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念

沈煦也

那天中午好冷！第一陣南下的寒潮來襲，冷得讓人頭皮發麻，我昏昏沉沉地從這個城市體育場路的省報大院出來，手里攥著省“新聞監督評議中心”于年末照例贈予評審員們的兩張報卡。瑟瑟冷風吹得我一陣激靈。猛然間我意識到：這些報紙，從今年開始已經沒人看啦——?。“职植辉诹四?。一陣鼻酸，一下心顫，眼淚瞬間模糊了雙眼。父親，已永遠地長眠在家鄉的“航塢人文園”里。

女兒說：“給外婆訂吧！外婆也要看的呀！”我明白女兒主要是想安慰我，但是我老媽家務煩瑣，難得有點兒空閑也是抖音、微信為主，而我老爸，一直拒絕現代網絡，退休后，每天將看報寫稿作為常規“主業”。

下班后，我回到家里，翻看老爸的畫稿。這是在老爸去世后，第一次翻出老爸的書畫草稿紙。其中，半成品居多，畫風很雜，除了水墨素描，甚至還有油墨臨摹的海神圖……

起先是心里放著太多年末的重要工作，待終于得來一個雙休日陪伴在已經臥床不起的父親身邊時，我才開始行動，抽母親來換我的空當，走到院子門口，為父親打出了政策問詢電話。

我終于問了我們教育局負責人事管理的一位老朋友，關于六七十年代民辦教師的補助待遇問題。本來這問題鎮政府已經在研究了，但是父親因為退伍老兵的身份，又把這個民辦教師的補償待遇給覆蓋掉了。退伍老兵，父親很是為這一身份感到驕傲。早從80 年代開始，每年年末，村里敲鑼打鼓為退伍軍人送來的年歷、荔枝、白糖等慰問品，后來變成米油，再后來是靜悄悄又喜滋滋的人民幣。直到最近，甚至有一支隊伍，來到我父母的水泥院墻門口，給我的娘家風風光光地掛上了“光榮之家”的牌子。“光榮之家”！父親最是為這一點而驕傲，為老軍人這一身份而驕傲，父親自然是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爭他曾經民辦教師的補償待遇。

的確是，對于民辦教師的補助待遇，父親本也沒有什么想法，僅是我憑著一個文字工作者的敏感，覺得應該在當事人離世前，給他一個交代、一個說法。我把從鎮機關檔案館復印來的學校的教師名冊、課時登記記錄、父親的工資登記冊等古老的影像圖片發給這位教育局領導朋友。

于是，關于教師的身份，父親平生唯一一次也是僅此一次，由她的女兒開口問了自己的同事。此時，他的女兒已經在省城教育崗位工作二十余年，成了一名接受兩任師長頒獎的小名師，她教學風風火火，處事卻羞羞答答，從來羞于跟組織提要求、提困難。她恨自己的拖延，明明就在自己工作系統內，為什么要到父親于臥榻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時日，才有勇氣去開口問一聲呢？生長在富庶的江南平原，國家的建設發展的確帶給了父親晚年非常滿足的物質生活。但物質上沒有急迫需求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更是我出于一名年輕的體制內女教師的怕難為情、愛面子的心理。直到那天下午，我向自己教育局的領導發出了父親的這些信息。

父親當然是全然不知我打了問詢電話的，卻沒想到第二天凌晨，父親就仙去了。

而我被雜事牽絆，一方面確是老父突然離去的麻木，一方面是被瑣事拽著往前走。十六年教師，六年海軍，十九年鎮電影放映隊與鎮文化站文藝宣傳的經歷，是父親平凡無求的職業生涯。

但令我極其意外，喪事期間，花圈竟然從家門口一直排到了河畔村口橋邊，我想，這或許也是生活在農村老人的特殊幸福。原本我除了跟自己單位請假，沒有主動通知過其他朋友，但是遠遠近近的親朋卻都互相通知著來了。區退伍軍人辦、本地教育局、鎮文化館……父親工作過的幾個老單位都送來了花籃，前來靈前吊唁的伯伯之多，亦讓我驚悉父親的老戰友、老朋友是真多真好！感慨父親的學生們都已經為人父母，多數是外公、爺爺了。

父親臨終前個把月里，我有意識與父親多談，問及心愿，父親都回答“沒有”“沒事！你們都走開好啦”“不要給我照顧得太仔細”，就是這樣的“沒有表達”，便是父親一生的表達！

只是那天在靈堂，我坐在旁邊陪他，我伸手摸摸父親漸漸瘦削凹陷下去的臉頰，已是冰涼冰涼的了。此刻，父親如葉落歸土一般深深地熟睡而去了?？雌饋砣绱税察o簡單，像泊回到港灣里的一艘大船。我才慢慢開始相信，父親是真的不言不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