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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市風(fēng)云

2021-06-15 04:08:55寒汐
上海故事 2021年4期

寒汐

一.

明隆慶五年,京西萬全衛(wèi)。

張家口堡的一座大宅內(nèi),人聲鼎沸賓客如云,此地的裴氏家族正在舉辦宴會。

一個瘦削青年起身舉杯道:“今日家父正逢五十大壽,又得各位老板推舉為馬市總商,實為雙喜臨門。裴俊身為晚輩,多謝族親和貴客們的蒞臨相賀,我先干為敬!”

他剛將酒杯湊近唇邊,就聽得大門處響起一陣喧鬧聲,死對頭高家六公子高六合帶著十幾個人闖了進來。

高六合走到裴俊跟前,一拍桌子,嘲諷道:“別人做賊都心虛,你們裴家干了缺德事兒倒是挺高調(diào)啊,居然擺宴慶賀!”

裴俊放下酒杯,怒道:“高小六,你胡說什么?今日是我父親的壽辰……”

高六合一擺手:“你爹過壽我管不著,可他用卑鄙手段搶了我高家已經(jīng)談成的生意,還蒙騙各商戶支持當上了馬市總商,我就不服。要是不給個交代,今兒這大壽他就過不去!”

裴俊的父親——裴氏族長裴天誠站了起來,沉聲道:“我能當總商是因為商友們的信任。至于那筆生意,如果你們真是公平交易,對方又怎會反悔?”

高六合見賓客們都對他投來不屑的目光,不由得漲紅了臉,端起桌上裴俊的那杯酒一飲而盡,接著把杯子狠狠一摔,叫囂道:“我高六合發(fā)誓,如果我高家經(jīng)商不誠信公道,就如同此杯!你們姓裴的敢不敢……”

他話沒說完,臉色已瞬間變得烏青,瞪大眼睛驚異地看著裴俊,身子倒在了被他摔碎在地的酒杯瓷片上,一動不動了。

這一下變故驚呆了在場所有人,高府的家仆們大驚失色,剛想沖到少主人身邊,裴俊側(cè)旁一精悍男子縱身躍起,抽出腰間懸掛的佩刀一揮,凌厲的刀氣逼得他們倒退了好幾步。

這人蹲下來探摸了高六合的鼻息、脈搏,冷冷道:“人已經(jīng)沒救了。該報官的去報官,該報喪的……也趕緊回家報喪吧!”

高府家仆中領(lǐng)頭的名叫高小貴,他一跺腳,吩咐其他人:“你們在這兒守著,我這就回去稟告。”

裴俊見出了人命,對精悍男子驚道:“佳哥,高六合死在了咱裴家,這可麻煩大了。你不是說自己在京城衙門里當差嗎?這事兒可全靠你了!”

對方一皺眉:“小俊,你慌什么?高六合的樣子像是中毒而亡,很可能就是因為喝了你方才差點要喝的那杯酒。你要慌的,應(yīng)該是這個——有人要毒死你!”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裴俊一想果然如此,他面色慘白地望向父親,裴天誠也是一臉的震驚和后怕。

這時,一隊官兵匆匆跑進了宅院,帶隊者乃是張家口堡理事署千總郭通。他命令兵士們封門嚴守,每人都必須接受審查。

大家不由得怨聲載道,精悍男子眉頭微皺,剛想說什么,就見一個纖麗高挑的年輕女子走進院中,他不禁一怔。

郭通趕忙道:“馬姑娘,你快驗一下高公子的死因,待會兒苦主來了,咱好給個說法。”

馬姑娘蹲在高六合身旁略看一看,剛說了聲“先抬回……”,就聽得有人大喝道:“哪兒也不能去,就在他們裴家驗!”

卻是高家族長高三泰得著噩耗匆匆趕來,他又悲又怒地對郭通道:“郭千總,盼您為我六弟主持公道,嚴懲真兇。”

郭通對馬姑娘道:“你就在這里做初檢吧。”

在場的裴氏族人紛紛抗議,說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那精悍男子走到郭通身旁,低聲道:“這位千總大人,能否通融一下?”說著從懷中掏出塊腰牌遞到他眼前。

郭通冷笑一聲,剛要出言呵斥,忽地看清腰牌上的“錦衣衛(wèi)南鎮(zhèn)撫司”字樣,不由一驚,語氣恭謹?shù)溃骸安恢笕耸恰?/p>

精悍男子淡然道:“錦衣衛(wèi)南司千戶裴佳!”

