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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政治秩序與中國古代政治史的話語重構
——以貢獻制的體制功能為線索

2021-06-15 06:37:38劉雅君
社會科學 2021年6期

劉雅君

自20世紀上半葉中國現代學術體系開始建立以來,中國數千年的歷史經驗便逐漸被納入歷史、政治、社會等學科范式中予以解讀。諸多習焉不察的史相在這些新的話語形式中得以凸顯,許多被遮蔽的歷史意義由此得以闡述。(1)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開展的中國社會史論戰,即依托現代學術范疇對中國社會性質展開爭論,指向中國的革命問題。參見楊振紅《社會史論戰與中國新史學的成長》,《歷史研究》2020年第1期。但另一方面,這些學術話語大都是基于歐美歷史經驗的總結與提升,與中國的歷史經驗之間存在著言難盡意的隔膜。有學者將借用西方概念及理論框架認知中國傳統的模式稱為“反向格義”。(2)劉笑敢:《“反向格義”與中國哲學研究的困境——以老子之道的詮釋為例》,《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在經歷近一個世紀的“反向格義”后,現有學術話語已經展開了充分的自我演繹,其邏輯路徑也甚為明確。于是接下來重新回歸史實,并從傳統話語的內生意涵中發掘其現代價值,便成為一項重要的學術筑基工作。沿著這一學術路徑,各學科的學者在反思“專制”“封建”等框架性概念的基礎上,(3)馮天瑜:《“封建”考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侯旭東:《中國古代專制說的知識考古》,《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嘗試重新接續中國傳統的學術話語。近年來,更有學者提出“歷史政治學”的概念,試圖進一步從學科建設層面推進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理論化。(4)任鋒:《中國政治傳統研究與歷史政治學的可能性》,《學術月刊》2020年第1期;楊光斌:《以中國為方法的政治學》,《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0期;楊光斌:《歷史政治學視野下的當代中國政治發展》,《政治學研究》2019年第5期;楊光斌、釋啟鵬:《歷史政治學的功能分析》,《政治學研究》2020年第1期;姚中秋:《學科視野中的歷史政治學:以歷史社會學、政治史、比較政治學為參照》,《政治學研究》2020年第1期。本文擬在這一學術背景下,在梳理中國國家體制傳統的基礎上,對古代中國貫穿內、外的普遍政治秩序予以闡釋,以期為當前的學術話語建設提供可資參考的知識空間。

一、從貢獻制的運行看“中華帝國論”的話語失效

對中國歷史朝代冠以“帝國”之名,實為現代國外學界用以界定“歷史中國”的學術術語,而非中國政治話語的自我界定。(11)相關討論多追溯16-18世紀歐洲的“中華帝國”觀念,認為其現實對應物是清朝或明清兩朝。參見歐立德《傳統中國是一個帝國嗎?》,《讀書》2014年第1期;曹興宇、黃興濤《歐洲稱中國為“帝國”的早期歷史考察》,《史學月刊》2015年第5期;葛兆光《名實之間——有關“漢化”、“殖民”與“帝國”的爭論》,《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陳波《西方“中華帝國”概念的起源(1515-1688)》,《四川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陳波《現代早期歐洲認定“中華帝國”的進程:以內外路徑的交互影響為重點》,《社會科學研究》2017年第5期。無論是二十四史所保存的原始史料,還是編撰者的史論,均未出現過“帝國”一詞。中國朝廷以“帝國”自稱,已到清末。(12)[日]千葉正史:『天朝「大清國」から國民國家「大清帝國」へ——清末における政治體制再編と多民族ナショナリズムの起源』,『メトロポリタン史學』第6號,2010年。張勛復辟清朝,宣統帝詔書中稱“定為大清帝國君主立憲政體”,用“大清帝國”國號。參見《清史稿》卷473《張勛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829頁。按照Robert Wesson的歸納,“帝國”具有普世性(Universal Empire),其特征為獨立存在的政治世界、具有自治能力、幅員遼闊。(13)Robert Wesson,The Imperial Order,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4,p.22.Michael W.Doyle將帝國定義為一國對其他政治實體的控制關系,其途徑可以是軍事、政治、經濟、社會或文化。(14)Michael W.Doyle,Empire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6,pp.44-45.概括起來,“帝國”具有四維:宗主國、邊緣地帶、跨國家的系統以及國際環境。

西方學者對“帝國”概念的凝練是以羅馬帝國的政治實踐為經驗來源的。拉丁文中“帝國”概念(imperium)的初意為治權,詞根源自動詞“指揮、命令”(imperare)。治權(imperium)在羅馬以外地區的行使衍生出羅馬帝國的意涵。王悅認為羅馬帝國的官方表述首次出現于馬羅涅亞(Maronea)條約中,該條約是公元前2世紀60年代羅馬與色雷斯之間簽署的希臘文條約。到公元前1世紀,“此時對imperium的理解已不再局限于官員的權力抑或羅馬人民的權力,而是羅馬對世界的統治和世界性帝國,在共和國末葉,關于羅馬的權力無遠弗屆的認識已經司空見慣”。(15)王悅:《由治權到帝國——從拉丁文“帝國”概念的衍生看羅馬人的帝國觀》,《古代文明》2016年第2期。與imperium連綴使用的還有patrocinium一詞,用以表達羅馬對世界各族的統治責任。(16)劉文明:《“帝國”概念在西方和中國:歷史淵源和當代爭鳴》,《全球史評論》第十五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27頁。

