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縣岜沙村苗族男孩的成年儀式

楊路勤

岜沙，苗語即草木繁盛之地。岜沙村位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從江縣丙妹鎮，包括五個自然寨，有四百余戶人家，主要有韋、蒙、楊、滾、孟、吳、王、賈等姓氏。岜沙苗族屬黑苗支系，自稱是蚩尤的后裔。

岜沙苗語稱成年儀式為補蕩拎溜。儀式舉行時間通常定在15歲那年的秋末或初冬，地點定在本家族神臺旁。在當年春季，男孩的父母就要著手為其籌備成年儀式的各種事項。同時，儀式只有經過本家族德高望重的鬼師主持，集體成員共同見證，該男孩才被公認為成年。鬼師，苗語稱為故傷，即用鬼的師傅，專門負責主持成年儀式。若男孩已成年，卻沒有通過成年儀式，無論社會地位與家族聲望如何，都被禁止參與家族的各項社會活動，不會被家族接納與認可，在其死后也禁止土葬。岜沙苗族男孩成年儀式對家族十分重要。

成年儀式的流程

（一）儀式準備階段

岜沙苗族男孩成年儀式正式舉行的前一天，由該男孩的父親祭祀祖先，備好米酒、糯米飯、腌魚，燒香叩拜。同時，邀請鬼師到家中商定成年儀式的具體事宜，根據男孩的生辰八字，確定占卜舉行儀式的具體時間與具體地點，祈禱儀式順利舉行。儀式的程序有三項：

一是鐮刀剃頭。岜沙苗族男孩出生后五個月才剃光頭發，兩歲起開始蓄發，但蓄發有嚴格規定，即頭部四周的邊發如長長可以剃去，頭頂的頭發任其披散在肩后，不可以剃，男孩每次剃掉頭部四周的邊發時，父母要煮一個鴨蛋給其食用。苗族認為頭發是男孩的血脈，是與祖先連接并獲得祖先接納與庇佑的形象標志，而食用鴨蛋是作為男孩剃發的補償，祈愿健康成長。直至男孩15歲時，到了成年年齡，需接受剃發儀式，束起成年男孩的戶棍發式。

戶棍系苗語，漢語即發髻、鬏鬏。剃發儀式在本家族的神臺旁舉行，參與儀式的家族成員面朝東方，備好祭品以供奉祖先。鬼師備好一把鐮刀、一盆茶水，將鐮刀先后在地面、衣服、手掌上磨蹭，擇吉時為男孩剃發。鐮刀緊貼頭皮刮過，手法嫻熟，刀過發落。鬼師僅僅剃光男孩頭部四周的邊發，不剃掉頭頂部的長發，剃完后將頭頂所留的長發挽成戶棍發式。男孩需終生保持此種發式，禁止改蓄其他發式。剃畢，鬼師需將剃下的頭發燒掉，忌隨意丟棄，否則會危害男孩的身體健康，失去祖先的庇佑。

二是換盛裝。剃發后，該男孩需改變裝束與穿戴，即由便裝改穿盛裝。在成年儀式這一重要場合，盛裝既出于對祖先的敬重，又以嶄新的形象接受儀式的洗禮。盛裝經過紡紗、織布、染色、錘布、裁剪、縫紉等工序，由男孩的母親精心制作而成。

鬼師擇吉時燒香燃紙，祭拜祖先，并對男孩的盛裝與佩戴品進行誦經與凈化。隨即，該男孩入房沐浴，更換盛裝。上裝為無領右開衽青布衣，衣長至臀部，衣襟下擺左右兩側開衩，門襟與袖口邊緣以彩線滾邊，飾以銅扣或布扣;下裝為青布直筒大襠大管褲;著青色布鞋;戴寬約0.3米、長約1.2米的白色繡花包頭帕，沿頭部纏繞一圈，呈圓形狀，兩端留有些許線須，垂于額頭前;腰間配以蠟染包、獵刀、花袋、火藥壺、鐵沙袋、漂壘;頸部佩以數根銀項圈、銀鏈，作為裝飾。待男孩著盛裝出現在家族成員面前時，鬼師再次要求該男孩在家中神龕旁跪拜作揖，虔誠地聽從鬼師講述族史族規、祖先的歷史功績、人情世故、禮儀道德、謀生本領等。