郭通還是頭一次見到錦衣衛(wèi)腰牌,難辨真假,有些遲疑不決。裴佳看透了他的心思:“我這次回來除了私人探親,還有公事在身,原是預(yù)備要去見駱總兵的,不如就煩勞郭千總帶路吧。”

駱庭春是駐守宣府鎮(zhèn)的總兵官,裴佳敢去見他,就說明身份肯定是真的。郭通哪惹得起錦衣衛(wèi)?只得對高三泰道:“高族長,在人家家宅里驗尸確實不妥,令弟的尸體就先抬到理事署。你放心,人命關(guān)天,我們一定會查清真相的。”

裴俊見一直維護高家的郭通被裴佳三言兩語就擺平了,又驚又喜:佳哥真是厲害啊,還以為他只是在京城當個小差,沒想到竟已是錦衣衛(wèi)中的大官了!

郭通吩咐兵士將高六合的尸體抬走,馬姑娘隨行去檢驗。

裴佳則跟著郭通去鎮(zhèn)城見駱庭春,走過馬姑娘身邊時,他低聲說了一句:“小瑪瑙,好久不見!”

二.

理事署殮房。

馬瑙身套大衫,用浸過姜醋的布條蒙著口鼻,一邊驗尸一邊口述:死者遍身發(fā)小皰,作青黑色,眼睛聳出,口唇破裂,兩耳腫大。

她又從皮褡褳里拿出一根銀針,用皂角水洗過后探入高六合喉內(nèi),以紙密封,取出作青黑色,再用皂角水揩洗,其色不褪。

最后馬瑙逐項填寫尸格,并作結(jié)論:高六合死于葫蔓藤中毒。葫蔓藤,又名斷腸草,毒性劇烈,可迅速致死。

裴佳和郭通站在一旁監(jiān)看,他忍不住道:“小瑪瑙,一別這么多年,想不到你不止承襲父業(yè)當了獸醫(yī),竟然還成為本朝第一女仵作!”

馬瑙一邊將驗尸所用的器具消毒,一邊淡然道:“前任老仵作病逝,署里還沒找到人接替,我臨時兼做而已。”

郭通贊道:“馬姑娘可了不得!去年咱們跟韃靼打的那場仗,她還親臨戰(zhàn)場了呢,且毫無懼色,不讓須眉。”

裴佳一咧嘴:“去戰(zhàn)場驗尸?戰(zhàn)場上的尸體有啥可驗的,都是‘他殺!”

郭通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馬瑙秀眉一蹙,不滿道:“那些戰(zhàn)死的兵士都是咱大明英烈,還請二位尊重一點!”

裴佳、郭通正在尷尬,有兵士來報:裴家和高家聚集了二三十人在馬市門口,怕是要群毆!

郭通大驚,連忙出了殮房,帶人直奔西溝街——大明官辦的貢市所在地。

馬瑙瞟了一眼留在殮房的裴佳:“發(fā)生裴、高兩家聚眾斗毆這么大事兒,你怎地還不趕去制止?”

裴佳慢悠悠道:“不急,郭千總不是帶兵去了么!對了,高六合喝過的酒杯碎片,和酒席上那些酒菜都驗過了沒?”

馬瑙點點頭:“驗過了。除了碎片上遺留的酒漬含有葫蔓藤,其他酒菜中都沒毒,包括那把倒出毒酒的酒壺。”

裴佳冷笑一聲:“果然如此,兇手就是針對裴俊下的毒。看來我讓郭通探查的路子是對的:只要看裴俊死后,誰是最大的受益者,誰就最有嫌疑!”

馬瑙淡然道:“裴大人,敢問您貴姓?”

“我當然姓……”裴佳簡直無語,“小瑪瑙,你腦子壞掉了?”

馬瑙意味深長地一笑,岔開了話頭:“你還是去馬市看看吧,我怕那個郭千總壓不住,真打起來就麻煩了!”