從羅馬帝國的政治實踐可知“帝國”概念包含對羅馬人民的統治權與對外族的統治權兩部分。國際學界以“帝國”指稱中國王朝,理論基礎正是用以描述內部統治形態的“專制國家論”與用以描述對外政治態勢的“中華帝國論”。(17)關于帝國概念的規定與使用,參見[日]山本有造『帝國の研究——原理·類型·関係』,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3年版。秦漢以后中國的“專制國家”形態一以貫之,但國際學界卻并未將所有的中國王朝都稱為“帝國”。帝國概念的使用有較為明確的場合。如柯蘭谷(Klein,Kenneth Douglas)的博士學位論文“The Contributions of the Fourth Century Xianbei States to the Reunific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18)Kenneth Douglas Klein,“The Contributions of the Fourth Century Xianbei States to the Reunific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Ph.D.dis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1980.同時出現“帝國”(Empire)與“國家”(State)概念。四世紀活躍在中國華北的鮮卑政權被稱為“國家”(State),而非“帝國”(Empire)。卜正名(Timothy Brook)主編的《哈佛中國史》南北朝卷的書名是“ChinabetweenEmpires”。(19)Lewis,Mark Edward,China between Empires: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Cambridge: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將南北朝視作漢唐兩大帝國之間的時代,從而否定了它們的“帝國”性質。日本學者對帝國進行時代與類型的劃分,將秦漢、隋唐視作“古代帝國”,將明清視作“近世帝國”。(20)[日]山崎覺士:「帝國の中世——中華帝國論のはざま」,載[日]渡邊信一郎、西村成雄『中國の國家體制どをうみるか——伝統と近代』,汲古書院2017年版,第187-208頁。在“專制國家論”與“中華帝國論”之間,海外學者偏向于后者,將中國王朝對外行使治權的能力視作“帝國”的首要特征,而對中國分裂及處于衰弱中的王朝(如南北朝、兩宋等),則回避使用“帝國”概念。

以“帝國”比附中國古代的國家形態,終究是一種外在界定,或者是國外學界基于自身立場的敘事策略。如果從中國政治的內在脈絡出發,“中華帝國論”所指中國王朝的對外治權,在體制上表現為貢獻制度。王朝實際統治區之外的政權或族群遣使貢獻當地特產,被稱為貢獻。貢獻行為一旦發生,貢獻者與天子之間便具有了政治層面的服從關系。倘若貢獻者被冊封官、爵,則被納入以天子為中心的權力體系中。漢朝君主配有六璽,其中“天子之璽”用于對外文書,“天子行璽”用來“策拜外國,事天地鬼神”,(21)《后漢書》志三十《輿服志下》自注引《漢舊儀》,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73頁。“天子信璽”用以發外國兵。(22)黎虎:《漢代“天子三璽”在外交中的應用》,《河北學刊》2016年第2期。從“天子三璽”制度可見漢朝冊封“外國”及發外國兵,須基于嚴格的法定程序。這似乎與羅馬帝國追求對外族的統治權,具有形式上的相似性。然而,與羅馬帝國將其海外治權視作統治責任相比,中國王朝不完全具有類似的統治責任意識。

“帝國”理論最大的特點是唯利與唯權的闡釋路徑,這一認識路徑在解釋中國王朝的貢獻制時是無效的。中國王朝并不追求對域外無止境的軍事擴張,也不以建立政治統治為外交目標。班固在《漢書·匈奴傳》傳論中總結漢朝的對外政策是“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絕,使曲在彼,蓋圣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23)《漢書》卷九十四下《匈奴傳下》,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34頁。貢獻完全出于自愿與自由,中國王朝并不加以強制。“接之以禮讓”,乃是出于睦鄰友好。若其在政治上有所反復,則“曲在彼”,中國王朝仍占據大義名分。可見中國王朝缺乏羅馬帝國那樣將統治世界各族視作自己責任的意識。

同樣,在經濟上,中國王朝也不將外來的貢獻視作經濟來源。如曹魏景初二年(238)倭女王貢獻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曹魏回賜的物品為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蒨絳五十匹、紺青五十匹,詔書明言這些物品是“答汝所獻貢直”。此外,曹魏另賜紺地句文錦三匹、細班華罽五張、白絹五十匹、金八兩、五尺刀二口、銅鏡百枚、真珠鉛丹各五十斤。(24)《三國志》卷三十《烏丸鮮卑東夷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57頁。曹魏回賜的物品價值遠遠超過倭人的貢獻,這正是班固所言“接之以禮讓”的表現。從此例可見,貢獻制并非是單向的物品征繳,而是包含了貢獻、再分配等多個環節的制度。貢獻者被納入以天子為中心的共同體中,按照均貧富的集體主義倫理接受物品的分配。即便是被納入王朝賦稅征收體系中的族群,所納賦稅也遠較漢人為低。如西晉戶調之式規定:“丁男之戶,歲輸絹三匹,緜三斤,女及次丁男為戶者半輸。其諸邊郡或三分之二,遠者三分之一。夷人輸賨布,戶一匹,遠者或一丈。”(25)《晉書》卷二十六《食貨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90頁。越是邊遠地區、邊遠族群越是享受更大的戶調優惠。

