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卡西?耕夫
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在鳳岡縣何壩鎮境內,有處叫做太極洞的景區,我們去那里,卻多多少少,同這句話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系。
從二〇二〇年八月到二〇二一年一月,三次到彼此相連的湄潭、鳳岡、余慶三個縣采訪,在鳳岡,那里的同志帶我們去太極洞看過兩次。兩次去,都像為猜一個謎。
什么謎題能撩撥起人如此之興趣?是因為那里有流傳久遠的“百鳥朝鳳”傳說。這傳說對于我們而言,就猶如一種朦朦朧朧、霧罩云遮的“仙”氣,不弄清個中就里,總是心有不甘。
太極洞,其實真不在雄山險峰中。
驅車從鳳岡縣城出發,沒跑上一個小時,車便停靠在公路旁邊。此處充其量算個小嶺吧!看山,山不甚高;望林,林非濃密。走過一段遠說不上陡峭蜿蜒的石梯,就聽得有人喊“太極洞到了”。到了,也沒覺出太多新奇。
倒是慢慢轉下來,漸漸就有了游興。
幾個洞走完了,才知道這里歷史上就是儒釋道三教共享香火的處所。所有的造像,大半的碑刻,數得著的建筑物,全然集中在幾個相互貫聯的洞穴中,本身便顯出一種不尋常。同別處見過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雜糅比,這洞府稱不上大,可如此純粹的洞中天地,就格外地在野趣中帶著幾分神秘。更不用說,爬山進洞途中,那些崖壁上隨處可見的角礫石,一路上有螺貝等遠古海洋生物化石形成的堆積層,仿佛在告訴你,這里曾經是一片海底世界。這樣的時候,人往往情不自禁地想起曾經那些滄海桑田的往事。
可是,太極洞最大的“謎”還不在這里。
出得洞來,站上觀景臺,透過淡淡的云靄望去,對面不遠的地方,一座被田疇和林木簇擁著的小山,被人說成藏有很多“神奇”。看山形,像靜若處子的烏龜,山頭上一個十來米見方的平整處,卻若隱若現著一個展翅欲飛的“鳳”字,和像龜一樣的山一起組成風景。比風景更為稱奇的是傳說中的“百鳥朝鳳”。據說每隔三五年中元節前后,總有數不清的各類鳥兒,從四面八方飛到這刻著“鳳”字的山前,翩翩起舞,引頸長嘯。有的鳥兒,竟會一頭撞在崖上,從此再沒能展開羽翼。
百鳥朝鳳,是一個凄美的故事,也是被定格在太極洞,那個最讓人想去猜的謎。
每當聽人講起這個傳說,我們眼前便閃現出在山里頭萬鳥翻飛的場景,甚至,會吟哦那首曾經膾炙人口的《鳳凰涅槃》:
我們熱誠,我們摯愛。
我們歡樂,我們和諧。
一切的一,和諧。
一的一切,和諧。
和諧便是你,和諧便是我。
和諧便是他,和諧便是火。
我們歡唱,我們翱翔。
我們翱翔,我們歡唱。
一切的一,常在歡唱。
一的一切,常在歡唱。
是你在歡唱?是我在歡唱?
是他在歡唱?是火在歡唱?
百鳥朝鳳,確實讓我們疑問多多。
“太極洞,真有百鳥來朝的事?”
“那么多鳥,為什么要飛向這里?這里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
鳳岡縣文體旅游局一位陪同我們去太極洞的同志,聽了提問后淡然一笑:“可能它就是一個傳說吧,反正我從來沒有見過有那么多鳥年年來這里‘朝鳳。不過,有傳說是好事,傳說中往往寓含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希望。”
鳳岡縣本土作家薛維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思路。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我們即將結束對鳳岡縣的第二輪采訪。臨別前的那頓晚餐,薛維把我們和他的幾位友人約在一起,說要一起品嘗一下這幾年聲名鵲起的“牛大岡”和“牛小鳳”,其實就是本地生產,按部位售賣的“雪花牛肉”。薛維自掏腰包,價格想必不菲,他說,“只不過想表達一下與老朋友惜別的心意!”