裴佳一想也是,拋下一句“回頭找你細聊”,匆匆而去。

西溝街,明廷和韃靼首領(lǐng)俺答汗經(jīng)“隆慶和議”后首次開設(shè)的通貢、互市所在地,雖然場地空曠簡陋,卻是人群熙攘熱鬧至極,蒙民以馬、牛、羊、駝、皮張、畜毛等物來換取內(nèi)地的綢、布、米、茶、廣鍋等生活必需品,原本進行得如火如荼的交易,現(xiàn)在卻由于裴、高兩族的持械互毆而暫停。

真讓馬瑙說著了,郭通果然沒壓住,待得裴佳趕到時,雙方人馬已然抄家伙動手了。

裴佳喊了兩嗓子也不管用,只得劈手奪過身邊官兵攜帶的火銃放了一槍,這才鎮(zhèn)住了亂局,眾人漸漸安靜了下來,退向兩旁。

裴家這方領(lǐng)頭的正是裴俊,他紅著眼睛悲憤道:“佳哥,追霞死了,有人看見就是這混蛋下的毒手!”

裴佳見堂弟指著的,正是高六合的家仆高小貴,不禁眉頭一皺,走過去呵斥道:“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殺人?”

高小貴囁嚅道:“我……沒殺人!”

裴佳一愣,早到片刻了解情況的郭通一拉他:“裴大人,您跟我來。”

為了方便內(nèi)地客商相看蒙民帶來的“樣馬”,馬市最里處搭建了一爿馬廄,一匹棗紅色的百岔鐵蹄馬已倒斃在飼料槽旁。

百岔鐵蹄馬是四大蒙古馬之一,據(jù)說曾是成吉思汗禁衛(wèi)軍的專用馬,因馬蹄小而堅硬、圓而厚實、不易裂縫,行走在亂石遍布的崎嶇山路上如履平地。眼前這匹馬,體態(tài)強健,毛色純正有光澤,應(yīng)屬貢馬中的上駟。

馬廄外站著個魁梧粗豪的蒙民,正在對著馬尸嘆氣。這人裴佳在壽宴上見過,聽說本是韃靼的一名千夫長,名叫巴圖。馬市開市后,他按規(guī)定率三百兵駐邊外,同時亦是蒙方的“總商”,剛跟裴氏一族做了筆大生意,所以裴天誠過壽也邀請了他作為貴賓赴宴。

裴佳皺眉道:“這馬不會就是‘追霞吧?”

裴俊也跟了過來:“不錯。霞光絢燦易逝,它卻疾速可追。我一眼就相中了此馬,原本跟巴圖大哥說好了,今天來領(lǐng),誰知,竟被高家的人給毒死了!”

郭通拿出一個小紙包遞給裴佳:“這匹馬明眼人一看就是中毒死的,我們方才也在高小貴身上搜到了這個。”

裴佳打開一看,紙包里還殘存著些許黃棕色粉末,他仔細一辨別,心中暗驚:葫蔓藤!

三.

裴佳父母雙亡,他這一支系上已經(jīng)沒有旁人了,此次回鄉(xiāng)就借住在裴天誠家。

為了平息調(diào)解裴、高兩族的怨懟,他忙到半夜才回來,自是錯過了飯點,就到后院廚房中,想隨便找點吃的。

廚房收拾得很是干凈利落,裴佳目光隨意一瞥,看到長桌上擺放著的精美青花瓷酒杯,心中不由一動。

這些酒杯是裴天誠為了舉行壽宴,特地派人去景德鎮(zhèn)民窯定制的,圖案款識分為兩種,有個名目叫作“福壽杯”。裴佳還記得當時宴會上主家席用的是“壽”字杯,賓客席則是用“福”字杯。

這兩套整齊排列的酒杯,壽字杯比福字杯少了一只,少的自然就是裝過毒酒,被高六合摔成碎片的那只了。裴佳腦中靈光一閃,驚疑道:莫非此案另有蹊蹺?!