貢獻,其實是加入天子所主持的分配體系中,共享制度與權利。中國王朝負責提供公共秩序,承擔了交易成本。如張騫通西域后,西域諸國入內地朝貢均由漢使護送。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上,同一交通路線上的不同國家,由中國使者護送他們集體往來中國朝貢,經費由中國支出。除了以國家名義的“貢獻-回賜”之外,使團成員常由商人出任,借朝貢開展貿易。國家與民間兩個層面的遠程交易,其實都由中國承擔交易成本。(26)[韓]金秉駿:「中國古代における対外貿易のかたち——敦煌県泉置漢簡を手掛かりとして 」,『東方學報』第91冊,2016年。明朝時,從達延汗到俺答汗,韃靼之所以在幾十年的時間里持續給予明朝軍事壓力,其目的便在于求取貢獻的資格,希望被納入以明朝為中心的交易體系中。隆慶五年(1571)明朝冊封俺答汗為順義王并開馬市之后,長城沿線隨即成為繁盛的交易場所。(27)唐玉萍:《俺答汗在明代蒙漢關系中的作用》,《社會科學輯刊》1996年第6期。

中國王朝所表現出的“帝國”性,并非完全緣于軍事擴張與政治統治,而是緣于貢獻制的開放性,這使得周邊政權與族群得以參與到中國王朝主導的公共秩序中。與其說中國王朝是“帝國”,不如說是跨政權、跨族群、跨體系的公共秩序供給者。這種豐富的歷史內涵難以用形式邏輯層面的范疇——“帝國”來進行界定。(28)李揚帆:《“中華帝國”的概念及其世界秩序:被誤讀的天下秩序》,《國際政治研究》2015年第5期。

二、貫穿治內與治外的普遍政治秩序

貢獻制并非為治外政權及族群所專門設計,它實際上是中國內部的根本國家體制。早期王權正是建立在“貢獻-回賜”體制之上的。林巳奈夫通過對二里頭宮殿遺址附近出土玉器的分析,認為這些玉器來自山東龍山文化與河南龍山文化等各地的貢獻,再由王權向貴族階層廣泛分配。(29)[日]林巳奈夫:『中國文明の誕生』,吉川弘文館1995年版,第213-215頁。商周時期,王朝祭祀的祭品與禮器也由為數眾多的各地貴族所貢獻。(30)[日]岡村秀典:『中國古代王権と祭祀』,學生社2005年版,第23-40頁。春秋時齊桓公伐楚,管仲對楚國的指責便是“楚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具”。(31)《史記》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489頁。“王祭”是建立在諸侯貢獻基礎之上的,缺少某一地的貢獻都會導致“王祭”無法展開。

除了祭品與禮器之外,甲骨卜辭和記事中的商代貢品以獸畜、奴隸、珍玩為主。貢獻者為方國、侯伯、族邑。(32)王貴民:《試論貢、賦、稅的早期歷程——先秦時期貢、賦、稅源流考》,《中國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1期。一般認為西周時形成了甸、侯、賓、要、荒的五服制度,各服有不同的貢期與貢品。(33)李云泉:《五服制與先秦朝貢制度的起源》,《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金景芳先生認為五服制是在商代內外服制基礎上的制度發展。(34)金景芳:《中國奴隸社會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9、124頁。商周服制的形成是貢獻制發展的結果,即按照距離王畿的距離遠近確定貢獻者的義務與權利。在這一意義上,貢獻制是中國早期國家差序格局在制度層面的體現。西周分封制也是以各地、各族在國家結構中的位置差異為前提。貢獻制的運行除考慮服制差異之外,還須考慮諸侯國的情況差異。《左傳·昭公十三年》載子產之言:“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列尊貢重,周之制也。”貢獻的多少由爵位等級而定。

隨著分封制的發展,貢獻的主體由方國、侯伯、族邑等多種政治體轉變為以諸侯國為主。貢獻與冊封成為參與以天子為中心之共同體的政治程序。“貢獻-冊封”體制保持了這一共同體的開放性,在理論上可以無限擴大。《詩經·小雅·北山》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其實就是描述這一體制在適用空間上的無限性。中國王朝并未設計專門的對外制度,接受治外政權、族群的貢獻,乃至冊封其首領,仍然是中國國家體制的自然延伸。歷代王朝的差別只是空間大小、囊括族群多少的差別,至于所遵行的體制及其背后的制度精神則是一以貫之的。貢獻制、分封制的制度內涵是:貢獻的主體是集體;各個集體是以地方為單位;貢獻者被納入服制與爵制中,具有不同的政治權利與義務。《尚書·禹貢》開篇即言“禹別九州,隨山濬川,任土作貢”,將州視作貢獻的主體。眾所周知,《禹貢》是戰國末期的作品,體現了當時思想家對統一國家體制的構想。雖然以州為單位的貢獻制在歷史上并未出現過,但這一構想反映了貢獻制傳統在郡縣制之下的繼續留存。

元封元年(前110),漢武帝在各地推行均輸制度,“令遠方各以其物貴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而相灌輸”。(35)《史記》卷三十《平準書》,第1441頁。依據這一制度,各地將應納的貢物按照市價折算為該地已納入市場流通的土產品,均輸官在接受這些貢賦之后,將之販賣到物價貴的地方。(36)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中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99-100頁。在郡縣制、編戶齊民制之下,各地的貢賦數額及征收方式有明確制度規定,但在具體執行中,漢朝尊重各地的物產差異,以土產品為實際貢物。唐令規定:“諸郡貢獻皆盡當土所出,準絹為價。”(37)《通典》卷六《食貨六》,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12頁。《通典》卷六《食貨六》詳細記載了唐朝三百一十五個地方官府每年的常貢,如單于都護府、安北都護府須分別貢獻生野馬胯皮十二片、二十一片;安東都護府須貢人參五斤;等等。《元豐九域志》《宋史·地理志》記載了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4)二十三路各州府的土貢。《宋會要輯稿·蕃夷七》“歷代朝貢”條記載了治外五十多個政權及族群貢獻方物的情況。以地方為單位的貢獻制一直延續到明朝推行“一條鞭法”時。土貢方物與額辦、派辦、京庫歲需與存留、供億諸費,“悉并為一條,皆計畝征銀,折辦于官”。(38)《明史》卷七十八《食貨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02頁。