飯至半飽時,他突然提起了“百鳥朝鳳”的話題。
“我曉得,你們最想知道‘百鳥朝鳳傳聞真偽。說是假的,為什么每到那個時節,鎮上村里會組織人沿崖壁拉網,不就是怕來的鳥撞山嗎?前些年,還看得到有農民擔著死去的鳥進城來賣,許多鳥的品種在當地就少見。北京也來過專家,到太極洞實地考察后說,究竟是地磁引力還是其他原因很難講,需要長期調查研究,別急著下結論。說是真的,又確實缺乏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倒是你們問得好,這片土地到底有哪些‘謎,有怎樣的吸引力?會把鳥兒都引來探究。這么一想,思路不就寬了嗎?”
什么是“這片土地”?薛維說,他談的是湄潭、鳳岡、余慶三個縣。
一席話,讓我們茅塞頓開。
不在于這片土地上是否真出現過“百鳥朝鳳”現象,把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探究透徹,自然會破解很多“謎”,發現很多“神奇”。那時的欣喜,一定不會亞于親眼看見“百鳥朝鳳”時,心情的奔騰和美麗。
讓我們穿越歷史的煙雨,再去看看這片值得探究的土地吧。
湄潭、鳳岡、余慶,三個縣加起來,面積近五千四百平方公里,人口超過一百三十萬,位于遵義市東南角,同市內其他幾個縣接壤,還毗鄰省內銅仁市、黔東南州、黔南州三地。境內不少鄉鎮,至今尚存“水碼頭”“旱碼頭”的遺痕,像是訴說著這方水土交通地位之重要。加之方圓百里幾乎同風同俗,民眾有著強烈的鄉土情感、文化認同,特別是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三縣曾經合并成為湄潭縣,因此,至今仍有“湄鳳余一家”的說法,也就順理成章。本地人、外地人,提到這片土地,往往直呼“湄鳳余”。
“湄鳳余”,是貴州開發最早的區域之一。
“湄鳳余”置縣均在一六〇一年(明朝萬歷二十九年),而且縣名都有典故佐印:湄潭因“東有流水環繞縣城,轉西至南,有湄水橋之水顛倒流合,匯為深淵,彎環如湄”而得名。鳳岡早有“鳳凰鳴矣,于彼高岡”之說;余慶縣名,則出自《易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很多人家祖上,是從江南乃至中原遷徙的移民。現今,走進一個偏遠的村寨,說不定就會從族譜上翻出“江西寧江府十字街大橋頭”之類祖籍地的記載。原住民生活方式與移民帶來的拂面新風碰撞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湄鳳余”農耕文化。江南風格順應本地條件,以小青瓦、坡屋頂、白粉墻、紅柱子、穿斗枋、雕花窗、轉角樓、三合院為特征的“黔北民居”,也就漸次成形,一年盛似一年,野花一般,綻放在“湄鳳余”的田邊、地頭和山里了。
大自然是眷顧“湄鳳余”的。
看看這組數據:森林覆蓋率,“湄鳳余”三地都達百分之六十以上。“拳頭”產品,湄潭茶唐代《茶經》已有記載,如今種植面積全省第一;鳳岡茶富含鋅硒,出口量全省第一;余慶小葉苦丁茶,也在省內獨樹一幟。“湄鳳余”河水清澈,林木蔥蘢,氣候溫和,田土豐沃,是真正的山清水秀,是令人羨慕的宜居之地。
可歷史習慣使用曲筆。“湄鳳余”三個字用漢語拼音讀如平聲,就是“沒風雨”,事實上,這片土地經歷了太多的風雨。
文化底蘊的深厚,自然條件的優越,與農村發展的長期滯后,世代農民囿于貧困,形成強烈的反差。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土地改革釋放的農村生產力,由于種種原因,并沒有順理成章改變現狀。城鄉差距問題、農業發展速度問題、土地問題、森林問題、水源問題、人口問題……這問題,那問題,合起來都是“三農問題”。“三農問題”不破解,湄潭、鳳岡、余慶,農業、農村、農民都難言翻天覆地大變化。
獲得過“中國西部生態茶葉專業村”美譽的“富民村”——湄潭縣湄江街道核桃壩村,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流傳著這樣的民謠:“核桃壩,幾大灣,十年就有幾年干;頓頓紅苕苞谷飯,吃水要翻幾匹山;男的只想往外走,女的不愿嫁進山;一年辛苦無收成,大田變成放牛山。”
也是在那個年代,鳳岡縣有一首民歌,說來盡是辛酸,但也是不少農民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苦蒜苗來折耳根,提起日子好傷心;家中沒有半年米,揭開鍋蓋照星星。”
一位離家三十多年的老人重返故里,回到生他養他的湄潭縣復興鎮兩路口村,驚嘆兒時景象至今沒多大變化,參差不齊的破舊木房相向而立,街道上積滿濁臭難聞的污水垃圾,只有雞鴨狗豬牛們歡暢而熱鬧,隨意撒下一處又一處糞便。老人離開故鄉時,留下一句話:“這地方什么時候會變?”