第二天一早,裴佳來到理事署,卻不見馬瑙。郭通說高三泰為了給官府施壓,拒不領(lǐng)走殮房內(nèi)高六合的遺體,更別提下葬了。殮房如今暫由馬瑙掌管,她只好趕去高家跟對方協(xié)商。

裴佳對郭通說道:“我昨晚才發(fā)現(xiàn),之前給你提的查案建議,方向錯了。其實下毒的人并不是非要毒死裴俊……”

郭通干笑一聲:“裴大人,我昨天已經(jīng)將調(diào)查結(jié)果上報駱總兵了,他讓我?guī)€話:這件案子您就不要再參與了,為了避嫌。”

裴佳一愣,忽地明白馬瑙問他“裴大人您貴姓”的意思了,覺得很好笑:“你們認為我也姓裴,毒死裴俊我亦有可能獲利?真是笑話!我放著錦衣衛(wèi)的大好前程不顧,會跑回來爭奪家族里的一點兒利益?”

郭通嘆口氣,拿出一張紙遞給他:“這還真不是‘一點兒利益。”

裴佳接過來一看,認出紙上所寫“證言”是裴天誠的筆跡。大意是說壽宴前一夜,他倆喝酒敘親情,裴天誠喝多了,抱怨獨子裴俊幼稚輕率難堪大任,要沒這個兒子,他都想在日后將族長之位傳與他最欣賞的裴佳了!文末還附有裴天誠的簽字和名章。

裴佳回憶了一下,說道:“那天晚上我也喝多了,到了后來暈暈乎乎的,并沒聽見裴二叔的這番話啊。”

郭通“呵呵”一笑:“裴大人,說句不怕得罪的話:您怎么證明您沒聽見?”

裴佳一時間竟辯駁不得。

郭通帶手下去馬市巡視了,理事署大廳中只剩裴佳一個人干坐著眼神放空,這時馬瑙回來了:“你在這兒發(fā)啥呆呢?”

裴佳回過神來:“高家的事兒咋樣了?”

馬瑙淡然道:“解決了。高三泰親自來殮房把他六弟的遺體領(lǐng)回去了。”

裴佳一豎大拇指:“能干啊!你咋說服他的?”

馬瑙微微一笑:“很簡單,我把你給賣了!”

裴佳皺眉道:“你是說,你跟高三泰保證,我最晚能在高六合頭七之日破案,給他們一個交代?你這也太坑人了吧!”

馬瑙微笑道:“我對你有信心。”

裴佳嘴角一撇:“可惜要讓你失望兼失信了,我已被駱總兵勒令不得再查探此案。”

馬瑙淡淡道:“駱庭春雖然是宣府鎮(zhèn)的最高長官,但你錦衣衛(wèi)的身份更厲害,他能勒令你?”

裴佳回到張家口堡,在公事上明面是督察馬市,實則因為朝中有御史參劾駱庭春,他是奉命來密訪暗查的。

此時聽了馬瑙之言,他轉(zhuǎn)頭看向她:“你好像對駱大人有所不滿?居然直呼其名!”

“你這次回鄉(xiāng),要執(zhí)行的公務(wù)應(yīng)與他有關(guān)吧?”馬瑙遙望著塞北的天空,“去年跟韃靼打的最后一仗,戰(zhàn)場就在古北口外的臥虎山下。由于當時軍中戰(zhàn)馬突發(fā)腺疫,我也被征調(diào)前去救治,目睹了戰(zhàn)況的慘烈。敵方指揮者正是千夫長巴圖,在那一戰(zhàn)中,他射殺了我軍的一名年輕將領(lǐng)——駱庭春的親弟駱庭冬!”

四.

夜幕深沉中,理事署牢房的大門開了,一個瘦小男子鬼祟地走了出來。月光照在他驚惶不安的臉上,正是高府家仆高小貴,忽然一個黑影冒出來,迅捷地把他拽進了旁邊的小巷中。

高小貴嚇得心膽俱裂,抱頭嘶聲道:“我沒說,啥也沒說啊……”

黑影松開了手,高小貴抬頭定睛一看:“裴大人?嚇死我了,還以為……”

裴佳冷冷道:“還以為是有人來殺你滅口的?”

高小貴強作鎮(zhèn)定:“我在牢里受審時都說了,毒死那匹馬是因為六少爺很喜歡它,卻被裴俊用卑鄙手段搶買了,我就是想讓它也到地府給六少爺做伴!這都是我自己干的,又沒人指使,滅啥口啊?”

裴佳“呵呵”一聲:“看來這理事署的大牢不行,問不出真東西來,不如我用些詔獄的花樣給你試試?”