與治內貢獻主體由分封制下的諸侯轉為郡縣制下的州郡相同,治外貢獻者的身份也發生了由王侯向職官的轉變。漢朝對外冊封以王、侯、君、長為政治名號,如《后漢書·光武帝紀》記載中元二年(57)“東夷倭奴國王遣使奉獻”。“委奴國王”為東漢所冊封的王爵,刻有“漢委奴國王”字樣的金印在日本福岡市志賀島上被發現。“委奴國王”之前加上“漢”字,充分證明王號為漢朝所冊封。升明二年(478),劉宋順帝冊封倭王武為“使持節、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安東大將軍、倭王”。(39)《宋書》卷九十七《夷蠻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95-2396頁。其中,“倭王”之封與漢朝冊封一脈相承。“使持節”是皇帝所授得殺二千石以下官民的司法裁決權;“都督倭新羅任那加羅秦韓慕韓六國諸軍事”為皇帝授予的軍事征伐權;安東大將軍則為軍號。這三者均屬中國王朝的官僚體系,權限范圍受到制度的硬性約束。從倭王之例可見漢魏六朝時期周邊族群首領的政治名號,發生了從分封制下的爵本位向官僚制下的官本位的轉變。貞元元年(785),唐朝冊封金良相為檢校太尉、使持節、大都督、雞林州刺史、寧海軍使、新羅王。(40)《舊唐書》卷十二《德宗本紀》,第348頁。新羅王具有唐朝雞林州刺史的地方官身份。

從漢到唐,周邊政權及族群的貢獻者身份,在分封制的王號之上疊加了官僚制、郡縣制下的各類官僚身份。這一身份變化雖不如內地貢獻主體由諸侯轉為州郡那么單一,但其演化趨向是大體相同的。谷川道雄先生稱之為“外臣的內臣化”,(41)[日]谷川道雄:「東アジア形成期の史的構造-冊封體制を中心として」,載唐代史研究會編『隋唐帝國と東アジア』,汲古書院1979年版,第102頁。指出外臣與內臣的趨同性。從貢獻制的角度觀察,漢唐間治內與治外的體制演變仍然遵循了同一規律。

貢獻制的存在從早期國家延續到分封制時代,再延續到郡縣制時代,之所以長期存在,與中國國家的集體性性質有關。各地的貢品用在國家儀式與宮廷日常生活兩個場合。無論是國家郊祀、元會,還是宗廟祭祀,均是通過以各地貢品作祭品、禮器來展現共同體之廣大、團結之緊密。宮廷中對貢品的使用也具有禮儀性質,宮廷是天下的象征。(42)[日]渡邊信一郎:『天空の玉座——中國古代帝國の朝政と儀禮』,柏書房1996年版。在這一集體主義的背景下,盡管地方行政制度層面發生了分封制向郡縣制的轉變,但以地方為單位的貢獻制則一直存在,并成為貫穿治內與治外的體制原則。

不僅如此,從漢武帝的均輸制可以看到,國家充分重視基于地方經濟稟賦差異而形成的市場,故將各地貢賦折算成具有比較優勢的土產品,投入到市場中營利,以使貢賦增值。因而,在中國國家體制之中還存在著一個承認、協調、組織、利用地方與地方之間關系的機制。

對于治外政權及族群而言,如果要參與中國的經濟體系,必先加入中國的政治秩序,通過朝貢尋求冊封的最終目的或在于此。雖然“貢獻-回賜”的體制在早期中國承擔著重要的經濟再分配的功能,但隨著各地生產力的發展,以及賦稅制度的建立,至晚在秦漢以后,貢獻制所發揮的這種類似于國民收入二次分配的作用已經不具有實質上的經濟意義。它成為治外政權及族群加入中國經濟體系必須履行的政治義務,是經濟活動的合法性手續。雖然國外學者熱衷于在唐宋變革論的視野下,構建出北宋以后治外貢獻與治內貢獻的制度差異,并推導出明清朝貢體制實為朝貢貿易,(43)代表觀點如[日]濱下武志《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朝貢貿易體系與近代亞洲經濟圈》,朱蔭貴、歐陽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但朝貢與貿易是兩種行為,朝貢的目的是以貢獻者的身份加入到以中國為中心的共同體中,從而獲得合法交易的權利。(44)李金明:《論明初的海禁與朝貢貿易》,《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7期。與其說是與中國開展國與國之間的貿易,不如說是以地方的身份加入中國王朝所主導的體制中開展交易。

