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榮

第一次注意到阿慧的《大地的云朵》,是在三年前的初冬時分。它兩萬多字,刊登在《民族文學》雜志“中國報告”征文的欄目中,乍看很像各地巡禮、專題報道性質的通訊宣傳;實際上,卻不折不扣走了傳統散文處處有我、時時帶感的路子。基于此,在《民族文學》2017年度全年散文綜論里,特地為它寫了一段話:
通讀全文,看得出這是一篇與尋常浮光掠影、走馬觀花的采風游記截然不同的實打實的“深扎”報告。在近年機械化采棉普及之前,每逢秋冬時節內地數十萬農民赴新疆從事采棉勞動的現象,早經視像藝術和新聞紀實多番關注。對此,文學寫作又能有怎樣獨辟蹊徑的深入把握?《大地的云朵》所作的回答是:把焦點對準一個個拾棉工,由點及面、由今溯往,從近距離共處交談的見聞觀感與直錄或轉陳的人物自述兩相交迭的脈絡中,舒展開細致軌跡各有不同、酸甜苦辣風雨兼程的總體況味卻如出一轍的平凡人生畫卷。濃縮《大地的云朵》的讀后感觸,得到的是小人物苦樂相和、悲欣交集的血汗淚水。它們遠沒有河海那么深廣、山川那么壯美,但至少在文學的天地里,它們絕非微不足道的無聊瑣屑。和許多VIP人物的豐功偉業一樣,這些俗世凡人的心血汗淚也在真切地折射著、有力地支撐著大時代的繁榮和全社會的進步。
寫下這段話時,曾暗忖作者是什么身份,聯想早些年讀到習習的《南方工廠——一個寫作者由遠及近的觀察》,一位以甘肅蘭州為祖籍和定居地的作家,專程奔赴廣東東莞長安鎮電子城的加工廠,跟班采訪并且和工人同吃同住同上班全天候體驗生活的記錄,感覺《大地的云朵》也該是專業作家或編輯、記者一類職業身份的人,以寫作兼顧工作或以工作之利支持和拓展創作的一個成果。不然,它的寫法怎么能如此老到、如此質樸洗練,既呈現了飽滿的內容,又自然妥帖地加了剪裁,完全避免了青澀生手拖泥帶水或煽情過火的寫作通病。
沒想到《大地的云朵》并不只是雜志上刊發過的那么一個單篇,而是篇幅差不多翻了三番,總字數近20萬字的一部書稿。當初在《民族文學》上發表的,僅僅是片段節選。承蒙《民族文學》編輯石彥偉的熱心介紹,使我在2020年9月就收到了作者簽贈的這本版權頁上標著2020年10月出版的新書。從單篇作品變成了一本書,讀來感受并沒有改變,還是樸實而又明快,地氣充溢,不枝不蔓。書本裝幀簡單,但出版社顯然也費了些心思,從封面到書脊和封底,整個兒直接用了里外都純是一片湛藍的美工紙,凹印在封面上端的書名,則是雪白,合起來正有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的意味。副題“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似是出書時特意添加的,明示了地標,也相當于對全書的一個簡介。代后記《四季踏訪錄》和正文第一章,清楚地交代了全書由來:
2012年4月21日,我歡天喜地辭去市直小學業務副校長一職,到文聯當了一個小小文學編輯。
2014年10月,我只身自費遠赴新疆,深入到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邊的北疆棉區。從農六師新湖農場的四場八連,輾轉到了六場二十八連,而后又雪夜趕到瑪納斯六戶地,一路辛苦,一路驚心,只為尋訪我們河南籍拾棉工,只想切身體悟和感受,他們從中原到北疆的生存、生活情況。在北疆偏僻的鄉野,幾十個不尋常的日夜,我獨自行走兩千多公里。忍饑挨餓,酷陽寒冰,雪雨風霜,深入調查,艱難踏訪,同拾棉工姐妹同吃同住同摘棉,采摘到許多鮮為人知的勞動生活,還有發生在新疆棉田的河南故事,獲得了第一手珍貴素材。回來后我系統整理了一下,現場筆錄六萬多字,拍照三百多張,實訪五十六人。
照這番自述,《大地的云朵》的寫作,從起心動念到文本告成,始終貫穿著作者發愿磨礪自我和燭照他人的一股熾情和滿腔決意。這個過程,在事先的預料中和事后的回顧中,同樣帶有一種渴求通過苦打苦熬的身心修行,來實現從業余寫作者到專業作家的自我意識提升和身份認同轉換的莊重儀式感,如同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又像是爐中冶煉、砧上鍛鐵。遍覽書中所述行蹤細節,上面引文中“獨自行走兩千多公里”之類字眼,分明有些夸大其辭。假如不是行文時為了著意營造人情味和鄉親誼格外濃郁的氛圍,而敷設暖色過甚,那么,這兩千多公里的北疆兵團基層之行,時時處處都得到了在當地落戶工作已久的許多河南同鄉的義務接待和熱心幫助。轉場走訪的行程,也都有專人志愿開車接送。真正的難處,或許還是在和人具體打交道,特別是讓自己以順乎日常情理的恰切自然狀態,在短時間內走近并融入本身也是臨時組成的采棉工群體中。