三是授予火槍。岜沙苗族的火槍僅用于打獵，使用有嚴格規定，每支火槍有特定的編號，與持槍證相對應。火槍僅在本寨范圍內使用，禁止帶離本寨。火槍制作也有具體分工，本寨鐵匠師傅負責打造金屬部件，家族長輩制作槍身的木質構架與配件，并完成火槍的組裝，刻畫槍身的圖騰圖案。火槍槍管較長，手柄與手槍類似，在槍管中填入黑火藥與鐵砂，射擊時瞄準目標，扣動扳機，借助彈片彈力，使槍機與底火相互摩擦后引燃火藥，即可射擊。射程可達10米至20余米，如同傳統的土銃。射擊方式分為俯臥式、蹲坐式、站立式。

由鬼師在家族成員的共同見證下正式授予男孩火槍，說些教導語，即槍不離肩，僅用于打獵，禁止用于打架斗毆，必須遵從槍支管理規定。待男孩接過火槍后，面朝東方，向空中射擊具有象征性的第一槍，預示人生階段即將進入重要的轉折期。

（二）儀式當天的過程

儀式當天天未亮，家族成員陸續來到男孩家中，負責儀式的各項準備工作。鬼師負責念誦祭文，祈禱儀式順利舉行，招福納吉。

當天上午九時許，在鬼師與家族成員的共同見證下，男孩需參加成年儀式的考驗活動。該男孩邀約本家族已成年的數名男性，下河捕魚，上山打鳥。如能捕獲數量較多的獵物，則證明其具備從事社會生產、保護家族成員、承擔社會職責、團結協作的能力。然后，男孩需將所捕獲的獵物全部帶回家中，由其父親從中挑選三條最大的魚，用以敬奉祖先，剩余的則平均分配給家族成員。

下午，由鬼師主持祭祀儀式，儀式地點定在本家族附近的后山。家族所有男性成員需著盛裝，束戶棍發式，頭纏白色頭帕，各自攜帶一筒米前往目的地。人們按照尊卑順序前進，依次為鬼師、接受儀式的男孩、鬼師助手、其余家族成員。到達后山時，家族成員面朝東方，各司其職，挑水、備柴、立鍋頭;鬼師及其助手亦面朝東方，用石塊砌成一個神臺，擺上鴨肉、雞肉、糯禾、酸湯魚、糯米飯、米酒等祭品。

在神臺旁，祭祀祖先。由鬼師燒香燃紙，誦讀祭詞：“遠在東方的祖公，遠在東方的祖太，在這重要的日子，在這重要的時辰，拜祖公，請祖太。給祖公送飯，給祖太送菜。虔誠地告知祖公祖太，家族新增一名成年男孩。回憶歷史，家族人口稀少。今日請求祖公祖母，允許××通過成年儀式，庇佑××健康成長，接納××成為家族的成員，祝愿××平安吉祥。”接著，鬼師誦讀教導詞，即“今后與家族成員上山同路，下水同蹚，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相親相愛，團結協作，榮辱與共”。

念畢，接受儀式的男孩叩拜祖先，虔誠地聽取教導。鬼師為祖先敬獻三杯酒，燒香燃紙，向家族成員正式宣布××從此時起正式成年，希望家族成員接納與認可。隨即，鬼師示意其助手殺雞、殺鴨，家族成員再次叩拜祖先。按照地位尊卑分配祭品，鬼師獲得半只鴨、一拤糯禾、一條生魚;鬼師助手獲得一條生魚、半只雞;接受儀式的男孩獲得一條生魚、一個雞頭;其余家族成員則平均分配剩余祭品。待鬼師先行離去，其余人員方可離去。

儀式后，該男孩已經獲得祖先接納與族群認可，允許與家族成員共同參與本族祭祀、議事、婚喪、嫁娶等重大活動，承擔社會責任與義務。當天晚上，男孩家設宴席，盛情款待鬼師及其助手、家族成員。舉行蘆笙表演、歌舞表演，直到深夜才結束。至此，成人儀式全部完成。

