶙峋的土石。

他先是在人縫中看見兩條寬闊的車轍,在黃土地上碾出死蛇般的印記,直直地指著土崖子,順著車轍有些細小的傷痕遍布在土地上,而碎石碎土飛濺得到處都是。繼而是一條裂縫,很大,足夠塞下老王的雙腿,像大地裂開的嘴在啞啞地笑。再往外,他看見幾個黃白的沙土色東西,似乎死死地摳進了地面,卻在他看見的一瞬間消失了。

人群忽然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然后是一聲巨大的嘆息。

這聲浪把老王推著向前,鉆出人群,傻傻地立在黃土地上。他什么也沒看見,只看見空空蕩蕩的土崖子,地上一個巨大的裂痕,和土崖子最外面十道像是抓撓的痕跡。

老王忽然感覺許多人在看著他,目光里有憐憫、有悲哀、有痛苦。他知道這是他身后人群的注視,可他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這樣看他,也不敢回頭。

腳邊忽然傳來毛茸茸的質感,老王低頭一看,是崽子。崽子舔了舔老王的腳趾,濕乎乎的,逗得他想笑,而后低頭往外走。老王看著狗輕盈地跳過那足以塞下它的裂縫,走到那抓撓的痕跡旁,低頭聞。

那痕跡里好像有紅色,大概是血,還有些透明的甲片,看起來是人的指甲。

崽子聞了聞,又聞了聞。

它垂下頭,舔舐著那片血跡。

老王感到身后人群注視的目光變了,多了憎惡,多了恐懼,和崽子睜開眼的那天清晨的母親一樣,總之,一片巨大的惡意如陰影在他背后驀地騰起,裹挾著他讓他幾乎窒息。他呆呆地看著崽子往外,順著血跡,踏著細碎的步伐往土崖子邊上走,一路低頭聞聞嗅嗅,好不愜意。偌大一個土崖子安靜得落針可聞,連風都沉悶了下來,只有崽子的腳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人群靜默無聲。

“嗒”的一聲輕響,崽子疑惑地低頭看了看爪子下忽然又裂開的一條細縫,低頭聞了聞。這狗冷靜得可怕,嗅完了還是低頭往前走。它一路嗅聞舔舐終于走到了崖邊,留下一條漫長的痕跡把方才清晰的抓痕掩蓋個徹底,抬頭疑惑地看了看崖外無邊的黃土,耳朵在四野游蕩的風里不自覺地抖著。崽子回頭看了老王一眼,那眼睛抓人,可憐,可愛,水光潤澤,幾乎要讓老王沖上去抓它回來。

它往前蹭了一步,又一步。

老王往前踏了一步。

就這一步,身后的人群忽然爆發出巨大的哄鬧,連帶著這崖邊的土地發出一聲巨大的呼喝,嘭的一聲開裂。巨大的裂痕有如點燃的導火線,肆無忌憚地燒開,毒蛇般一下咬開了土崖子的咽喉,龐大無匹的石塊頓時墜下。不知道是誰的手,猛地探出拉住老王的后頸,要扯出他靈魂般用力地往后一拉,硬是把他從死亡的邊緣奪了回來。

可老王只愣愣地看著面前碩大的一片空白,風在空白之下撞擊嘯叫。

他看見崽子墜下去之前的那個眼神。它沒有掙扎,沒有狂吠,眼里只帶了一點點迷惑和不解,人似的緩緩眨動了一下,頭顱順著下墜的姿態揚起,最后帶著不舍又看了老王一眼。

老王第一次覺得自己瘋了,他居然在那眼中看到了一點悲憫。

那天之后的場景都在記憶里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帶著溫暖午后獨有的朦朧光影,大概是白衣、黃土、嗩吶,和母親平靜而安詳的臉。不幸的是,那天落下懸崖的三樣東西里兩樣都和他家有關——他的父親和他的狗,拖拉機是村里的——幸運的是那天落下懸崖的東西沒有第四樣。關于崽子邪性的議論與往常所有的村野怪談一般,過了頭便逐漸與那后山隆起的墳堆一樣慢慢無人問津了。老王不再坐在門口看著黃土路發呆,而是習慣坐在鍋爐旁,看爐火照亮母親寧靜而無聲的側臉。爐子里燒著他經過土崖子背來的柴火,溫暖而幸福。

時至今日,老王仍然會回想和疑惑——但已經沒有先前那般念想了——當年父親去世的情景。為什么那么多年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路過土崖子連塵土都不曾驚動,唯那一次直接奪走了他的生命?為什么村里那么多和父親曾抱著一樣的碗蹲在同一棵樹下卻沒有人去拉父親一把?為什么平時對父親甚至不太親近的崽子會主動跑去斷崖邊?哪些人在這一幕悲劇前還默默注視著他?又是誰拉住了他,把他從自由的風里留下?

