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思
內容摘要:作為中國獨立發展出的本土佛教宗派,禪宗思想對唐宋時期的士大夫文人群體心態產生了深遠影響。筆者通過簡析唐宋兩代禪宗的思想內核和發展變化,分析和對比其對兩代士大夫文人心態的影響,從而理解禪宗的頓悟思想和超越精神對這一群體追求精神解放、心靈自由所產生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關鍵詞:唐宋 禪宗 士大夫文人 心態
禪宗是中國禪師依據中國思想文化,吸取并改造印度佛教思想而形成的頗具創造性的成果,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產生巨大的作用和影響。它要求從自然山水中領悟禪意,從衣食住行中體驗禪趣;它將內心視為人的自我本質,認為生活的苦樂得失都源于內心,人生的自由解脫都來自內心,因此需要通過內心的修習來實現思想的超越和精神的自由。同時,唐宋兩代的禪宗思想也在世俗化道路上完成了自我轉變,這一變化使得唐宋文人創作中體現的禪宗精神與審美趣味也不盡相同。
本文將從禪宗思想核心、禪宗思想在唐宋兩代的變化以及唐宋禪宗思想對士大夫文人的影響及表現三方面入手,簡析禪宗思想對唐宋兩代士大夫群體的心態乃至中華民族思想文化的深遠影響。
一.禪宗思想及其在唐宋兩代的變化
1.何為禪宗
佛禪并非相同的概念,禪宗雖然是佛教從印度傳入中國后發展形成的本土宗派,但與其說是一種宗教,倒更應概括為一種哲學。禪宗思想的形成正是在創造性翻譯印度佛教典籍的基礎之上,融入中國本土思想和哲學而形成的,是佛教、老莊哲學、魏晉玄學和唐宋士大夫文人思想融會貫通的產物;雖脫胎于佛教,卻具有中國化的思想內核。
2.唐宋禪宗思想及發展變化
唐代禪宗思想應以南宗代表人物惠能所著《壇經》為典型。禪宗所提倡的佛性平等論和頓悟成佛論是其對自我體認的辯證思維的具現化,也是禪宗在唐代得以繁榮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唐代禪宗的興盛首先建立在統治者對佛教的寬容態度上,皇帝利用佛教穩定自己的統治,使脫胎于佛教的禪宗也得以在民間和士大夫文人群體中廣泛傳播。在此基礎上,與敦煌佛教的戒律守持不同,禪宗摒棄了印傳佛教繁瑣的清規戒律,更能適應廣大社會群體的需要。
唐代禪宗認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切眾生,皆能成佛”,這一佛性平等論從根本上降低了普通文人接受禪宗思想、進行修習和傳播的門檻,與佛教崇拜劃清了界限,沖淡了自身的宗教性質;另一方面,禪宗的頓悟成佛論主張“不立文字,見性成佛”,進一步簡化了修行開悟的步驟,強化了禪宗思想的哲學性質。這兩種思想也體現了唐代禪宗對人的超越精神的注重,它認為人的內在本性是有別于外在的,它不受外在世界種種現象的約束和干擾,因而最能接近“清凈”的終極境界。
發展至宋代,禪宗依舊保持著超越精神的內核和追求“清凈”的目標,但在世俗化、哲學化發展道路上較唐代禪宗則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變化,以對宇宙和個體生命的認知最為顯著。唐代禪宗思想認為宇宙是靜止的、不變的,將人生短暫與宇宙永恒的矛盾視為人類所面臨的終極矛盾,因此不斷追求了脫生死大事,體現在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態度上則是通過將自我完整地融入山水之中來遠遁塵世,在身世兩忘中實現短暫的超脫。而到宋代,禪宗更加世俗化,不要求人們通過棲居山林的清凈生活來認識永恒,而是注重心中頓悟,通過構建心靈世界、擴張心靈邊界來實現在塵世行走中的內心永恒。由此可見,同樣是通過禪宗思想來化解積郁,宋代文人在唐代文人體悟山水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更加注重對于歷史和人生的反思。
二.唐宋兩代禪宗思想對士大夫文人心態影響的具體體現
唐宋兩代,社會經濟高度繁榮,文化成就數不勝數,在科舉制和愛國熱情的推動下,文人群體紛紛渴望建功立業,一展宏圖。然而受到社會和政治限制的束縛,他們大多只能沉淪下僚,一生郁郁不得志之時往往十有八九。此時,不斷發展的禪宗思想所追求的超越精神和心靈自由便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在禪的引導和人生境遇的磨礪中,以王維、白居易、柳宗元、王安石、蘇軾等人為首的一眾唐宋文人都形成了在政治上“忘機”,在生命中“隨緣”,在困境里“自適”的人生哲學催生了禪宗思想與士大夫文人精神交織的生活方式、文學審美和處世觀念。
