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盤：敗兵先敗而后求勝

彭信之

每次談到復盤，我都會想起孔子對顏淵的評價。當魯哀公問孔子他的哪個弟子最好學時，孔子回答說是顏淵，因為他可以做到“不遷怒，不貳過”。這其中“不貳過”之所以很難做到，是因為過錯總是和性格有關，而性格往往最難改變。由此可見顏淵總結自省之深刻、全面。在儒家思想中，錯誤本身并非“過”，錯而不改才是“過”。能從錯誤中學習，進步自然飛速，難怪子路可以做到“聞過則喜”了。

同樣，如果一支團隊可以持續從錯誤中反省，這意味著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和學習力，如果企業管理者希望自己的團隊也擁有這種品質，一個極好的方法就是“復盤”。

“復盤”一詞源于圍棋術語，就是每次博弈結束以后，棋手把對局再重復一遍，從而有效地找出雙方攻守的漏洞。這是圍棋棋手提高棋藝的一個專業方法。可以說，有意識地反省過去的行為、總結經驗教訓，是最簡便、性價比最高的學習途徑。

我們要如何學習復盤呢？本文試以最近發生的黃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賽事故為例，與您分享“復盤四步法”。

為什么要分析石林越野賽事故？因為這起事故可以說是國內馬拉松賽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災難之一：172人參賽，21人遇難。越野跑存在一定的風險，因此才會被稱為“勇敢者的游戲”，但這并不是相關單位推卸責任的理由。因此，必須對這次事故進行嚴格的復盤，讓這一切永遠不再發生。

步驟一：回顧目標

復盤是圍繞目標展開的。一般來說，我們在進行總結時習慣于先從問題開始，這樣的總結往往會把注意力放在問題本身，卻忘記了重點并非問題本身，而是問題與目標之間的差距。

復盤，可以讓我們對問題進行徹底的總結和反思。恰如定期體檢一樣，每次體檢就是一次復盤，讓我們了解各項健康指標在什么區間內。拿到體檢結果后，醫生會幫助我們分析、查找原因，給出解決方案。企業也是一樣，圍繞核心的經營和管理目標（收入、利潤、增長率、投資回報率、市場份額等）展開復盤，一旦發現指標異常，就要及時通過系統的復盤方法論完成診斷，并提供有的放矢的解決方案，讓企業回到良性發展道路上。

復盤的第一步是回顧目標。我們要回顧石林越野賽在開賽前為本次賽事定下的各級目標是什么，關鍵成果是什么，里程碑是什么。這些目標不應該在復盤時才想到，復盤只是再現當初設定的目標——不僅是組委會的目標，也是各個運營部分的目標。

當組織者向所有參與復盤的人員都重申了目標之后，復盤才真正開始。

步驟二：評估結果

接下來，要對照每一個目標逐一評估。如果目標是明確的，通過評估就可以計算出結果和目標的正負向差距，也可以計算出目標的達成率，然后聚焦結果和目標的主要差距，開啟復盤工作；如果目標本身就很模糊，這時候結果就變得難以評估，必須先反思目標本身是否存在問題。

評估結果應該從兩方面入手。《孫子兵法》中說：“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雜于利而務可信也，雜于害而患可解也。”意思是說，明智的將帥考慮問題，總是兼顧利與害兩個方面。有利的一面幫助我們提高勝算，提升信心，有害的一面幫助我們解除失敗的疑惑，防止意外發生。

這句話亦可以用在評估結果之時。“利”指的是團隊結果表現好的地方，我們不能因為賽事出了問題而否定組委會的所有表現，客觀、理性才是復盤時應有的態度；“害”則是團隊表現得不好的地方，也是復盤時需要關注的重點。

管理者的責任不是消除所有的風險，而是承擔必要的風險。只有準備萬全，才能夠以防萬一。《孫子兵法》中“兵形篇”有一句經典之語：“勝兵先勝而后求戰，敗兵先戰而后求勝。”其意是說，勝兵之所以能勝，是因為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又能掌控對手致敗的利基，所以在開戰之前，是以勝利之果印證勝利之因。相反，敗兵則是在實力不如人，謀略不如人的必敗劣勢下，以失敗之果印證失敗之因。石林越野賽之所以在突遭極端天氣時敗下陣來，正是以失敗之果印證失敗之因，是看似偶然中的必然。

步驟三：分析原因

前面兩項內容都可以相對量化，而 “分析原因”這個環節是對團隊智慧和勇氣的極大挑戰。也正因此，這個階段是一次完整復盤中的重點。

對原因的分析切忌淺嘗輒止。應首先橫向窮盡所有結果出現的可能性，然后對重點原因進行重點突破，運用“豐田五問法”等工具，直至找到根本原因為止。唯有如此，解決方案才會有效。