太多太多疑點難以解釋,以至于他覺得這是他少時的一場夢罷了,夢里有父親、有崽子、有村里人,都和平素一樣,只不過結局有些悲傷。可斷開的土崖子是真的,土崖子下的黃土堆是真的,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的父親也是真的,唯有他的記憶可能是假的。有時候年少的他聽著村里人天南地北地閑聊會覺得父親可能是假作死了,跑到了山另一邊的鎮里,在那里父親有一臺新的拖拉機,有一間新的磚瓦房,有一個同樣蠢笨不堪喊作王八羔子的小王。每天父親會沉默著從地平線上披著黃土走入沉默的土房,另一個小王沉默地坐在門檻上看著他走入,一個沉默的女人坐在灶臺旁眼皮都不抬。一切都沒變,只是換了個地方。老王不難過,也不記恨,只是覺得父親走了還要留個黃土堆著實很麻煩。

后來王八羔子也到了被喊作老王的年紀,吃了很多癟,長了很多見識,但這并不妨礙他把父親的形象停留在年少時無端幻想里的模樣——鑒于已經時至如今,父親可能已經更老些,頭發花白,皺紋橫生,但腰背還是筆直——并一直這樣留存下去。在老王這個年紀已經沒有人會問他“你覺得你的爸爸是個怎么樣的人呀”之類的黏糊問題,因此他也不覺得這個永生的印象有什么問題——它只不過偶爾顯得年輕了點、健康了點、古怪了點。他更關心的是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就像此刻他很在意自己之所以要弄死老孫家的狗的理由——不是為了口舌之欲,不是為了濫殺的快感,只是為了復仇。

“復仇,啊,復仇,多少人飛蛾撲火的向往!”

老王已經忘記這句酸話是他從哪兒聽來的,可能是調到了奇異頻段的收音機,或者兒子高中聽的莎什么玩意的戲,但這話起碼有一半說得不錯,復仇很美好。美好這個詞在這里當然與善良、純潔、仁慈之類的詞無關,在老王眼里復仇是杜三娘一刀扎進賊人的胸口,是武松把西門慶推下高樓又跳將下去,是林沖單槍雪夜一步步踏上梁山的一腔孤勇,這當然和那些柔軟的情緒無關,這是熱烈的、蓬勃的、帶著滾燙的血氣蒸騰出的一派暢快人心的盛景。

老王喜歡這樣。他小時候見過隔壁村殺牛,在一個食物很少的冬天,大人都愁眉苦臉忙著尋找糧食——大家都明白這個冬天很有可能帶走很多老人和幼崽,但是絕望這種情緒是絕不適合出現在日子里的——只有沒心沒肺的孩子還會到處跑著玩,嘰嘰喳喳地找著一切能吃的東西填填癟下去的小肚皮。隔壁村的人也都姓王,其中有一家男人叫桿子的,討的媳婦正好在入冬時小產了,可此時不只家里沒吃的,一家人已經兩三天沒吃上實在的米面了。不到這種時候沒有人會把家里一個壯實的勞力犧牲的,但王桿子像是早就知道了會有這么一天。他徒瞪著一雙灰色的眼睛,漠然走到后院牽出牛來拴在門前,問東邊王屠借了一把刀,管西邊王柴要了點煤燒水,要殺牛。

老王路過時正好產婆剛到,正好爐子上第一盆水被端進里屋,女人的尖叫聲和霍霍的磨刀聲交錯響著,他好奇地鉆過人群扒在門檻上往里看,在他低矮的視角里只看見王桿子沉默地蹲在地上磨刀,雙腿靜脈橫陳,肩膀上肌肉緊繃。王桿子磨得如此專注,好像手里的摩擦聲和屋里驚天響的叫聲都與他無關,他只活在一個毫無聲音的世界里。奇怪的是,那頭骨瘦嶙峋的牛也不聲不響,尾巴也不搖,只睜著一雙憐憫的大眼看著王桿子唰唰磨刀。它是一頭很老的牛了,理應見過磨刀之后的場景,可它似乎比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懂王桿子的沉默,于是也安安靜靜地等著。

接下來的時間里沒有人去捂著小時候的老王,或者說王八羔子的眼睛,所以他好奇的眼睛裝下了所有凌厲的刀光和迸射的血流。一時間紅色迷了他的眼,他迷瞪地看著王桿子把牛厚重的身子推倒,砸在地上砰然一聲響,骨骼之間都掉落下摩擦聲,混著溫熱的血在冰冷的地上彌漫開來。一刀割喉,一刀剖腹,那畜生并沒有掙扎,只是哀哀地哞哞低哼了兩聲,便徹底安靜了下去。皮與肉順著刀刃分開,棕黑色的皮毛上蒸騰起滾滾的熱氣,水霧般飄散在微冷的空氣中,嗆人的血腥氣也隨之彌漫開來,但很快血都結了冰,紅色的冰碴滾動在漸漸僵硬的血肉上沙沙作響。那本來還在略有起伏的身子也停止了,那一瞬間王八羔子好像看見有什么東西破空飛去,他揉了揉眼睛,卻只看見水汽精魄似的消失在了眾人的目光里。

王桿子沉默地肢解著這頭老牛,血染紅了他的雙手,紅黑的顏色順著他手上皸裂的皮膚攀上又落下。他很不熟練,似乎從來沒殺過牛,那兩刀也只是殺豬換來的經驗。他手里的刀時不時砸在牛的骨頭上或者卡在牛的骨縫里,磨得锃亮的刀鋒很快鈍了,砍在肉上也發出輕微的噗聲。

王八羔子背后的人群忽然一陣騷動,一個壯得有兩個王桿子大的大漢一步跨了出來,踩得門檻吱呀亂叫。“王屠,是王屠。”王八羔子聽見蜂群嗡嗡地說。被叫作王屠的大漢低頭看了看地上血肉橫陳已經看不出模樣的老牛,抬頭對呼呼喘氣的王桿子搖了搖頭,伸手。王桿子停了喘息,順從地把刀遞給了他。王屠彈了彈血污的刀面,彎腰飛快地把刀刃在磨刀石上磨了磨,嚓嚓兩聲,一點寒光就從滿地的污水里升起了。他瞇眼站在牛腹腔升起的熱氣里,很快進入了狀態。