這事實上是一切非虛構寫作都無法繞過并且必須設法處置得當的關鍵步驟。一部非虛構作品寫作形式上的貌相和品位、社會文化功能上的價值和意義,究竟能落到哪個層級,歸根結底都取決于這一步驟,或者說,都因這一步驟而得以定調定位。擺到理論層面,這事關非虛構寫作的行為倫理和非虛構寫作者在面對被訪對象時的自我角色選擇。還原到寫作現場,這首先是作者尋找走訪對象并確認自己和他們關系的老問題。恰在這一點上,“河南故事”里常見常備的鄉緣鄉情,在《大地的云朵》中,顯現得特別活躍、特別有奇效,同時,作者的民族背景和文友資源,也發揮了作用。昌吉《回族文學》的買主編和在當地政府任職的作者唐大,成了幫作者聯絡、安排采訪地的“貴人”。之后每換一處采訪地,也都是文友唐大親自出面駕車或托人派車迎送到位。依全書開頭的介紹,唐大雖為新疆作家,但自稱有位周口人的叔叔也在兵團采棉,可見唐本人極可能是落戶新疆的周口籍新一代。而各個采訪接待單位的領導,見面寒暄或簡餐聚會,彼此自報家門時,都互認老鄉,且多是籍出周口一地。這些作者寫來頗覺親切也很有幾分自豪和欣喜的老鄉接連登場的橋段,在書中的出現,原本應該只是為了連綴篇章、調節氣氛,當作點染情境的花邊或穿針引線的閑筆。可其實,它們跟采棉的勞動場景和采棉工的人生故事的描述、鋪陳,貫通起來,糅為一個整體,才夠得上“大地”加“云朵”這一書名所覆蓋、涵括的范圍。采棉工群體的形成和年復一年的持續維系,之所以能夠像按著時令節序耕種收割一樣波瀾不驚、流年似水般地穩穩順延,根本緣由正在于類似阿慧的周口老鄉們這樣遠跨了中原腹地和西北邊陲卻仍然熱絡、仍然緊密的鄉幫人情和鄉幫文化,從旁給予了執著有力的支撐。
離開這個有歷史脈絡、有文化淵源的河南鄉幫社會關系網的支持,“大地的云朵”多半就只能是散碎的流云,《大地的云朵》里采棉工的個人經歷和生活際遇就只能是摶不成形的瑣聞雜談,無法鮮明地區別于那些遍處可見的有關農民和農民工日常生計的大同小異以至千篇一律的采訪紀實。書中寫到的少數幾位非河南籍的山西或湖南人,不是嫁到周口的媳婦,就是入贅周口的上門女婿。這么一來,北疆棉田里的勞動者故事,也就成了河南人舍得離鄉吃苦、樂于出工出力到邊陲之地的獨特鄉風民俗的一份個案見證。
由此,《大地的云朵》不僅展示了代表著棉花和棉田的片片云朵四圍及背后的人脈、人情和人文的天空與大地,而且也為數十萬候鳥似的新疆采棉農民季節輪回式的群體勞動現象,添加了一個生動鮮活的河南注腳。在2014年作者這趟為期兩個月、行程五千里的踏訪過后的幾年間,新疆,尤其是作者履跡所至的北疆地區的采棉,迅速實現了全面的機械化。人工采棉的季候景觀和浩蕩大軍,比預想的更快更徹底地從《大地的云朵》里描寫過的地方收縮、消退了。寫作架勢和文筆格調都熱氣騰騰、活力滿滿的《大地的云朵》,一晃之間,從尚帶現場即時報道的溫乎勁的狀態,變成了講述昨天的故事和定格歷史性畫面的檔案文獻。這正應了美國作家蒂姆·歐布里安(Tim OBrien)有關非虛構寫作的深切感慨:
因為過去要進入未來,所以有了故事。因為在深夜里,你會想不起你是怎么從原來走到的現在,所以有了故事。當記憶被抹去,當你除了故事就再無任何可以去記憶、可以被記住的東西的時候,因為要有永恒,所以有了故事。
眾多采棉工在《大地的云朵》中講述的各自家人和生計的故事,因此將化作故事中的故事、過去的過去。但不尋常的是,經過書寫和出版,這些正在歸入歷史記憶的內容,也正在向未來的懷舊言說和歷史想象轉化。在紀實的視頻節目和新聞報道,還有更早時候的某些文學作品中,無論是務農的采棉工和麥客,還是偶闖邊地的行商走販,抑或是逆著沿海打工潮和北上廣務工大軍的動向,毅然決然奔赴西北的移民、流民與拓荒者、冒險者,在遠離祖居之地和父老鄉親的短時期或長歲月里,由于掙脫了板結凝固的門風村俗和一方水土的倫常事理及熟人輿論有形無形的束縛、牽絆和監督,總不免會有犯禁出格、一反平素性情和操守積習的某些舉止沖動。情仇恩怨急赤白臉,愛恨躁動意亂心迷,暗黑狂謬之際,傷天害理自暴自棄、作奸犯科越軌逾矩,都不在話下。正像中外文學和影視中都有的西部題材和西部風格的類型化故事似的,凡山高皇帝遠的空曠荒僻、人煙稀少之地,野性復蘇、身心恣睢,往往變成常態傾向。《大地的云朵》沒有回避這些,但它小心而努力地用濃情厚誼的鄉幫氣息沖淡、驅散了與此相關的陰冷氣和血腥味。
一部有神采有生命的作品,有一顆蓬勃的心臟和一副利落的軀干,即已足矣。就這一點而言,《大地的云朵》這樣的處理是有道理的。換個角度看,作為一部致力于把行將消逝或正在式微的一種邊地農業生產習俗和內地勞動力大規模季候性遷移聚集的社會現象推移、伸展到將來,使之定型為一頁歷史敘述或一個歷史故事的文學作品,《大地的云朵》期望和追求的是:將來歷史的這一頁能夠留存更多的人性亮色和世情暖意,將來的這個歷史故事能夠保持更地道的鄉土風味、更明凈的童話質地。在這個意義上,《大地的云朵》確乎是一部結結實實已完成得很到位的作品。與此同時,也該承認,它所記述的新疆采棉工的勞動和生活的故事,在朝向過去和未來的更多維度和更多層面上,還遠未講完。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授、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