1.生活方式
在禪宗興盛的時代,對精神解脫的追求曾吸引大批破產農民聚集山林,進行農禪并重的生活;這一追求也深受當時士大夫文人的歡迎和贊賞,推動了思想文化的發展。下面簡要分析生活方式中的兩類典型體現:居所建造與山水尋訪。
唐代文人如王維一方面歷任右拾遺、監察御史等職并奉命出塞,另一方面利用閑暇時間在京郊別墅和終南山中吃齋念佛,半官半隱,在居所建筑和山水詩畫中體現禪宗精神。他所選擇的隱居之地往往山清水秀,遠離塵世,通過融入山水來忠實的反映自然,從而體悟到宇宙的永恒和自在。如《終南別業》,在他所選擇的生活環境中,自然山水與自我內心交融一體,實現了“樂山水而嗜閑安”。在此地居住的王維是隨性、隨心的,行至窮途,他不是停車當哭,而是悠然坐看云卷云舒。《維摩詰經》云:“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王維正是將自己閑靜隨性的心態融入到了對山水的體悟中,全詩才體現出了如此自然安閑的意境。
在尋訪山水時,王維也能將外在自然與內在禪趣合為一體,體現出禪宗“譬如幻化人,非無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的思想,如《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王維的筆下,萬物自然而然,超脫人世的窠臼。這種狀態體現了禪宗對超越人世矛盾以達到“清凈”境界的追求,也體現了王維在這種思想影響下形成的自在循環、身世兩忘的生活方式。
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禪寺園林迅速發展。士大夫文人既與禪門僧人聯系緊密,又通過自身擅長的詩詞、書法和造園推動了禪寺園林的發展,并在自己的造園活動和山水游玩中融入了禪宗思想。如歐陽修著名的《醉翁亭記》,“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瞑”等描景之句與上文提及的王維相似,都是將山水之自在引入自我的內心世界;而在行文情感上,則將政治失意、仕途坎坷的內心抑郁和苦悶消融于山水和與民同樂之間,體現了禪宗思想忘機求閑的影響。
在造園活動中,北宋的文人們也體現出對富有禪意的詩境、畫境的追求。如蘇舜欽滄浪亭之楹聯所語: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遙山皆有情。
南宋時期,士大夫文人造園活動興盛,受禪寺園林的影響也進一步加大,如禪宗寺院靈隱寺、私家園林獅子林等。這些造園活動在繼承中國傳統美學和前朝園林的造園方法時,又將禪宗思想作為審美的一大標準,對幽靜清雅與移步換景的追求并存,力求在日常生活環境中獲得感悟和啟示;同時,士大夫文人與禪門僧人的交往更加密切,留下了大量的禪師寫景之作。
2.文學審美
中國古典詩歌有“緣情”的傳統,詩歌往往成為士大夫文人心態的真實寫照;而禪宗思想又為他們提供了一條全新的看待現實矛盾和人生困境的思路,因此會對他們的文學創作提供啟示和引導,既豐富和拓寬了唐宋詩文的意境,又改變了文人自身的審美理念。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曾言:“凡為其道(指事佛參禪)者,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吾之好與浮圖游以此。”這既說明了他接受禪宗思想的根本原因,也體現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眾多士大夫文人被禪宗思想所吸引的必然性。
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作的永州八記便是如此,對山水的喜愛與對命途的哀嘆是相同的,他對永州景物的描寫也體現出了禪宗“清凈”思想影響下的審美特征,如《鈷鉧潭西小丘記》中所寫:
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這便是禪宗是飽諳人生況味之后,超乎物外的心靈恬適。他筆下的山水因而體現出高潔清雅的審美情趣和遺世獨立的筆觸格調,借此蕩滌心中不平之氣,與天地間的自然萬物融為一體,實現“忘機”的境界。
同時,這些士大夫文人在創作中也往往采用禪宗思想中融匯的關照心理,進行審美性的自我觀照:或是不直接出現抒情主人公,通過塑造詩歌整體的意境讓讀者體悟自己詩中的禪意禪趣,或是更帶有抒情色彩,以“我”或并未直接出現的抒情主人公進行對歷史和人生的感懷。