王屠探手摸了摸尚有余溫的血肉,對著側邊點了點頭。那并不是王桿子的方向,而是好似空中憑空飄浮著什么,而他在致禮。他提臂,起刀,手悠然落下,刀刃擦過骨縫的細碎聲響便有節奏地響起了。

人群緊張地看著王屠沉默地肢解這頭老牛,刀刃偶爾碰到已經凝結的冰碴發出如風入松的簌簌聲。先是剝皮,取背脊的肉,一塊一塊,是帶些蒼白的粉紅色,還沒王桿子在寒風中凍著的臉紅,齊齊地碼在王屠腳邊。那肉塊上面的血絲糾纏成一團一團盛開的花,在冰冷的風中很快凝結了形狀,幾乎發出了吱吱的脆響。然后是后臀,這里的血肉已經僵硬了,被鋒利的刀刃切割也會發出嗚嗚的鈍響。王屠皺了皺眉頭,轉頭對王桿子說:“要不先倒騰牛雜吧,弟媳也該先補補了。”

這時人群才恍然重新意識到那里屋不斷傳來的慘叫聲,它在剛才的謀殺里已然成了背景音樂,被人們漠然地承認了。王桿子像是早已失了力氣,斜斜倚在門柱上無力地點了點頭。于是王屠抬手擦了擦面頰上的血漬,換了提刀的手勢,蹲身下去細致地劃弄起了內臟。

王八羔子悚然看著王屠蠕動的嘴唇,他似乎在哼歌,臉上滿是認真的神色。他面對血肉的表情比他面向王桿子時的溫柔多了,眉間還有著些責怪的意味,挑弄著幾分愉悅。他抓起這個看看,又拿捏了一下柔軟的那個,發出一聲滿意的哼哼,一刀把兩個物件并作一起切了下來。

他細致地從牛喉開始操作,一路向后,人群看著他撥弄,起先無聲,后來低低的討論聲夾雜著響起,漸漸愈演愈烈,幾近喧鬧了。王八羔子卻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但大抵聽見幾個類似“非人”“恐怖”“殘忍”的詞句。他不明白這些詞句的具體含義,但顯然是形容面前這個享受地肢解一個生命的大漢的,于是他慢慢咽下這些詞語,并在有些發寒的胃里賦予它們最大的惡意。他生著凍瘡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摁在小腹偏左的位置,那里有點難受,王八羔子還不知道那就是胃所在的位置,也是生命輪回和腐爛的位置。

王屠嘴里哼著的歌謠逐漸清晰了,從迷糊的喉音變成輕松地哼唱,他手下的位置也從喉嚨到了腹腔,像撥弄琴弦。忽然,他怔住了。

一旁的王桿子正在發愣,面上是一副空洞的神情,不知已經神游到何處了,瘦長的一個人,此時靠在門邊卻是矮小的一堆。耳邊突兀的安靜似乎喚回了他游離的精神,他與眾人一同錯愕地看向王屠,卻發現這壯漢持刀幾十年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嘆了口氣。王屠垂著頭,讓開一個身位,露出身邊大敞的腹腔。里面的血汩汩流著,像風在曠野里游走,它走過那碩大卻萎縮的心臟,走過塌縮下去的癟癟的肺,走過只有一點草渣殘留著的胃,走進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

那包裹已經被劃開一道口子,血水和裂痕里露出一只小牛被透明眼膜覆蓋的雙眼,如同一對剔透的玻璃球,死不瞑目地看著天心的云。

王屠的手已經不抖了,他隨意地把刀往旁邊一丟,砸在地上當的一聲響。他抓起之前順手脫下的外衣反復擦了擦手,隨即有把那血紅的布塊丟到一旁。

“我從沒殺過有崽的動物。”他這么說著,刀也不要,衣裳也不拿,徑直推開人群,消失在了深冬的風里。

王桿子頹然地靠坐在門旁,呆呆地看著那蜷縮成一團的牛崽,王八羔子不由得想起這頭老牛被謀殺前呆滯的眼神,和此刻的王桿子如出一轍。他抽了抽鼻子,血腥味已經聞不到了,只有冷氣莫名甜膩的嗅覺纏繞在所有人的鼻翼間。

下一刻,王桿子猛地撲了上去,抓起那個生命的包裹一把扯開,露出里面小牛扭曲細弱的肢體來。他把那尸體捧在手里仔仔細細地看,一遍一遍地看,像是要永遠地把它銘刻進腦海。

烏云密布,里屋傳來嬰兒的啼聲。

老王從混亂的夢中驚醒時,耳邊嬰兒的啼哭聲還沒停止。

他聽過很多次嬰兒的初啼,有別人家大胖小子的,也有剛出生沒多久就夭折的——那啼聲明明聽著那么有力——更有自家孩子的,但從未有任何啼聲如同那一聲啼哭給他留下永世難忘的記憶,以至于即使在幾十年后的前夜,他也能一個音不差地重新想起那聲啼哭。他想起自己在兒子初中課本上看到的一個詞:杜鵑啼血。“當時確實是個富有鮮血的場景,雖然沒有杜鵑,但也足夠美了。”他這么想著,手卻悄悄覆上書本把這個詞從兒子眼前掩去。