這句話,是“湄鳳余”很多人的心聲。
盼著變,想著變,等待變,參與變,推動變,是“湄鳳余”三地干部群眾的夙愿。
二
“春江水暖鴨先知。”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一場必將改寫歷史的變化,真的悄悄開始走來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最后幾個年頭,春雨依然瀟瀟地飄灑在“湄鳳余”各個村寨和鄉場上。可看雨的、聽雨的人之中,就已有人覺察出這片被春雨浸潤的土地,與往年有些不同了。
一個身材瘦削、戴著眼鏡的鄉鎮中學教師,觸摸和感知到了這種變化。
他叫何士光。一九七〇年起,這位貴州大學畢業的貴陽人,被分配到鳳岡縣教書,而其中在琊川中學任教時間最長。
十多年的琊川生活經歷,為他平添許多困惑與苦悶;當然,更多的是給了他思考與期冀。
有人說,何士光向《貴州日報》投的第一篇稿件,又被刊登出來的,竟是一封群眾來信。他問,在哪里可以買到一本學生用的《新華字典》?在文化荒漠的年代,他也曾經想放空自己。一夜,他從朋友處歸來,猛然看見那盞小小臺燈,一直在床邊的書案上亮著,這才回過神來:“哎呀!這里才應該是我一直堅守的陣地!”從此,他在文學土地上耕耘,點燃的火就再也沒有止息。
這些事是真是假,已沒必要考證,其實也無須考證。誰的一生中沒有困惑和苦悶?能從困惑和苦悶中走出來,充滿希望地對生活進行新的觀察與思考,又把思辨的結果訴諸別人,哪怕這只是一個故事,講故事的人也值得尊崇。
何士光把自己居住的琊川鎮,虛擬成“梨花屯鄉場”。在“梨花屯”里,住著一群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苦惱也有喜悅的中國農民。他把“梨花屯”當作一個窗口,透過這個窗口,他想讓更多山外的人,看到山里人生活和內心的變化;他也想把這個窗口越開越大,從而讓山里人更多也看到中國和世界的變化。
變化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
一九八〇年第八期《人民文學》,刊登了何士光在“梨花屯”寫就的小說《鄉場上》,隨后,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志又全文轉載。其人其文一時間產生了轟動效應。
轟動,是因為《鄉場上》寫出了改革為困頓經年的農村所帶來的生機與活力,寫出了實行農村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民精神和思想的覺醒。讀《鄉場上》,會給人帶來前所未有的振奮。
《鄉場上》的情節其實十分簡單。
“梨花屯鄉場”上四十多歲的農民馮幺爸,“一個破了產的、頂沒價值的莊稼人,在鄉場上不值一提,”土地承包到戶后,卻“一時間變得像一個寶貝似的”,“咧著嘴笑著,站在兩個女人中間,等候大隊支書問話,為兩個女人的糾紛作見證。”因為,那天吃早飯時,他剛剛牽牛從村口經過。
鄉場民辦教師任老大的女人,和鄉場食品購銷站會計的女人羅二娘,為孩子的小事起了糾紛。“短缺經濟”年代,后者的話語權當然更重。而且,“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明白,曹支書是偏袒羅二娘這一方的。”
馮幺爸實實在在作了證,而且拍著胸膛向羅二娘、曹支書說“狠話”:“我馮幺爸要吃二兩肉不?要吃!這又怎樣?買!等著賣了菜籽,就買幾斤來給娃娃們吃一頓。反正現在趕場天鄉下人照樣有豬殺,這回就不光包給你食品站一家,敞開的,就多那么一角幾分錢,要肥要瘦由你選!”“未必你敢摸我一下?要動手今天就試一回!老子前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氣算是受夠了!——幸得好,國家這兩年放開了我們莊稼人的手腳,哪個敢跟我再罵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氣!”