貢獻制從經濟分配功能,轉變為政治禮儀功能,再轉變為經濟貿易合法性證明功能,皆是基于中國國家體制對各地地方性的承認,并在某種程度上提供了地方與地方之間交往的公共秩序,降低了交際成本。盛洪先生敏銳地把握了這一體制在經濟上的意義,認為它提倡了和平的自由貿易,保障了全部成員的整體經濟利益。他由此進一步推導出這一體制的文化意義,即在意識形態上消解了民族主義。(45)盛洪:《從民族主義到天下主義》,《戰略與管理》1996年第1期。

貢獻制的制度精神反映了古代中國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原理,這一原理貫穿內、外秩序,適用于分封制、郡縣制等各種政治制度,并在政治、經濟乃至意識形態領域中發揮作用。概括而言,這種政治原理既尊重個別意義上的地方性,又基于集體主義建構共同的政治體、經濟體,并以禮儀等文化層面的舉措強化共同的身份意識,而且在空間上具有開放性,并不拒絕新的治外政權及族群的加入。趙汀陽先生以“無外”的原則來闡發中國傳統的政治理念,(46)趙汀陽:《天下秩序的未來性》,《探索與爭鳴》2015年第11期;《“天下體系”:帝國與世界制度》,《世界哲學》2003年第5期。的確揭示了中國政治原理中的開放性與總體性,但本文要闡述的是,這一開放性與總體性是以承認各地的地方性為前提的。易言之,是中國體制對差序格局的承認與調適,在發揮地方作用的基礎上建構集體性。

三、從封爵制的政治意義看“專制國家論”的話語遮蔽

在“專制國家論”的論域中,商鞅變法后的古代中國被看作是一君萬民的統治結構,國家致力于排斥一切使編戶齊民產生分化的社會力量。(47)侯旭東:《中國古代專制說的知識考古》,《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李治安:《秦漢以降編民耕戰政策模式初探》,《文史哲》2018年第6期;李磊:《編戶齊民制與傳統中國的國家能力》,《文化縱橫》2019年第2期。中國國家體制所強調的集體性被解讀為中央集權乃至皇帝(天子)專制的性質。(48)李振宏:《從政治體制角度看秦至清社會的皇權專制》,《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在這一論域下,學術界的興趣集中在國家權力與地方自治的關系上,在諸如“皇權下縣”問題上展開卓有成效的討論。(49)參見張德美《皇權下縣——秦漢以來基層管理制度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胡恒《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專制國家論”是中國現代人文與社科學界的一個基礎命題,它的提出與發展與現代中國的國家建構密切相關。無論其邏輯賦值是否為真,都不妨礙它在事實上主導了對傳統中國國家體制的認識。這一認知模式對于中國古代的國體、政體乃至權力運行均有所深刻揭示,并將地方性理解為國家體制的克服對象。但從歷史主義解讀中國政治原理,則須更多關注傳統政治話語中的自我闡述。

漢成帝時,谷永上書講述“天下”的屬性:“方制海內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50)《漢書》卷八十五《谷永傳》,第3466-3467頁。“不私一姓”和“非一人之天下”明確排斥了個人(家族)對權力的獨占。在通常的政治思想史敘述中,“天下乃天下之天下”的觀念被概括為儒家的“生民論”,即“民”“天下人”的權利源自“天道”,皇帝(天子)具有養育、教化生民的責任。在這一范式中,“民”“天下人”或被理解成集合概念的民眾,或被理解成個人的數量疊加。除此以外,在中國傳統的政治語境中,“民”“天下人”還具有地方性。上引谷永所言“列土封疆非為諸侯”,即指出漢代分封制下的諸侯與天子一樣,對封土內的生民具有養育、教化的責任。從天子的立場而言,諸侯是地方的人格代表。

漢代的“列土封疆”分為王、侯兩級。對于漢朝皇帝而言,“地方”首先是指這些王國、侯國。七國之亂平定后,經由漢景帝、漢武帝兩代的制度變更,王國、侯國在行政級別上分別與郡、縣等同,內政由中央派遣官吏管理,王、侯僅享受本國租稅中的一部分。唐代爵位分為九等,分別是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公、縣侯、縣伯、縣子、縣男,品階從正一品到從五品遞減,封戶數從一萬到三百戶遞減。但封戶數是虛封,受封者的實際收益取決于“食實封”的數量,朝廷按實封的戶數給予相應的庸、調。(51)《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司封郎中”條,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7-40頁。雖然實土實民的分封制在漢朝已經終結,但享受食邑封戶的封爵制則一直延續到清朝。漢唐以后,王侯不具有實際的統治權力,他們在政治場域中僅具有代表地方的禮儀性質。

前文已述,南北朝隋唐時治外政權及族群首領在被除授官職(朝官、將軍號、刺史太守號、都督銜)的同時,仍然被冊封為王。其實除王號外,冊封的還有爵位。如開皇十四年(594),隋文帝冊封真平為“上開府、樂浪郡公、新羅王”。(52)《隋書》卷八十一《東夷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20頁。真平在受實封成為新羅王的同時,還受虛封為樂浪郡公。樂浪郡是漢魏晉時期治理朝鮮半島的行政機構,隋朝雖未直接統治樂浪郡故地,但仍以之為郡公的爵號。《冊府元龜·外臣部》中列有唐朝的五十余次冊封。封號除可汗號外,國王、郡王、國公、郡公、縣君、縣男大多在九等爵制之內。當漢唐間封爵制由實土之封轉為食封戶之封時,對治外的分封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治外政權及族群首領被冊封爵位,乃是緣于南北朝隋唐以爵制貫穿內外的制度原則。在郊祀(祭祀天地)、宗廟祭祀、元會儀禮這三大禮儀場合,爵位、品階是參與的禮制標準。治外受封者或親自參加,或派使節參加。他們在禮儀中代表著本國本族,這一地方代表性與治內的封爵者別無二致。