冬天的氣息還纏繞在呼吸中,他流了一身汗,狠狠地打了兩個寒戰。但他知道現在不是冬天,冬天被凍著的空氣是有一股甜膩的冷香的,而現在他只能聞到房間里夏天腐爛沉郁的味道。老王呆坐了一會兒,等身上的汗都快干透時,翻身下床。

老王的妻子挺早就走了,所以這十來年偌大一張雙人床上只有老王一人,但他還是只習慣睡在右邊。“你睡在右邊,我就可以靠你的心臟更近一點了。”很多年前他的愛人躺在他左邊,頭輕輕靠在他的左胸這么說著。那時候老王只看得見她頭頂柔軟的發旋,聞得到她發間浮動的香氣,但并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沉醉或是隨意,然后兩人就這么睡了二十年,直到她留下老王一個人躺在右邊決絕地去了另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老王扯了扯被汗濕黏在背后的白背心,垂頭看了看。它已經有些發黃了,換到以前早就被某人扔掉了,可在這樣的當下,它仍被老王穿著。老王踩上拖鞋踢踏地走到灰蒙蒙的客廳里想要找杯水喝,偏頭看見餐桌上方的老鐘才滴滴答答地走到四點多。又是一個早醒的凌晨,自從身邊沒了一些踏實的重量,他時常會在這些連公雞都還沒打鳴的時段驚醒,倒一杯水,沉默地等待天亮。

老王倒了杯水,喝下,抓著杯子想了想,擱下它去了兒子房里。

小王這幾天出差,并不在家里,兒媳婦也帶孩子回了娘家。所以當老王走進來,等待他的只有悶熱的空氣,并無平常舒緩的呼吸聲。老王皺了皺眉頭。他在凌晨驚醒,喝完水,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走到兒子的房間口,聽兩個年輕人有力而沉緩的呼吸聲。這聲音能讓他切實地感到活著的定義以及什么是生命,能驅散他腦中回蕩的那一聲哭啼,和早就去世的王桿子那號啕聲。

他習慣性地輕手輕腳地往里走,拉開小小書桌前的木椅,坐上去,不太熟練地按下了電腦的電源鍵。他還記得他為什么給兒子買第一臺電腦,并不是為什么學習或者跟上時代之類的偉大理由。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日子里,他帶著小王八羔子去超市買點熟牛肉,路過電器柜臺前,小王八羔子忽然被那里傳來的噼里啪啦打字聲吸引了。老王回頭看掙開自己的手站在那看著店員熟練地打字的小王八羔子,他并沒有像別的想要玩物的小孩子一樣哭鬧,只是安靜地站在那,滿眼好奇,或者說仰慕地看著店員上下翻飛的手指,年幼而懵懂。

那一刻老王在小王八羔子身上看見了以前村口玩著泥巴的王八羔子。他當天就帶了一臺電腦回家。

機箱里老舊的風扇嗡嗡叫著,時不時擦著箱壁發出嗚嗚的聲響,老王抬手擦了擦亮起淡淡熒光的屏幕,一愣,又慢慢把手放下了。這臺電腦已經不是當初那臺被小王八羔子折騰壞的老爺機了,而是小王工作后自己新買的,中間大概也就隔著一兩臺老王咬咬牙才買下來的機子。但畢竟是自己工作許久好不容易得來的,小王對這臺電腦異常地呵護,擦拭的軟布買得比家里的桌布還多,某次小王工作時老王進來看了看,指了指電腦上某行代碼問了個他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問題,可在老王那粗糙的指尖觸及屏幕的一刻,小王忽然大發脾氣,說什么液晶屏幕不能用手碰會留痕跡之類的云云。老王只覺得奇怪,當初他為孩子買回來的電器,現在比孩子還嬌貴。他嘆了口氣,拾起一旁的一塊軟布隨手擦了擦有些積灰的鍵盤,眼神轉到驟亮的屏幕上去了。

老王瞇眼看著屏幕,緩慢地移動鼠標,卻有些迷茫。他想干什么來著?對了,找一種毒藥,一種只要很少就可以毒死一條大狗的毒藥,一種無色無味、不會被察覺的毒藥。那條狗的死相不會很難看,只是安安靜靜地倒下去,從此不再會有汪汪的愚蠢叫聲從隔壁響起。

他想過要去買農藥或者耗子藥,奇怪的是,現在的超市居然都不賣這些東西了。老王覺得很可笑。農藥是干什么的?保護人賴以生存的食物,現在居然在那么大的超市都買不著了?耗子藥是干什么的?對抗人最常見的敵人,現在居然只能在偶爾路過的賣藥人嘴里聽見了?這世道真不知是怎么變換了,居然到了如此可笑的境地。

他想起他那天在超市里,捂著砰砰作響的心臟,心虛又滿懷希冀,以矜持的姿態問那個穿著紅馬甲的售貨員:“請問,農藥在哪?”

那女人居然先是驚訝,繼而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上下打量了他兩眼,看得他不由地更心虛了幾分。他壯著膽子又問了一次:“請問,哪里有農藥?”