簡單的情節,背后有著厚重的歷史前進的軌跡;近于粗魯的鄉俗語言,凸顯了農民因為改革,能夠自由地使用和經營土地后,油然而生的那股英雄氣。
在“梨花屯鄉場”,何士光接連創作了三部深沉厚重的小說:《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并三次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他筆下的馮幺爸、劉三老漢和來貴嫂,都鮮活得如同真人。當時,不少作家尚未跳出“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格局,何士光卻率先感受和捕捉到了時代的微妙變化,并以“梨花屯鄉場”為載體,描寫出這種變化。《鄉場上》反映了在城鄉商品經濟發展、經濟體制改革的時代背景下,農民思想觀念的變化,精神狀態的解放,見微知著地傳遞出時代主旋律的聲音。“鄉場上”,從此對于人們關注農村、了解農村、喜愛農村,具有了標志性的意義。
四十年后的一個深秋,我們走進鳳岡縣琊川中學,那兩間何士光曾經住過十多年的老房子,已經被辟為關于他的陳列室。
踏著已經粉刷一新,可一踩上去還會嗅到些許當年味道的木梯拾級而上,映入眼簾的兩間小屋有些空空蕩蕩。只有靠在床邊顯出陳舊的書桌,只有那一幅幅記錄著當年蹉跎和當時風貌的圖片,只有那擺放在櫥柜里的在小屋寫成并出版的作品,還在傳遞著歷史的聲音。
看著陳列室照片上已成老人的他,我們不禁想問:
“倘若您在如今的時代背景下,再回‘梨花屯鄉場上,會發現什么新變化?又會怎樣去寫變化中的人,以及那些與他們生活息息相關的事情?”
照片上的人當然無法回答。可我們卻停歇不住自己思緒的延伸。
現今的時代背景是什么?
“湄鳳余”農村已經不是四十年前的農村,那時的農民,還只是沉浸于改革開放揚帆啟程、土地承包責任制初步解放農村生產力的喜悅之中。
改革開放之初的“湄鳳余”鄉村,充其量是一條波濤涌動的河流。現在的背景,卻變得像海一樣遼闊和深遠。
四十年來,改革一直是“湄鳳余”破解“三農”問題的金鑰匙。
一九八七年,湄潭縣成為全國第一批十個農村改革試驗區之一。改革試驗主題就是“堅持土地集體所有權,搞活土地使用權,強化土地管理權,提高土地使用率和產出率,發展農村商品經濟”。湄潭首創“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和“四確五定”政策,不但全縣執行、全省推行,而且被寫進了中央文件在全國進行推廣。隨之進行的農村綜合改革也傳來陣陣凱歌:改革農村稅費制度,在土地制度改革基礎上,更加激發了農民的積極性。各種門類的農民生產合作社的出現如雨后春筍。湄潭縣率先在全省組建鎮級股份制經濟合作社聯社,全縣四十四點三萬農民變成了股東。
生產關系的大調整,帶來生產力的大解放。
改革的回報,是產業健康發展,各項事業繁榮昌盛。
湄潭茶的品牌越來越亮,在連續五年保持全國茶業百強縣第二名的殊榮后,二〇二〇年,躍居“中國茶業百強縣”第一名。湄潭茶葉有多好?湄潭茶業影響力有多大?看看獎牌就知道。“中國茶業品牌影響力全國十強縣(市)”中有它,榜首也是它。產業發展并非茶業一枝獨秀,“優質稻+”、辣椒種植、生態畜牧業迎頭趕上,湄潭形成茶業唱主角,多產業齊上陣的發展大格局。預計二〇二〇年,全縣地區生產總值實現一百一十五億八千萬元,是二〇一五年的一點五倍。在全省綜合排位縣城第一方陣中,湄潭縣由二〇一六年的第十六位上升到第十位。發展的速度如何?發展的效果怎樣?同樣有一塊塊“國”字號獎牌作證——“中國茶旅融合十強縣”“中國好糧油行動示范縣”“國家生態縣”“國家衛生縣城”“四好農村路全國示范縣”“首批全國創新型縣”……每塊獎牌后面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二〇一九年,湄潭縣縣長李勰受邀參加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慶典,站在“希望田野”的彩車上,經過天安門,他心緒久久難平。
后來,有記者問他,當時他最想說的話是什么?李勰說,最想說的當然是湄潭翻天覆地的“變”。作為推動“變”的參與者,他敢肯定,沒有對改革的持之以恒,沒有對既定目標的“咬定青山不放松”,一屆接著一屆干,一張藍圖繪到底,湄潭絕不可能發生這種歷史性的“變”。