高小貴一見裴佳變了臉,想起聽聞過的有關(guān)錦衣衛(wèi)和詔獄的那些可怕傳說,心想就算對方把他弄死在這巷子里,估計自己也是白死,只得哭喪著臉道:“裴大人,就不勞您動手了,想問啥,我全都說!”

長街盡頭,有一座幽靜的獨門小院,裴佳身子一縱躍過院墻,輕落在地,馬瑙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等著他。

裴佳笑道:“多虧你打探到消息,告知我高小貴今晚三更會被悄悄放出來。我方才已經(jīng)截住他問清楚了,收買他毒殺貢馬‘追霞,挑起裴、高兩家斗毆的主謀,就是那個人!”

馬瑙秀眉一挑:“那你打算怎么做?”

裴佳目光湛湛:“破局日,葬頭七!”

可還沒等到高六合的頭七之日,局勢就先動了:裴家一個小廚工作證,說在壽宴當日,看見巴圖到過后院的廚房,接觸過那兩套福壽杯!

裴天誠也供稱,作為明、蒙雙方的總商,他和巴圖之間做過一些損害馬市利益的交易,中飽私囊,最近他們因此有所爭執(zhí),他才會邀請對方赴宴,想緩和一下關(guān)系。

這樣一來,巴圖在裴家下毒的動機就很明顯了:分贓不均,含怨報復(fù)!

雖然巴圖對這些指控全盤否認,駱庭春還是下令將其軟禁在驛傳署,并暫停馬市。駐扎在邊外的三百蒙兵得到消息群情激憤,一時間張家口堡內(nèi)外劍拔弩張,風(fēng)云莫測。

又到夜半三更,驛傳署內(nèi)一片沉寂。

裴佳縱身越墻而入,他尋摸到羈押巴圖的屋子后窗,用小刀撥開窗栓,剛跳進屋內(nèi),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咽喉處,有個粗聲道:“你不是那個姓裴的錦衣衛(wèi)么,想干啥?”

裴佳輕聲道:“巴圖,在下是友非敵,你可別誤傷好人。”

巴圖冷笑道:“你們明朝哪有好人?跟我韃靼都已經(jīng)和議通貢了,卻還借著馬市來栽贓誣陷我!”

裴佳嘆口氣:“誰讓你去年在臥虎山一役中殺了駱總兵的親弟弟呢,這個仇不報,他心里過不去坎啊!”

巴圖一瞪眼:“戰(zhàn)場上槍林箭雨,傷亡者不計其數(shù)。我跟他弟弟又沒有私仇,這樣子懷恨報復(fù)沒道理!”

裴佳趕忙順著他的話音道:“確實沒道理,而且你現(xiàn)在的處境非常危險,我怕有人把你暗害了,再制造你逃脫的假象,最后死無對證!”

巴圖緩緩收起了匕首,皺眉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裴佳的語氣不容置疑:“趕在他們動手前,先跑!”

旭日漸漸東升,絢爛的霞光耀亮天際,一掃接連數(shù)天的陰霾。

這天便是高六合的“頭七”,高三泰帶領(lǐng)族人將裝有亡弟遺體的柏木黑棺抬到了理事署大門旁側(cè),上堂等待官府兌現(xiàn)承諾,擒兇破案。

宣府鎮(zhèn)最高長官總兵駱庭春也親臨聽審,高坐公案之后的理事署同知一拍氣拍(驚堂木),宣布開審。

在師爺當堂陳述了一遍案情后,裴佳對重要人證——裴家的那個小廚工問道:“你曾供稱看到巴圖在后廚觸碰過福壽杯?”

小廚工點點頭:“不錯,是我親眼所見。”

裴佳厲聲道:“一派謊言,你是被人收買了做的假口供!”

五.

裴佳指著站在堂下的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對小廚工道:“你是在壽宴當天被臨時招進裴家打短工的,平時在街上討飯胡混,住的是城東的破廟。這人就是跟你同住在廟里的朋友,他指證說看見有人給你錢,讓你作偽證!”

小廚工慌忙擺手:“他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那乞丐走到小廚工面前,撩開頭發(fā)擦干凈臉上的污漬,瞪眼道:“你小子敢說不認識我?”

小廚工急道:“我見都沒見過你,咋會是我朋友?”