“農藥?我哪知道哪里有農藥。”那女人翻了個白眼,一副懶得理睬的表情轉身去收拾旁邊貨架上的商品,“這年頭怎么還有農民來超市里買農藥,莫名其妙。”

老王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被點燃了,他緊了緊拳頭,但他想起自己還有復仇的使命,兩朵火花在他心中交融共舞,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安靜了下來。他從容地對那女子點了點頭,用他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說了聲謝謝,倒是換來那女人有幾分驚異地看著他,似乎在揣摩他有沒有可能是上頭下來視察的老領導。

“超市里現在哪有賣農藥的,”她突然變得有點熱情起來,帶著一點可以理解的殷勤,“不過你可以去藥店看看,說不定有呢?”

老王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建議嗤之以鼻,不過這倒是提醒了他。毒狗為什么一定要用農藥和耗子藥呢?俗話說得好,是藥三分毒,現在科技這么發達,來點能毒死狗的人藥也不是不可能收集到的吧?

所以現在坐在這,在一臺嗡嗡作響他很久沒有接觸過的機器前,笨拙地想要找到一種藥,救人,殺狗。他先憑著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記憶找到了那個圓滾滾的“e”字,點了兩下,又兩下,驚惶地等了半晌,終于一個白色的頁面在他面前展開,他卻一下驚著了。

這頁面看著干凈,只有紅白藍的顏色,頁面中間是一個他勉強能讀出的拼音,大概是“擺渡”的發音。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拼音背后一個明晃晃的狗爪子,就在那,異常清晰,直晃晃地戳他的眼。恐懼的感覺從他喉嚨一貫而入,像小時偷喝的烈酒。他幾乎要以為是不是有什么“犬仙”之類的存在了,不然為什么他想要謀害一只狗的時候,正好會出現這狗爪的圖案?不會錯的,他沒看錯——這圖案他記得清楚,小時候他逗弄崽子常常也會抓起它的爪子去戳那粉紅色的、軟軟的肉墊,那形狀他記得清楚,和這一模一樣。這不是貓或者熊或者其他的什么生物的足跡,單單是狗的,狠狠地從他心頭踐踏而過,疼得煞人。

老王顫顫巍巍的手勉強移動著鼠標想要讓這個死死盯著他的爪印消失,在一段時間摸索后他成功了。他眼神空泛地看著藍瓦瓦的電腦桌面,無端想起崽子那雙飽含人情的眼,它仿佛就在那電腦桌面的一片藍光后面靜靜地注視著他,并非質問他為何要謀害它的同族——畢竟它已經死了——只是看著他,眼里水光潤澤,像是有什么想說的話,卻又限于某種原因只能用眼神來表達。老王呆呆地和它對視著,萬分惶恐地發現自己什么也讀不懂,因此那眼神里蘊含的感情顯得更神秘而恐怖,再加上那毛茸茸的狗臉……

老王猛地站起,大口喘氣,奇異的負罪感和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四周并沒有什么崽子或者特別的眼神,凌晨的黑暗還是濃得化不開,只有機箱里風扇的聲音仍在漣漪般一聲聲于屏幕的光暈里擴散。他想了想,又坐下了,再次點開那個圓滾滾像狗肚子的“e”。

老王沒有別的辦法,他只知道這樣可以讓他鏈接到一個廣闊無垠的知識寶庫。他努力控制住顫抖的雙手,瞇著眼選擇性地忽略了那個可疑的爪印,想了想,一點一點地用已經快要忘卻的拼音輸入法打了幾個字。

“有毒的藥”,這是他最開始輸入的,跳出來卻都是直白的毒藥,和一些不知所云的問題。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自嘲地笑了笑,用力地一下一下敲擊著鍵盤。待那四個罪惡的字在白框里消失了,他重新輸入——“不能吃多的藥”。

這次的消息有用了很多,他看到一些切合他目的的提問:“為什么止咳藥不能吃多”“退燒藥為什么不能多吃”,可這和狗有什么關系呢?他煩躁地撓了撓腦袋。但是但凡能毒死人的藥肯定能毒死狗吧?老王開始思考別的問題,比如能不能讓那狗死得……正常一點?像老死的?起碼不會像電視劇里那些夸張的、口吐鮮血的角色一樣,一眼就能察覺他的死因。

于是他又刪去了所有字符,重新輸入了幾個字:死得很平靜的藥。

一下子一個全新的頁面跳入他的眼眶,“什么藥物可以讓人平靜地死去”“有沒有什么藥吃了可以讓人安靜地死去”。老王滿懷希望地點進前者,卻發現回答里是滿篇的廢話,從積極生活到多運動到健康飲食什么屁都放了,可只字未提藥物的名字。

他煩躁地扇了扇與電腦之間的空氣,驅趕著并不存在的蚊子。他繼續往下看,“你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放心,都會變好的。”“你是不是最近不太開心?努力生活,有煩心事多找人宣泄啊,都會解決的!”

這都什么東西?老王眉頭皺得更緊了,抿著嘴唇。不順心的事哪會變好?努力生活怎么會能緩解煩心事?他老王在那年沒了父親之后不就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了嗎?努力生活會讓這件事有任何區別嗎?

像老孫家比他家多的五萬拆遷款,有什么方法能要回來?比如老孫家第一胎的兒子,有辦法是他老王家的嗎?像老孫家的兒子那么出息,能變成自己兒子嗎?

這些事要是都能用什么努力生活樂觀積極解決,他老王還需要來找這個“死得很平靜的藥”嗎?