如果說,當年何士光從那個源自生活,又形于虛擬的“梨花屯鄉場”上,先人一步看到了改革給農村發展帶來的希望星火;今天,你行走在風岡每個真實的鄉場上下,就能確切感覺到,星火正在燎原。
二〇二一年,鳳岡縣《政府工作報告》中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
事實雄辯地證明:我們絕不是自甘落后,永遠墊底的配角,而是有足夠能力沖出谷底、有堅定意志血戰到底的戰神!事實雄辯證明:我們絕不是只有一塊一無所有的不毛之地,而是有一塊最適合人類可持續發展的風水寶地,不僅是綠水青山,而且是中國唯一、世界少有的金山銀山;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喪失斗志。事實雄辯地證明:我們走的絕不是一條毫無價值意義的老路,而是一條有別于東部不同于西部的獨特新路,不僅是一條寬敞明亮的好路,而且是一條越走越寬的大路!我們沒有任何借口和理由,站在十字路口徘徊。
底氣和豪氣,是因為改革改變了思維定勢。
在改革的實踐過程中,鳳岡的干部群眾學會了“定位”思維:盡管發展成績顯著,但經濟總量小、經濟結構不合理、經濟質量不高、主導產業不強、發展支持不足的基本縣情改變的速度并不令人滿意。只有弄清自己的角色定位,才有可能“突圍”。
于是,“雙有機”發展理念應運而生,綠色發展走在全省乃至全國前列,靠綠色品牌享譽四方,用“唯一性”立起鳳風產業的標桿,成了全縣上下孜孜以求、朝乾夕惕的追求。
綠色農業發展指數位列全國縣域經濟第一,“鳳岡模式”入選全國農業綠色發展十大典型案例,事實印證著“定位”思維、“導向”思維的有效性。“國家有機產品認證示范區”“國際有機食品生產基地建設示范縣”“國家農產品質量安全縣”“國家農業綠色發展先行區”“國家農業綜合標準化示范縣”“第一批中歐互認地理標志保護產品”“全國森林康養基地示范建設縣”……一塊塊“金字招牌”,像一串串腳印,把鳳岡跨越式發展的初心和前路聯結在一起。
二〇二〇年歲末,鳳岡雪花牛肉體驗店在上海開門迎客。縣里去的一位工作人員寫下這樣一段文字:“綠色是我們一面不敗的旗幟,綠色讓鳳岡以茶葉、肉牛、蠶桑為主導的農業體系漸漸成型,綠色也讓我們看到了以文旅、康養、商貿為主導的服務體系帶來的希望。綠滿鳳岡,也就是幸福鳳岡。”這,是得到廣泛認同的共識。
思想一變,天寬地闊。
而且,這種變化就不會局限在一兩個領域。
余慶,是“富在農家,學在農家,樂在農家,美在農家”(簡稱“四在農家”)行動的發源地。富、學、樂、美,展開來就是無數篇文章,凝聚了中國農民的物質追求和精神追求,十分接地氣,自然而然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進程中產生了全國性影響。二〇二〇年,余慶縣又提出,在鄉村振興的背景下,“四在農家·美麗鄉村”行動要全面升級。
新時代,余慶鄉村的“變”有了新亮點。
遺憾的是,我們三次去余慶采訪,都沒能見到縣里主要領導同志。可是在敖溪鎮的一次采訪,卻多少彌補了這個遺憾。
敖溪鎮人大主席陳春羽拿出幾本《千年古邑敖溪》遞給我們,書是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陳春羽是位年輕的女同志,說話卻很有底蘊:“做什么事都要講根底。敖溪就有這個根底。把敖溪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歷史寶藏挖掘出來,利用好,我想‘四在農家再升級,就會在農民中找到根基。”
這又是一種“變”。
把歷史底蘊視為發展資源,讓資源煥發活力,服務于創造新生活的實踐。余慶的歷史資源讓人稱羨不已,“積善文化”源遠流長,“土司文化”影響深遠,中國工農紅軍三次轉戰余慶,留下光榮而永恒的紅色足跡。我們在一些企業和街上走了走,看見了不少以“土司”“積善”命名的農產品和食品。據說,當地正在努力讓鎮里一批非遺項目轉化成上市的產品。陳春羽說,這樣做不僅僅是追求經濟效益,更要讓古鎮多一些精神的亮麗、文化的氣息。經濟富,精神也富,這不正是“四在農家”再升級的終極目的嗎?