儀式舉行的原因

文化傳承的需要。苗族傳統文化通過成年儀式這個載體得以傳承并傳播，將苗族歷史、民族社會規范、服飾、飲食、信仰等信息進行集中展演，加深對本民族文化的理解與認知，有效促進民族文化傳承與文化教育相結合。

文化適應的需要。苗族在心理層面主動適應社會的客觀要求，積極參與成年儀式的各個環節，明確分工，各司其職。針對本民族的文化事項，將其內化為統一的文化行為模式，在自我與文化之間達成平衡，推動文化發展。

情感表達的需要。成年儀式實質上是民族共同情感訴求的集中展現，塑造民族的統一價值目標與價值體系，在處理民族發展問題時達成共識，維護集體的共同利益。情感需要一致，更有效激發民族團結與民族和諧。

集體融入的需要。成年儀式作為苗族的文化傳統，要求民族成員自覺融入民族組織團體中去，主動為集體服務。苗族是一個穩定的共同體，具有共同的經濟基礎、政治目的、思想基礎、文化基礎和共同的社會利益，舉行成年儀式有助于培養民族集體意識。

儀式解析

文化符號標識，如儀式中的戶棍發髻、盛裝、火槍，極具代表性，既蘊含外在表現形式與深層文化意義，又強化民族文化認同。文化符號蘊含豐富的文化內容，包括事物本義與象征意義。文化符號在特定文化場域才具有特定的文化意義。作為成年儀式中必備之物，既象征男孩的新身份，又明顯區別于其他民族的形象特質。沿襲祖傳的著裝要求，儀式從物質層面延伸到精神層面，在民族文化標識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社會角色轉變。社會角色是社會生產與社會生活的產物，受社會背景與社會條件制約，必須具備社會性。通過成年儀式后，男性的社會角色轉變，以成年人的形象踏入社會。在社會系統中遵循社會制度要求和倫理規范，具備社會行為特點與社會行為邏輯。社會行為需要符合社會期望，獲得社會集體認可與接納。

民族意識增強。個體進入社會后，民族共同心理素質得以強化，認同自我民族身份，贊同本民族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形成統一的民族情感、民族榮譽感和民族集體感。岜沙苗族男孩的民族意識在成年儀式中得以強化，提高了對自我族群的認同。

教育作用。成年儀式是民族文化的集中展演，蘊含族史、族規、飲食、服飾、信仰等信息，教育民族成員如何為人處世。儀式的教育功能，表現在思想觀念方面，形成了正確的民族觀與價值觀;表現在行為舉止方面，形成了正確的行為范式，個體行為與民族規范相適宜。而苗族男孩成年儀式旨在培養能干、堅強、勇敢的民族性格，培育民族思維方式，樹立民族共同體意識，推動族內成員相互理解。

敬祖傳統。祖先在苗族家族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岜沙苗族認為，雖然祖先已經逝去，但其靈魂仍然影響子孫后代。敬祖的實質是獲得祖先的庇佑。敬祖的主要方式是祭祀，如奉獻供品、燒香燃紙、作揖跪拜，表明對祖先的虔誠與敬畏。而成年儀式進一步體現了盡孝與守孝、養親與敬親的傳統孝道觀，潛移默化地教導家族成員繼承敬祖傳統。

族群的生息繁衍始終是苗族最關心的話題，岜沙苗族男孩成年儀式承載了豐富的民族文化信息，從多方面展現了苗族的價值追求。在人生的每個重要階段都要完成角色轉變，并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是每個家族的大事。然而，隨著社會開放程度日益深化，該儀式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內在影響因素表現為傳承人員流失、傳承鏈斷裂、思想觀念動搖、心理素質偏差，外在影響因素表現為旅游開發介入、異文化影響、主管部門保護意識缺乏，成年儀式在文化內容與文化形式方面都發生了改變。岜沙苗族及主管部門應繼承與發揚成年儀式中的優秀成分，推動成年儀式在新的社會環境中發展與創新。

作者單位：黔東南民族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