火大地拍了拍鍵盤,白框里頓時多了一堆亂碼。老王忍著心煩一個一個刪去框里的字,只覺得今天諸事不順,先是狗爪,后是廢話。但是他早就習慣了。他重新找到那個光標一閃一閃的白框開始思索更加貼合想象的詞,下一刻那白框里的白色忽然炸裂開蔓延到整個視線里了。

“啪”的一聲,是有人開了燈。

老王眨了眨眼睛有些無措,踢踏的腳步聲響起,逐漸靠近,伴隨著隆隆的行李箱輪子的滾動聲,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有點不耐煩的年輕聲音:“爸,你怎么不睡,在這弄我電腦呢?”

老王驚出了一身冷汗,少年時被背后陰影籠罩的恐懼感突然復刻在心頭,又被那一個稱呼勉強壓住了。他飛快地關了網頁,手有點抖,點了很多次,轉頭對已經走到背后的小王說:“沒什么,睡不著隨便看看。”

“唉,算了吧你,別把我電腦弄壞了。”小王皺了皺眉頭,把行李箱擱在一邊。老王順勢站起,心悸的回響還在胸腔里共鳴,背后濕乎乎的背心粘在身上有些不舒服,他決定一會兒就把它扔掉。“你出差怎么樣?這么早就回來了?”

“紅眼航班,便宜,還不是為了省點錢。”小王不耐煩地撇了撇嘴,“你別折騰我這電腦了,弄壞了又是一大筆錢。”他在電腦前坐下。

老王沒說什么,帶著有些不適的心臟往外走,下意識地捂了捂胸口。他頓時一緊張,回頭看了看小王,卻發現他已經打開網頁在查什么了。白框下拉出一長條的字符,電腦屏幕上巨大的狗爪引起了他新一輪的不適,他按捺住翻滾的喉頭,徑直走出了房間。

老王從公園溜達回家的時候,心情還不錯,天剛昏暗了幾分,他決定去買菜做點好的。菜市場的地面照舊是污水橫流菜葉滿地,老王也不嫌棄,哼著小曲就踱了過去。

他想起今天早上趁早出去買的藥,五點多,天還蒙蒙亮,他怕藥店沒開門,特地繞了遠路去一家二十四小時藥店買的。一種名字復雜讀起來很吃力的安眠藥,據說藥效很強,吃多了會讓人在睡夢里死去,那顯然狗也是,他真是仁慈。說起來買這個藥還起了點小小的波折,那個開藥店的女人死活說這個藥是什么處方藥,沒有醫生開的藥方不能買,他好說歹說拉下了老臉,說他一把年紀沒有藥難睡著請她賣點給他,甚至愿意多出點錢。那女人狐疑地看了看他疲憊的神色、青黑的眼眶,將信將疑地同意了,

不過只容許他用兩倍的價格買兩盒。

他的確有幾天沒睡好了,自從那天遭了狗爪印和兒子的兩重恐嚇,他做噩夢越來越頻繁了,凌晨的光微薄而冷冽,總是照得他心神恍惚。他爬起來一杯一杯地喝水,他抓著杯子重重地把它擱在桌上,他靠近兒子的房間聽兩個年輕人沉緩的呼吸聲,他很難心安。

所以復仇要趁早,不然太折磨自己。

他走在潮濕的路面上,隨意地踢開幾片爛了一半的白菜葉,聽見不遠處傳來的幾聲狗叫,皺了皺眉頭。他開始討厭狗,一種想到就會犯惡心的程度,因為每晚他都會夢見自己被隔壁老孫家的狗追逐,直到他被追進一個印著巨大狗爪印的墻堵死的小巷,然后驚醒,背后緊隨不止的犬吠是他半夜的夢魘。于是他刻意避開狗叫聲傳來的方向挑揀著蔬菜,過一會兒忽然驚愕地發現狗叫聲逐漸近了。

那不是一只狗的叫聲,而是兩只或者更多,一聲接一聲,充斥著張揚的惡氣。老王小時候村里養狗的也不少,所以他聽得出來,這是狗在攻擊的時候才會發出的狂吠,并不只是威嚇的意義。他有些驚惶地后退了些,抬頭往邊上看去,發現兩條脖子上還拴著半根皮繩的大狗追著一個黃白色的物件一路往這邊沖來,帶起人群的驚呼和一兩聲刺耳的咒罵。原來是兩只大狗追一只小狗。那三只狗逐漸近了,四肢在地上的污水里打滑,狗嘴咧起,露出猙獰的獠牙,一個勁地對著面前逃竄的小狗吼著。那小狗跟上了發條似的嗖一下竄了出去,直往老王腿上撞去。

老王看著惡聲惡氣追來的狗,腿有些抖。他低頭看,那小狗正在往他背后的攤子里擠,扭了幾下就沒入一堆菜葉里沒了蹤影。

那兩只大狗不見了小狗的蹤影,弓腰喘著粗氣在菜葉堆旁逡巡,喉間滾動著低低的怒吼聲。老王脖頸僵硬地看著它們嗅聞小狗身上的氣味,冷汗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他以前從未像現在這樣怕狗過,這兩個畜牲眼里閃著惡意的光和撕碎某些東西的欲望,幾乎要燙傷他剛剛被小狗撞上的腳踝。他生生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偷眼回頭瞄了瞄那小狗方才鉆進的地方,看見那幾片菜葉在顫抖。