當年,何士光為人們打開了一個“鄉場上”的窗口;今天,這個窗口開得更大,我們正在破解“三農”問題中的很多“謎”題,我們看到了解“謎”過程中更多的“神奇”。
三
怎樣把鞏固脫貧攻堅成果與實現鄉村振興的目標緊密銜接在一起?在貴州,“湄鳳余”是較早開始思考和探索的地區。
“走,去湄潭當一個農民”,是一個越喊越響、有越來越多人呼應的口號。
因為,湄潭農村在發展中盡顯魅力。
八年前,一位湄潭作家這樣書寫自己對家鄉的情思:“我所生活的湄潭,在層巒疊嶂、溝壑縱橫的貴州高原上,是一處特別美麗的地方。山到了湄潭,就變得清秀,不再兇險;水到了湄潭,就顯得清澈而溫婉;人到了湄潭,心就會淡定下來……若干年后,湄潭這片土地就異樣地壤嵌在貴州高原北部,大婁山南麓、烏江北岸,像一塊飛地,仿佛來自遙遠的江南。”
如果說,這段話讓我們更多地讀出了自然之美,讀出了作者濃得化不開的鄉情;八年后,再去湄潭的鄉村,可能最大的收獲則是思辨和啟迪。
為什么脫貧攻堅銜接鄉村振興會在這里較早地成為事實?是堅持不懈的努力創造了條件,而且還在不斷造就新的條件。
這些條件,在“湄鳳余”的農民眼中,就是家鄉新的“美”。
公路通了,一樣的產品就能賣出不一樣的價錢。
產業旺了,一樣的耕耘會有不一樣的收獲。
山頭綠了,一樣的水土變成不一樣的風景。
村子活了,一樣的主人便有不一樣的精神。
隨便走進一個村寨,再順著硬化的通戶路走進農家,主人家不論是男是女,說不定就會拿那句“山區脫貧苦無路,守著財富難致富”的民謠開頭,將昨天和今天作個對比。他們講出來的故事,多半離不開過去山上不通路,再好的茶葉也賣不到好價錢。有的農民請人把肥豬抬到山下賣,還沒抬到目的地;杠子斷了,把豬活活摔死,除了欲哭無淚之外,還有什么辦法?說到今天,個個神采飛揚:山頭放養的豬,有人進山來收,起價就不低;清明前后的山頂茶青,賣出去要比山下的茶青每斤貴上十多元,而且茶商直接把車開到茶園邊上,采下來就在茶園邊賣了。講了這些故事后,主人還覺得不過癮,干脆再給你續杯茶,要講他還想依托便利的交通把產業再做大的計劃……
鳳岡縣綏陽鎮金雞社區,公路邊一溜排開幾間平房,這是艾海旺和愛人劉一燕經營的“艾艾農家食品廠”和“艾艾農家貴州特產店”。除了從村民手中收購原材料加工紅豆粑、泡粑、灰豆腐、豆腐干、辣椒系列食品之外,兩口子還為村民代銷白菜、蘿卜、陽荷、野蔥等蔬菜。當然,產品都從“線上”走,這農家電商平臺,二〇二〇年線上銷售額有幾百萬元。
艾海旺知道我們想問的,即基礎設施條件改善后給農村帶來了哪些變化,一邊遞茶,一邊把話匣子打開了:“我不就是個活例子?我們看到想到的鄉村振興,就是把電商店越辦越紅火,自己受益,也會有更多鄉親受益。這樣發展下去,不怕鄉村不振興。”
錯落有致的黔北民居,一座座、一排排散落在茶山深處;大壩盡頭,果園旁邊,很像一幅幅自然天成的畫卷。民居中的主人住進新房子后,對生活也產生了新的追求。圖書室、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臺、健身設備、文化長廊、遠程教育點,這些過去只能在城里見到的物事,如今在“湄鳳余”,無論村寨大小遠近,都幾乎是統一的“標配”。
鄉下人慢慢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城里人也來到鄉村,盡情享受新鮮清爽的空氣、真山真水的風景,原汁原味的農家飯菜。黔北民居打造成的民宿,住個一兩個晚上也很愜意。清早,去爬爬蒼翠欲滴的茶山;黃昏,沿著河溪散散步,看落日余暉。在落日余暉里,同道上的農民打個招呼,笑一笑。這一笑,就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經意間,縮小著城鄉之間的差距。
湄潭縣興隆鎮龍鳳村支書伍榮明,曾經帶著田家溝村民組村民唱響“十謝共產黨”的花燈戲。這一陣,他在忙什么?他告訴在鄰近的湄江湖村當村支書的兒子伍鳴:“我現在在想一個問題。過去我們感共產黨的恩,是因為沒有黨和政府,我們脫不了貧。現在想想,農村要朝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方向發展,黨和政府早就在打基礎。我們不但要感恩,更要繼續奮進!”