綜上可知,即便秦漢以后郡縣制成為地方行政制度,但分封制仍以封爵制的形式延續下來。雖然受封者與封土、封戶脫離開來,但在國家體制中,他們仍然代表地方。這一制度原則從治內貫穿到治外,治外受封者在本國王號之外,也被封爵。在祭祀天地的儀式上,天子是天下的代表,封爵者則是天下各地的代表。封爵的制度邏輯與禮儀的編排規律,表明天下是由各個地方所匯聚起來的天下,地方是構成天下的下級單位。在這個意義上,地方性的存在成為“一人之天下”的制約性因素,是“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在地緣政治上的保證。可以說,從地方建構天下集體性是貢獻制、封爵制所蘊含的國家建構模式。即便在皇帝制度、官僚制度、郡縣制度高度發達的時代,它仍然以儀式性的運行彰顯共同體的倫理精神。對于這一歷史面相,側重于政權所有制及權力支配的“專制國家論”并未留下足夠的闡釋空間。

四、大分裂時期“社稷如一”的國家建構模式對“多民族統一國家論”的補正

前述海外學者所持的“中華帝國論”是以“帝國”的模式來解釋中國對外的“朝貢-冊封”關系與內部多民族統一國家的建構問題,其著眼點是族群關系。自孫中山先生提出“中華民族論”以后,從民族的角度建構統一國家的歷史觀便是中國史學界的主流。(53)涂四益:《從傳統的“天下共同體”到1946年憲法中的民族——一種觀念史的梳理》,《法學評論》2019年第4期。抗戰時期,顧頡剛、白壽彝、張維華、費孝通、翦伯贊等學者圍繞著“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問題展開討論。(54)王傳:《學術與政治:“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討論與西南邊疆民族研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8年第2期;劉永剛:《“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論辯與中華民族理論的建構》,《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1949年以后,“多民族統一國家論”成為史學的主流敘述,是理解中國古代國家形態的理論綱領。(55)范文瀾:《試論中國自秦漢時成為統一國家的原因》,《歷史研究》1954年第3期。上文則是從地方性的角度揭示中國國家體制所蘊含的集體性,治外、治內的族群其實均可看作是共同體之下的地方。這一解釋模式不僅可為“多民族統一國家論”提供補充性的認識角度,而且可以解釋春秋、魏晉南北朝、宋遼金等大分裂時期中國歷史的主體性。

從地方性建構集體性的政治原則貫穿于中國的分裂時期。眾所周知,春秋時期周天子權勢下降后,齊、晉等大國通過召集諸侯會盟的方式維系以周天子為中心的政治秩序,這其實便是從地方層面來重構東周的天下秩序。從地方出發來建構天下,不僅取決于中央與地方的縱向關系,也取決于地方與地方之間的橫向關系。地方之間共享同一個政治體系,具有集體觀念與責任意識(“尊王攘夷”),是春秋大國依靠會盟建立霸權的前提。(56)周方銀:《松散等級體系下的合法性崛起——春秋時期“尊王”爭霸策略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年第6期。春秋時期的政治實踐經由《左傳》等典籍闡述后,成為后世類似政治行為的經典依據。

西晉末年,胡族于中國北方建國,永嘉之亂被看作“厄運之極,古今未有”。(57)《晉書》卷六《中宗元帝紀》,第146頁。東晉政治中心的地位并不是單方面努力的結果,而是得到了周邊政權及族群的配合。前燕、前涼、西涼、北涼、北燕、吐谷渾、高句麗、百濟、倭國等都參與到東晉的政治秩序中去。(58)李磊:《天下的另一種形態——東晉及東北族群政權建構中的天下意識探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東晉普遍性政治秩序的建立與春秋時期相類,作為地方的封國在重構天下中心的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魏晉南北朝時期更多的情況則是敵對政權間的正統性競爭,如蜀漢、孫吳否認曹魏的正統性。(59)劉雅君:《從吳王到皇帝——孫吳立國江東與六朝政治統緒的形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這與春秋時期政治秩序以周天子為中心的情形不同,同一個天下存在著多個政治中心。如果從地緣政治來看,政權對峙造成壁壘分明的政治分裂,但這些割據政權又在政治話語中塑造天下的一元性,將對立政權界定為地方政權或僭偽政權。如南朝人編撰《宋書》《南齊書》專設《索虜傳》以述北魏史事,而北朝人編撰《魏書》則設《島夷傳》以述南朝史事。(60)李磊:《〈魏書·島夷蕭衍傳〉的敘事與魏齊易代之際的南北觀》,《史學月刊》2018年第11期。天下的整體性便在正統性的競爭中得以保存。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分裂政權其實是未完成的王朝形態。天下看上去是分裂的,但是這種分裂并不為各方所接受,政治秩序仍然朝向大一統的方向發展。如果說春秋時期是通過地方層面的協作來維系一元化的天下秩序,那么魏晉南北朝時期則是通過各分裂政權的競爭塑造出一元化的歷史趨向。從政治實體的角度來看,普遍政治秩序的重構仍然是經由地方的政治發展。