原因通常分為內部原因和外部原因。比如，為什么石林越野賽會出現這樣災難性的損失？在5月23日上午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官方給出了外部原因：比賽進行到中午，百公里越野賽高海拔賽段20-31公里處突遭災害天氣，短時間內局地突降冰雹、凍雨并伴有大風，氣溫驟降。

然而，如果只是把原因歸結到不可抗的外部因素上，復盤就變得毫無意義。外部原因往往只是導火索，根本原因還在于組織管理水平的落后。因此我們必須要問明白，在這起事故中，天氣預報為何未能發揮預警作用？極端天氣突發時，舉辦方叫停比賽是否及時？在應對極端天氣問題上，賽事組織方有無應急預案、預案是否有效執行？賽事中，來自低海拔地區的參賽者賽前有沒有做相關的健康檢測和適應性訓練？運營賽事的企業是否資質完備？更重要的是，這些問題是否應該在比賽之前進行反復確認？由誰來確認？由誰來檢驗？

如果再深入追問，就可以找到造成本次越野賽事故的三個直接原因：

沖鋒衣未列入強制裝備。在國際慣例中，高海拔越野賽中，無論天氣如何，沖鋒衣都是最下限裝備。但遺憾的是，石林賽事主辦方甚至沒有將沖鋒衣列入強制裝備。為什么會這樣？很可能是組委會沒有參照極端天氣來安排工作。五月出現極端天氣的概率有多大？資料顯示，季節交替時，南北冷暖空氣之間活動頻繁，對抗加劇，容易出現狂風暴雨等極端天氣。山地情況更加復雜：氣溫上，海拔每上升100米，氣溫就會下降約0.6攝氏度。甘肅省景泰縣的平均海拔為1700米，山地海拔最高處可達到3000米以上，較易形成冷暖氣流交匯。

另外，由于地理原因，甘肅省的氣象災害種類繁多，大風、暴雨、冰雹等，比例占甘肅所有自然災害的88.5%，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18.5%）。可見，極端天氣并非不可預測，組委會應該反思，是否應該依據天氣預測做出充足的準備，或在工作思路上做出調整。

未在關鍵卡點設置補給點。石林越野賽全程設有9個打卡計時點，這些計時點同時發揮補給站的作用，選手要在每個計時點的規定關門時間內完成打卡，否則按退賽處理。極端天氣出現在20-31公里處。線路圖顯示，這段賽道位于第二打卡點和第三打卡點附近，兩點之間相隔8公里，全部是爬坡路段，路上石頭與砂土混合，陡峭難行。但就是這么關鍵的打卡點，居然沒有補給站，選手全程暴露在山體中，甚至想退賽都無路可退。

天氣因素和地理因素可以說是越野賽的戰略挑戰因素，卻在此次比賽當中被完全忽視。問題出在什么地方？組委會應該對此進行深刻的反省。

救援行動遲緩。賽事當天12時，就有選手在微信群里發布求救信息。但直到信息發布后2小時，主辦方在派遣景區應急隊伍抵達CP2山頂調取參賽人員GPS點位情況研判后，才進行停賽處理。

組委會應該詳細復盤：中間這黃金般的2個小時，我們在干什么？整個團隊是如何運作的？各個部門是否明確自己的職責并獲得履行職責的授權？在賽事開始之前，團隊包括志愿者在內是否得到了相應的培訓？工作安排是否合理？

要知道，失溫會經歷輕度、中度、重度、死亡四個階段，如果選手們及時得到救助，結果將完全不同。

步驟四：總結規律

復盤需要整個團隊有面對問題的勇氣，對每一個問題都要抱著強烈的責任心持續探索，如此才不會陷入形式化的陷阱。在經過上述討論之后，接下來就可以形成初步的結論了。此時我們需要思考，若還有下一屆石林越野賽，可以保持和繼續的是什么？需要提升和改進的是什么？一定要開始和創新的是什么？必須放下和停止的是什么？

當然，這些只是初步的結論。在復盤中，對結論要抱持敬畏的態度，在每一次結論出臺時，都要用以下三個問題來進行拷問：

●結論的落腳點是否落在偶然事件上

如果復盤的結論落腳在偶然因素上，那么它一定是錯誤的。說明復盤沒有進入邏輯層面，沒有經過邏輯驗證，其結果一定不可信。

●復盤的結論是指向人，還是指向事

復盤是為了總結客觀規律，其結論是從事物的本質去理解分析，這是驗證復盤結論是否可靠的標準之一。

●得出的結論是否經過交叉驗證

法律上有“孤證不能定案”之說，復盤得出的結論，也要經過其他事情的交叉驗證，如此才能為結論的有效性提供一定的保障。

復盤的過程，對團隊精神的塑造也起著積極的作用，包括更加開放的心態、坦誠表達自己的想法，以及實事求是的態度。希望石林賽事組委會能秉持這樣的精神開展復盤，在為逝者惋惜的同時更要承擔起責任，如此才不會讓悲劇重演。

作者 北京彼得·德魯克管理學院 資深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