伍榮明此言有據。為了銜接鄉村振興,三個縣的工作很扎實,也很細致。
“十三五”期間,湄潭縣把改善農村人居環境打成了一場接力賽,五年投入八億六千萬元,規劃建設美麗鄉村示范點二百一十六個,村莊整治點八百二十個,全縣農村居住條件改善率達百分之九十八。建成十三個集鎮污水處理廠;環境空氣優良率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七,集中飲用水源地水質、河長制考核斷面水質、長江及重要支流新增斷面水質達標率,更是達到百分之百。一產重在農業現代化,二產重在提高農產品加工轉化率,三產在農工旅融合基礎上發展服務業。
有了這樣的基礎和氛圍,干部群眾渴盼更進一步的“變”,農民從逐漸理解鄉村振興,到自覺投入鄉村振興,從思辨到行動的軌跡,都顯得合情合理。
一個當地干部把這個過程說得很接地氣:“怎樣破解‘三農問題?我們在脫貧攻堅基本勝局已定的時候,就開始著手深度調整人與自然特別是人與土地的關系,不掠奪式地利用資源,注重永續發展,既滿足人們吃飽穿暖,又要使心靈有所安頓。”
產業興旺,三縣都久盛不衰的茶產業,導引出多業同興的新局面。
生態宜居,古老的生態文明被增添新含義。
鄉風文明,鄉賢有了用武之地。
治理有效,“寨管家”新模式應運而生。
生活富裕,按照已經被驗證有效的路徑走下去,肯定是芝麻開花節節高。
幾年前,鳳岡開始建設全省唯一的“中國禪茶瑜伽小鎮”,并與云南民族大學簽訂戰略合作協議,當時,有人頗不理解。
鳳岡與瑜伽有什么關系?瑜伽能給鳳岡帶來什么?中共鳳岡縣委書記王繼松卻不這么看。他說,“風物長宜放眼量。既然綠色食品是鳳岡最大的賣點,再加個健康,不就形成一個完整的閉環?引進了瑜伽,鳳岡就可以‘賣山賣水賣生態,賣菜賣牛賣健康,不是更加凸顯我們的唯一性和特點?體育價值、生態價值、文化價值、經濟價值疊加在一起,肯定不會是簡單的‘一乘以四等于四。”
連帶效應果然很快顯現。
二〇二一年初,鳳風縣政府總結以往工作,人們才驚喜地發現:“中國禪茶瑜伽小鎮”表面看不溫不火,帶動效應卻不容小看。到二〇二〇年底,縣里已成功打造全國森林康養基地和省級森林康養試點基地,成功創建省級森林城市,全縣已有省級森林鄉鎮九個,森林村寨二十八個,森林人家二百一十五戶。
鳳岡產業發展平添一“寶”,鄉村振興又有了新的底氣。縣委、縣政府負責同志此刻的態度卻超乎尋常的淡定。他們認定,只要每一個思路、每一個動作都扣住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有效銜接鄉村振興這個大局,一路上還會有數不盡的喜和憂,每次成功都不是終點,每次收獲都是起點。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當務之急。
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構建一個大的格局,每天的太陽都是新鮮的。
“鄉場上”,還有多少鮮活的故事等待采擷?“湄鳳余”,究竟藏有哪些“神奇”?我們踏著秋日的陽光,一步一步走了進去,一窺究竟。
(本文為張興、卡西、耕夫三人所著《鄉場上下》一書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