不知道是真實還是錯覺,他好像看見那菜葉間露出一雙可憐的眼睛,水光潤澤,不像狗,像是個被欺負了的小孩躲在菜葉下面瑟瑟發抖。他眨了眨眼,那雙眼睛越發真實了,帶著點哀求和對他的恐懼兼同病相憐的悲傷,藏在葉子翠綠色的陰影里,忽閃忽閃的,猶如在夢里。

“……崽子?”老王喃喃出聲。

雖然他從未在崽子的眼睛里看見過類似的神情,但這如同人一般的眼神出現在犬類身上,他只見過崽子的眼是這樣的,他也只相信崽子的眼會是這樣的。這世界上所有通人性的狗有崽子一只就夠了,就是他的崽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和他的父親殉葬了而現在崽子就在那,在層層疊疊的菜葉底下,離他很遠又很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在很多年前它也曾陷入這樣的險境,命懸一線,只是那時它沒有向他求救,眼里只有好奇和漠然。這一次它又來人間一回,學會了屈服與哀求。

老王忽然站直了,伸腿踹開兩條兇神惡煞的狗,在它們的哀叫聲中漫不經心地對匆匆趕來的狗主人點了點頭。低頭,那雙眼睛已經幻覺似的不見了。他對著菜葉堆恍惚出神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踱著步子走開了。

老王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街道上人流漸稀,像暮色里干枯的河。街道旁的樹影里傳來細碎的聲響,葉片間的暗紅色天空里,鳥類混著蝙蝠撲棱棱從他頭頂飛過。路上走過的都是街坊鄰居,這么多年熟稔得很,和老王打招呼,有些還偏頭看看他兜里水靈的菜。老王微笑著還禮,下意識警覺地摸了摸左褲兜,但那里空空蕩蕩。他恍然想起來,早上買的藥早就被他藏在自己屋里了。

他的腳步不由地加快了些,灰白色的墻面在他兩側一晃而過,他把手伸進襯衫胸口處的兜里找家門鑰匙。冷硬的金屬抵在他的掌心,他一只手拎著菜,一只手抓著鑰匙,手心都是黏膩的汗。

撥弄了半天他也沒有把鑰匙對進孔里,他抿著嘴唇壓住自己顫抖的手。歲月給他帶來了很多變化,但此刻他的唇部的線條仍然和幾十年前那個抿著嘴看著崽子的王八羔子一樣——有些東西是時間也沒法帶走的。街坊鄰居都說小王像他,何止是像,其實小王和王八羔子簡直一模一樣,除了那外向張揚的性子。

當老王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試圖把鑰匙尖銳的頭對準那狹窄的鎖眼的時候,門忽然開了。吱吱呀呀地開了。和往日被推開的那一聲尖銳的嘯叫不同,它叫得哀怨婉轉,叫得極徐極緩,激得老王滿身的雞皮疙瘩,和一種仿佛背后有人窺探的惡寒感。而后他看見小王推開門站在門口看著他,神色有些奇怪,朦朧而雜亂的光從他身后水色般蔓延而來,像是一碗稀飯里混沌的日影。

“爸,你回來了啊。”小王接過老王手里的菜,轉身往廚房走。老王本能地覺得異樣,小王的手在抖,他平日里不會這樣來接菜,他該做的是蹺著腿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窩在房間里搗鼓電腦。他下意識地瞟了兒子的房間一眼,電腦是關著的,回頭看看客廳,沙發上有個凹陷的橢圓,小王在那坐了很久,但電視是關著的。

他突然想起小王還小的時候,他回家就算看見電腦電視是關著的也會去摸摸,看是否有個欺騙的內核在里面熱得發燙。他現在也想這么干,但理智制止了他。因為他知道其實這么多年真正以年長和父威構成的、灼熱的欺騙的內核還仍在他的喉頭與胸口灼燒著,不時作為他維持尊嚴的熱源。他不知所措地呆呆立在門口,可能只是一會兒,也有可能花了很久才找回了行動的能力,然后蹣跚著走向沙發,在那橢圓的凹陷上坐下。老王還能感受到小王殘留在上面的體溫,他肯定在這坐了很久,他在想什么?父親的直覺告訴他,父子之間的沖突可能不遠了,這次不只是因為青春的叛逆那么簡單。

廚房里刀和砧板嗵嗵響著,老王歪斜地靠在沙發背上,有些迷糊地想著,小王是什么時候學會的做菜?第一道菜是跟著他學的嗎?是番茄炒蛋還是蒜蓉生菜?切菜知道該把手指往里收了嗎?感覺小王一個人做飯十分危險的不安猛然沖上他的心頭,他急急地想要站起來去廚房看看,忽然看到門口櫥柜旁比自己還要大幾個尺碼的拖鞋,才恍然想到小王已經比自己都高了。

老王靠在沙發上,眼前有些朦朧,不知道是淚水還是單純眼瞳失去了焦點。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突然陷入這樣的情緒里,但他大抵能體會小王在童年時忽然看見自己沉默時雜亂的情緒,可能成長就是這樣,大人和小孩都在逐漸理解彼此并互換位置。他抬眼的時候已經看見小王站在茶幾后,眼里帶著難言的情緒:“爸,吃飯了。”

老王沉默地起身走到廚房,拿起小王擱在電飯煲旁的兩個碗,這是父子倆習慣的規則,一個做飯,一個盛飯端菜。米粒黏在木制的飯勺上,他的手在抖,把那些黏糊的顆粒抖在了煤氣灶旁。他用依然顫抖的手捻起米粒,匆匆抿進嘴里,抬手關上了電飯煲。