堂上的郭通和駱庭春看清這乞丐面容,臉色驟變。裴佳卻得意地笑了:“這位就是昨夜從驛傳署逃脫的嫌犯巴圖!你不是說親眼目睹他到過廚房碰過福壽杯,怎么現(xiàn)在又說從未見過此人?”

小廚工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裴佳一招手,有差役過來遞給他一個破布包袱,打開來里面的兩錠銀元寶十分耀目,他又拿出元寶下壓著的小紙包,冷笑道:“這在廟里找到的,是你的家當吧?活兒干的不利落啊,剩下半包胡蔓藤居然還不給扔了!”

小廚工嚇得哭道:“我先前不知道這是毒藥,他就說是巴豆粉,讓我隨便抹在壽字杯里,想讓裴家的壽宴出丑添晦氣。后來出了人命,他又逼我說謊誣陷一個叫巴圖的韃靼人……”

裴佳追問道:“收買你下毒栽贓的‘他到底是誰,可在這堂上?”

小廚工囁嚅著向身旁之人瞟去,對方怒道:“你小子可別胡指亂認!”

裴佳嘴角微揚:“郭千總稍安勿躁。僅憑他一人的指認,當然不能入你的罪,我這兒還有一大堆證據(jù)呢!”

郭通氣急敗壞道:“就算巴圖不是真兇,你還有嫌疑呢!毒死裴俊我又沒好處,動機是啥?”

這時站在堂下的裴天誠和高三泰一同上堂作證。原來裴天誠此前做的所有證詞,都是被郭通逼迫的,“追霞”本應(yīng)是蒙方貢給明廷的軍馬,因裴俊實在喜愛,不惜重金求購,巴圖就抽調(diào)出來賣給他了。這事兒說大不大,但在別有用心的人手中,卻大有文章可做,裴天誠只得違心就范。

高三泰則承認曾向郭通行賄,請他幫忙對付裴家,將馬市總商之位搶過來。但直到方才聽審,他才得知郭通的手段竟是在壽宴上投毒——不論哪個族人被毒死了,作為族長的裴天誠自然都沒心思和精力繼續(xù)擔(dān)任總商,操心馬市的事務(wù)了。

他此刻追悔莫及:為一個虛名枉送了親弟的性命,真是以害人開始,以害己告終啊!

再加上高小貴和出售葫蔓藤給郭通的采藥人供詞,郭通縱有百口也難辯。他望了望坐在堂邊聽審的駱庭春,嘆息一聲,當堂認罪畫押。

張家口堡南門外,馬瑙來給裴佳送行,淡然道:“想不到你會放駱庭春一馬!”

裴佳的思緒回到了數(shù)日前,在城樓上和馬瑙的那一番交談。當時她說到駱庭冬陣亡后,有一次總兵府內(nèi)的官馬得了腸臌氣,請她前去醫(yī)治,在無意中聽見駱庭春對郭通說,就算朝廷跟韃靼和議通貢了,他也要找機會將巴圖置于死地!

裴佳將幾件事放在一起一梳理,就明白了郭通的企圖,他這是要一口吃兩家啊:在裴天誠壽宴上投毒,再栽贓嫁禍巴圖,既幫了高家奪馬市總商,又可助駱庭春為弟報仇,他也就掌有了高、駱二人的把柄,從此無論財路仕途都會風(fēng)生水起。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此時聽了馬瑙這話,裴佳一笑:“駱庭春因為得罪過小人,才被御史參劾他貪污受賄強買民房啥的,這些我都查清了,完全子虛烏有,回京后我會如實稟報。至于他跟巴圖的這場恩怨,所幸沒有釀成大禍,而且所有罪行都是郭通擅自所為,他事先并不知情。

“駱氏兄弟畢竟曾奮勇殺敵血灑疆場,可惜駱庭冬沒能看到今朝的和平安定,我愿意給駱庭春一個機會,相信他會想明白的。”

城樓上,駱庭春眺望南門,目送裴佳縱馬而去。他展開手中的紙箋,上面有裴佳寫給他的寥寥數(shù)語:和平不易,當珍惜,私怨應(yīng)遜家國義!

他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對身后的下屬道:“馬市今日重開,走,去看看。”

(插圖/章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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