唐太宗、唐高宗時期成功建構了以天子為中心的政治秩序。魏晉南朝所冊封的周邊政權與族群大都被攻滅,如吐谷渾、高句麗、百濟等。契丹、新羅、突厥、吐蕃與南詔等新政權則在唐代政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61)[日]川本芳昭:「魏晉南朝の世界秩序と北朝隋唐の世界秩序」,『史淵』第145卷,2008年。安史之亂以后,唐朝與吐蕃多次會盟,這一交往模式成為北宋與遼朝、南宋與金朝共同構建普遍政治秩序的先導。這種模式概括起來便是:雙方或多方承認同一個政治秩序,但分享最高政治權威。在這一模式中,任何一方都不能完全自居于天下的中心,彼此間以國相稱。

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唐朝與吐蕃在長安西郊會盟。次年雙方又在邏些會盟,三年后立長慶會盟碑,將盟約刻于其上。碑文稱:“大唐文武孝德皇帝與大蕃圣神贊普,舅甥二主商議,社稷如一,結立大和盟約,永無淪替。……今社稷葉同如一,為此大和。”所謂“社稷如一”是指雙方處在同一個共同體中,這被稱為“大和”。長慶盟約承認在唐朝、吐蕃之上還有一個更高層的共同體存在。唐朝皇帝與吐蕃贊普通過認可彼此間的舅甥關系,分享最高統治權。唐朝與吐蕃只是這個共同體內部具有明確地域范圍的“國”。碑文言:“今蕃漢兩國,所守現管本界,已東,大唐國界,已西盡是大蕃境土,彼此不為寇敵,不舉兵革,不相侵謀封境。”(62)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長慶盟約通過明確的疆域劃分,將唐與吐蕃的關系定義為國與國的關系。但這一類“國”并非彼此無關的獨立國家,而是“社稷如一”共同體下的地方概念。雙方關系更像春秋時期的諸侯國,所采取的會盟形式亦是仿效春秋諸侯國的會盟。(63)石泰安:《八至九世紀唐蕃會盟條約的盟誓儀式》,耿升譯,《西藏研究》1989年第4期。不同的是,春秋諸侯國會盟,在他們之上還存在一個代表天下的周天子,而唐朝與吐蕃的會盟,則由雙方君主共同分享最高統治權威。

唐朝將其治內地區視作“國”,并非緣于吐蕃兵勢所迫。唐朝常在內政中以“軍國”“邦國”自我指稱。(64)李方:《試論唐朝的“中國”與“天下”》,《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2期。長慶會盟碑D面用吐蕃文字刻上盟約內容,所反映的觀念與漢文所載的盟約觀念相同。而且,蕃文碑刻還詳細敘述了唐朝與吐蕃關系的歷史,將“社稷如一”追溯到圣神贊普棄宗弄贊與唐太宗時期。(65)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

唐朝與吐蕃共同建構政治秩序的模式為北宋與遼所繼承。《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八“景德元年十二月辛丑”條注引《兩朝誓書冊》保存了澶淵之盟中北宋與遼互相致書的原文。宋對遼的致書與遼對宋的致書,稱呼相同,內容大致相同。宋、遼皆稱皇帝(大宋皇帝、大契丹皇帝),宋稱遼為“北朝”。致書中明確“兩朝”疆界劃分:“兩朝城池,并可依舊存守”,“所有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66)(宋)李燾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點校:《續資治通鑒長編》卷251“神宗熙寧七年三月丙辰”條,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122頁。宋遼盟誓以《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所載王子虎與諸侯會盟的盟文為格式依據。從宋、遼互稱皇帝、互稱南北朝并采納春秋盟誓的形式可見,“兩朝”是同處一個政治秩序中疆界分明的兩國。《契丹國志》卷二十記載了重熙十年(1041)遼興宗致宋書,致書中有言:“封圻殊兩國之名,方冊紀一家之美。”(67)(宋)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卷20《關南誓書·契丹興宗致書》,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19頁。咸雍十年(1074),遼道宗致宋書言:“雖境分二國,克保于驩和,而義若一家,共思于悠永。”(68)(宋)葉隆禮撰,賈敬顏、林榮貴點校:《契丹國志》卷20《議割地界書·大遼求地界書》,第219頁。在遼朝的認識中,遼宋“境分二國”“殊兩國之名”,但卻共存于同一政治秩序之下,即“義若一家”“一家之美”。

宋朝與遼朝皇帝之間通過結成兄弟關系而分享“一家”的最高權威。宋、遼間的兄弟關系不是如唐、蕃那樣以國家為單位的恒定舅甥關系,也不是以國力強弱來決定兄弟序列,而是以宋真宗與遼圣宗的敘齒為起點,以此確定歷任皇帝間的行輩與年齒。宋真宗年長于遼圣宗,故稱兄。繼位的宋仁宗稱遼圣宗為叔,稱遼興宗為弟,稱遼道宗為侄。宋英宗的即位時間雖然晚于遼道宗,但仍按年齒稱其為弟。宋神宗則稱遼道宗為叔,宋哲宗稱遼道宗為叔祖。宋哲宗、宋徽宗均稱天祚帝為弟。宋、遼雙方的嗣君在同一個親屬序列中按行輩及年齒相稱,這其實是通過對宋、遼統治者虛擬合族的方式實現“義若一家”。(69)[日]毛利英介:「契丹·北宋間における皇帝間関係の起源と論理に関する一試論」,『新しい歴史學のために』第286號,2015年。