3.處世觀念
兩宋時期,受禪宗思想超越現實矛盾、追求心靈自由的處世觀影響的文學審美進一步發展,以蘇軾為典例之一。蘇軾宦海沉浮,屢遭貶謫,自身一度消沉傷感,而宋代的士大夫文人對未來深沉的憂患意識、對功業不懈的追求渴望是一以貫之的,這種現實與理想的矛盾使他消沉和傷感,從而由針對人生不幸之感嘆發展到針對整個人生進行深廣的慨嘆與思索。于是他在貶地參究佛乘,以禪觀來面對災厄,以“人生如夢”來超脫淡化貶謫生涯帶來的身心之苦。如《定風波》,“一蓑煙雨”既指現實風雨,也指“命宮磨蝎”的仕途坎坷和人生失意,而“任平生”則體現出他在磨難中曠達自適的胸襟。在內心世界中建構平和,在個人抱負和社會矛盾、人生遭際間尋求內心世界的平衡,在有限的人生與無限的悲哀中超脫自我,回歸理趣,吸收禪宗之“忘機”。
這也是唐宋時期士大夫文人,尤其是被貶文人的普遍寫照。他們往往面對自我抱負與社會現實的尖銳矛盾時既難以割舍壯志,又無力改變現實的情狀,即唐宋文人的雙重心理。因此在禪宗“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思想的影響下,他們選擇在入仕與出世之間尋求內心世界的平衡點,這種壓抑進而尋求圓融的心理、繁華落盡余味悠遠的追求和對內心真摯情感或克制或委婉的抒發,正是這一時期士大夫文人的共同心態。
三.唐宋兩代禪宗思想變化造成的士大夫文人心態變化
唐宋兩代的禪宗思想對士大夫文人群體產生了重要影響,但其本身也在發展變化,這種從感受宇宙的靜止永恒到追求內心的邊界拓展的變化,形成了唐人獨愛山林體悟禪意,宋人行走世俗立地成佛的區別。
唐代禪宗思想影響下的士大夫文人多認為人生在世是“一切法性皆虛妄見 ,如夢如焰”,與永恒的、不變的宇宙無法相提并論,因此選擇將自我融入山水之中追尋超越精神,實現自我凈心。他們的人生歷程經歷求禪后轉為了眼前的自然山水,自然山水又指向了他們的內心世界,由此形成了恬淡超然的心態。如李白《聽蜀僧濬彈琴》: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
人世的琴聲與自然的景物交織一體,渾然天成,借助主體心境的安然來實現對人間紛擾的超越。至于王孟、劉柳、白居易等文人,也大都形成了這種體悟山水、樂景嗜安的心態,即“離相無念”,“對境無心”。
但與唐代不同,宋代士大夫文人雖也秉持“心境明,鑒無礙”的人生心態,但并未滿足于“人生如夢”的思考而流連山水,反而更進一步,以寄情山水求得自我超脫,從而保持著樂天知命的態度,并將之與歷史、人生相結合。如蘇軾《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依舊是人生如夢,但已經延展到了對歷史的慨嘆中,向前延展,慨嘆的是燕子樓中盼盼的舊歡新怨,向后延展,慨嘆的是自己百年之后重演的后人的一番慨嘆,蘊藉著對人生、宇宙的思考與感慨。
與唐代相比,宋代文人詩詞的抒情色彩更加濃烈,他們不再通過遠遁山林的生活和古井無波的心情來實現內心世界的平和,而是更加世俗化、多樣化,或是樂天知命、自我紓解,或是放浪形骸、冷眼相對。發展至南宋,受地緣政治危機重重、黨同伐異變本加厲、政權軟弱守內虛外等多方面社會因素影響,士大夫文人的詞作多喜作“老年人語”,老態十足,在文學上宋詞整體呈現的“以婉約為正宗”“傷感柔婉”的南方文學特性大相徑庭,在心態上所追求的“清凈”境界也與前朝判若兩物,禪宗思想濡染下忘卻政治斗爭、淡泊名利的平和內心世界也不復存在了。
四.總結
禪宗與中國古典文藝領域不同,淵源不同,卻在一步步吸收中國本土思想哲學、適應世俗化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吸引著士大夫文人接納融匯它的思想和精華;禪宗思想的超越精神促使他們在有限的人生逆旅中追尋自由的心靈世界,超脫世界和空間的限制,實現心態和精神的解放。這種思想對中國士大夫文人群體的影響及其深遠,又通過自身不斷與時俱進的本土化、世俗化改變而贏得了廣大社會群體的接納,從而在中國古典文藝乃至中華民族思想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時至今日,我們依然需要理解這種超越小我、淡然行世的思想,為自己人生的困境增添一種自適,為自己人生的路途點綴一抹禪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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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