他坐在桌旁,小王坐在他右手邊,兩個人并肩沉默著,只有木筷碰上碗邊的細微聲響。他連咀嚼都很緩慢,無味的米飯在他口中逐漸泛出甜味,進而變得有如糨糊。老王的心臟沉緩地搏動著,除此之外還能聽見小王唇齒間飯菜的碾磨聲,那聲音細碎而雜亂,但漸漸地,漸漸地有了節奏,像是有什么在從小王的喉頭爬出,慢慢攀上了舌頭,現在就要從雙唇間吐出了。

小王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爸。”

老王裝作無所謂地埋頭仍咀嚼著飯菜,只是含混地應了一聲。那哼聲粗啞如犬類的呼嚕聲,在喉嚨里滾了滾,不知道是落了下去還是漏了出來。

“我……我和小芳……”小王艱難地吐字,像是有些粗糙的東西梗在了他的喉嚨里,“有了孩子之后,到現在,一直感覺忙活不過來……”

老王莫名地松了一口氣,連扒拉了兩口飯。

“這幾年我工作也磕磕絆絆的,您也知道……小芳生孩子過后一直沒工作,還經常因為這事和我吵架,鬧得亂哄哄的……”小王的言語流利了些,但語氣里還帶著大股酸澀,“我一直在外面出差,小芳一個人帶孩子,本來就有些忙,前幾年她媽媽又生了病,時不時要人看護,她還常往娘家跑……實在是忙不過來……”

老王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么,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們……”小王像是艱難地咽下了一顆略大的石子,“確實有談過要送您去養老院……”

老王一愣,筷子從手中抖落,掉在了地上,牙齒還輕輕彼此摩擦著。

小王見他停下了碗筷立刻慌了神,急急地擱下碗筷卻又束手無策地坐著,說話也亂了方寸:“我們只是說說,沒想著真要把您送去……真的,小芳只是吵架急了隨口一提,我們不知道您當時已經回來了……”

老王確實未曾聽見小王夫妻倆吵架有提起過這件事,甚至他連兩人吵架都少有聽聞,但此刻他腦海有些模糊,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小王看他一聲不吭越來越慌亂,說話都帶上了一絲哭腔,哭喪的表情在老王眼里逐漸和小時候的小王重疊:“我知道我從小就不乖,長大了也沒好好孝敬您……小芳和我都在處理自己的生活,沒能好好照顧您,也沒怎么和您談過您的想法,可是,可是……”

他像是泄了一身力氣,雙手顫抖著從兜里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瓶:“爸,您也不能這樣啊……”

一聲驚雷頓時炸得老王腦海一片翻騰,他幾乎想伸手去搶那瓶早上才歸他所有的復仇秘藥,但小王泛紅的眼眶鎖住了他的所有動作。他的眼里一切都模糊起來,只有那雙顫抖的手里那個慘敗色的小藥瓶,而耳朵里被小王慟哭似的聲音填滿:“爸……我們做得確實不對,我們很混蛋,但你也不能這樣想離開我們啊……”

巨大的荒謬充斥在老王的胸口,就像那天他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從懸崖落下,刺人的黃沙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口鼻,鉆入他的眼睛讓他流下淚來。小王也低低地哭了出來,小小的藥瓶從他的手里掉在地上,發出微不足道的一聲響。他輕輕觸碰著老王顫抖的雙手,像是想要握緊又沒了理由:“爸……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明明是我們拋棄了你……還想讓你離開我們的生活……對不起……”

他抬起頭,老王不敢直視他通紅的雙眸。他終于抓住了自己父親的雙手,絮絮叨叨地講:“爸,你不要這樣好嗎……不要這樣離開我們,我們沒照顧好你,以后絕對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我們平時只顧著自己日子沒想著你……媽走了很久了……你肯定一直很孤單吧……”

“要不然,爸,”小王的眼睛忽然亮了幾分,“我們也養條狗吧,像隔壁孫叔叔家的,一只大狗,能在我們不在的時候陪著你,好嗎?”

老王看著兒子的眼睛,那雙眼在此刻有了他想念很久的兒子小時候的那種閃閃輝光。他之所以熱愛這眸光不只是因為血緣的聯系,更是因為這眸光是王八羔子不曾有的,是他失去了幸福的童年所渴求的。世界上可能有兩種人,一種是失去了幸福而嫉妒他人想要他人也失去的,另一種是失去了幸福而看到他人幸福也能快樂地汲取些暖意的,面對自己的兒子,老王顯然是后者。

所以此刻他還能說什么呢?他顫抖著雙唇點了點頭,緩緩把兒子抱進了懷里。

夜晚。

風聲很輕,只是趕走了稀疏的云朵,月光如同以前千百個月夜有過的那樣依舊澄澈,而在朗月之下掩藏了的星光也依舊總會閃爍在一些人的胸膛中。老王安然睡在還是有些空蕩的雙人床上,呼吸沉緩,面容安詳。今夜他不會再驚醒,小小的藥瓶沉寂在客廳的垃圾桶里,小小的王八羔子沉寂在他舊年的回憶里,都在安撫著他。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有犬吠、有風聲,但不再猙獰。還有他的母親,他失去了面容的父親,一爐融融的柴火,噼啪溫柔地響著。夢里他踏著堅實的黃土地,孤身一人,而崽子歡快地向他奔去。

責任編輯 劉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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