紹興十一年(1141),南宋與金朝議和,宋高宗在誓表中以臣自稱。乾道元年(1165),在宋孝宗與金世宗的國書中,雙方以叔侄相稱。兩國間的君臣關系改為叔侄關系。嘉定元年(1208),因開禧北伐失敗,宋金改為伯侄關系。(70)《金史》卷七十七《宗弼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55-1756頁;卷八十七《仆散忠義傳》,第1939頁;卷九十八《完顏匡傳》,第2169頁。與宋遼之間依據虛擬的血緣關系敘齒不同,南宋與金朝的叔侄、伯侄關系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在稱謂上,金稱“大金皇帝”,南宋僅稱“宋皇帝”,雙方為大國與小國的關系。誠如南宋參政錢象祖致金朝書中所言:“本朝與大國通好以來,譬如一家叔侄,本自協和。”(71)《金史》卷九十八《完顏匡傳》,第2169-2170頁。大國與小國仍然共享同一政治秩序,只是在最高統治權的分割上,金朝占有主要部分,南宋占有次要部分。南宋、金朝間的模式其實與唐蕃、宋遼模式是同一政治模式,即通過國家之間的聯合而建構共同的政治秩序。在這一政治秩序中,最高政治權威不由一方所獨占,而由雙方所共享。南宋時期的特殊性在于國力強弱成為雙方分割最高統治權的依據。(72)關于宋、遼、金分裂與統一的認識,隨著元、明、清、民國及當代知識生產方式的變化而有所不同,但不能依據后世的史觀來解讀宋、遼、金當時的觀念。參見江湄《怎樣認識10至13世紀中華世界的分裂與再統一》,《史學月刊》2019年第6期。

春秋、魏晉南北朝、宋遼金這三個分裂時期均保持了普遍政治秩序的存在。雖然這三個歷史時期采用了三種建構模式,但從組織形態來看,政治秩序均由具有地方性的“國”自下而上推動形成。在這一意義上,分裂時期的中國仍然維系著一定程度上的統一性,這得益于地方視角在政治沖突中的運用。地方視角不僅使分散的諸侯國、對峙的王朝達成妥協,形成穩定的政治結構,而且能在此基礎上建構觀念層面的大一統,使得中國的主體性得以延續。可以說,大分裂時期“社稷如一”的國家建構模式為“多民族統一國家論”提供了補正。

結 論

國外學者常以“中華帝國論”為理論基礎來觀察古代中國的國家形態。在這一視域下,中國王朝的地域擴展、與治外政權及族群的政治關系均被視作“帝國”性的表現。這一認識模式將中國王朝的治內與治外視作了兩個區域,區別對待。事實上,古代中國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原理,這一原理貫穿內、外秩序,適用于分封制、郡縣制等各種政治制度,并在政治、經濟乃至意識形態領域中發揮作用。概括而言,這種政治原理在尊重個別意義上之地方性的基礎上,以集體主義為導向建構共同的政治體、經濟體,并通過禮儀等文化層面的舉措強化共同的身份意識。這一政治原理的適用空間在理論上是無限的,其空間表現以開放性為主,并不拒絕新的治外政權及族群的加入。因而不僅治內與治外之間的疆域邊界、權力邊界是移動的,其影響范圍的最大邊界也是無法限制的。

中國的普遍政治秩序建立在對地方差序格局的承認之上。貢獻制從早期中國開始,貫穿了分封制、郡縣制各個時期,直至明朝實行“一條鞭法”時才消亡。隨中國國家形態而長期存在的貢獻制集中體現了中國普遍政治秩序的建構方式。貢獻制的政治意義在于:各地的地方身份在這一體制中得到差異性的表達;地方參與成為共同體建構的源動力;貢獻行為本身具有禮儀性質,成為地方進行政治參與、經濟參與必須履行的合法性手續。

貢獻制的主體在分封制下是諸侯國,在郡縣制下是州郡,但郡縣制下的封爵者仍在禮儀中扮演著代表地方的角色。這一制度原則從治內貫穿到治外,治外受封者在本國王號之外,也被除授地方官職、冊封爵位,以同時承擔州郡與封爵兩種制度的功能。

貢獻制的功能由早期中國“貢獻-回賜”的經濟分配,轉變為王朝政治的禮儀展示,再轉變為治外政權及族群參與中國經濟活動的合法性證明,皆是基于中國國家體制對各地地方性的承認,并在某種程度上提供了中央與地方、地方與地方、治內與治外的交往條件與公共秩序,并降低了交際成本,由此形成了地方對共同體的體制性依賴。

正是源于對共同體的體制性依賴,不僅治外政權及族群會以貢獻的方式尋求政治參與和經濟參與,分裂時期的諸國也會在政治沖突中運用地方視角以重構普遍政治秩序。如春秋時期是大國主導會盟,通過地方層面的協作來維系一元化的天下秩序,宋、遼、金則是通過國家之間的聯合而建構共同的政治秩序,最高政治權威不由一方所獨占,而由雙方所共享。從政治實體的角度來看,分裂時期普遍政治秩序的重構仍然經由從地方建構共同體的發展路徑。在這個意義上,中國貫穿內、外秩序的普遍性政治原理,成為中國主體性在分裂時期得以延續的重要原因。

以上所闡釋的中國古代的普遍政治秩序,不僅證明了海外學者秉持的“中華帝國論”的話語失效,而且揭示出“專制國家論”所遮蔽的倫理面相,并補正了“多民族統一國家論”。或許,從中國古代的普遍政治秩序重構政治史話語,是一個較為可行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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