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打針觀察者
我生下來是個八九斤的胖子,但不虛胖,小時候我沒有疾病,沒有痛苦,嚼著花生地瓜跟在我媽屁股后面,帶妹妹去衛生院打針。
傍晚時風中有桔梗和草葉的香氣,夾雜一部分牛糞和泥土的氣味。太陽剛落那會兒天空會有些紅,紫紅,火紅或帶點灰的紅。最美的是黃里透紅的薔薇色,我們在路上慢慢地走著,我媽背著我妹,她倆都很瘦。我爸也瘦,家里就我胖。
通常情況下我的鄉村醫生姑姑從盒子里拿出消毒后的針我妹就開始哭,要是哭得厲害了想逃出去我媽會對我說:過來,摁住她。
這句話還會在另一種情形下出現,殺雞宰鴨時奶奶會跟我說,過來,捉它的腿。場面有些嚴峻,像在執行什么,我清秀好看的姑姑一邊安慰她一邊瞄準,像個正在做實驗的科學家。
這件事持續時間不長,但她的哭聲仿佛在受刑,我望著她,覺得她像個瘦弱的小羊羔子,看她哭得扭曲的小臉蛋,覺得有些心疼。
在這四人組成的小社會里,每個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妹無疑是反抗者,也是受害與受益者,打針使她的臉第一次有了逃避與抗爭的神情,她用哭聲與針頭做斗爭,甚至捏緊了拳頭,繃緊了屁股和神經。
我姑說:放松,別怕,不要生氣噢。
她哭起來小臉漲紅,嗓門尖細直沖屋頂,雖然哭聲很烈,性子很倔,但針還是非扎不可。在這場決斗中,病人不存在贏面。
一開始她大哭我會心疼,希望那尖尖的玩意兒來扎我,我愿意為她承受病痛。畢竟針頭扎進肉里面這件事實在是莫名叫人害怕,后來次數太多,我也就麻木了。
這件事誰也幫不了她,我可以替她做事,甚至替她去死,但不能替她打針吃藥,替她吃飯上廁所。我能做的僅僅是看,盯著看,認真看,望著,記住,回憶或祈禱,我站在那兒,瞪著兩只大眼睛,像只可憐又冷漠的大眼田雞。
我儼然成為了世上最麻木不仁的打針觀察者,極其熟練,冷血,鎮定自若甚至目不轉睛。觀察次數之多,持續時間之長,面對恐懼之好奇,面對哭嚎之冷漠,消化痛苦之徹底,神情神經之麻木,實在難以形容。
我媽胡亂地用衣袖給我妹擦擦眼淚,背著她走出去,我的鄉村醫生表姑跟在后頭重復過去那些叮囑,并在我妹的瘦臉蛋子上輕輕捏一下,有時給她一顆糖,朝她甜美地笑一笑。我妹的哭聲通常要到田間小路上才會停,她被馱在背上,衣服和呼吸里隱約飄蕩著藥味。有時哭著哭著她嘴里的糖果掉下來,她望我一眼,我就說,已經臟了,不能吃。她就又接著哭。
只有時間能破譯孩子眼中的秘密,她哭了,但她不需要手帕,她只要糖。
可能糖會使人開心,她嗜甜,無論米果還是粽子,白粥甚至米飯,放糖就對了,拿調羹大把大把地放。我記得她舉著一只用筷子插著的粽子開心地跑來跑去,那粽子渾身晶瑩雪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因為裹滿了白砂糖,就像個鑲了鉆的糖三角。
她吃糖時表現出最大的奢侈和快樂,恨不得嘴里全是甜蜜;而我就不一樣了,雖然我也愛甜,但我喝粥放鹽,炒飯放醬油,涼拌什么的也不要糖,粽子米餃蘸酸水或辣椒面就行,從小吃得辣,也絕不挑食。指天椒、酸菜、苦瓜,壓根難不倒我,小時候跟我爸比賽吃辣椒,場面熱火朝天。
給我什么就吃什么,我胃口很好,而我妹是給什么都不愛吃(除了甜的)。他們都說我大概在娘胎里面就很會搶吃的,所以媽生下我之后面黃肌瘦,身子很弱,誰知緊接著又懷上了妹妹。
出生前的顛簸,以及苦難晦暗時辰的長期洗禮,讓妹妹生下來就瘦小、虛弱,樣子難看,氣色不水靈,一副營養不良有氣無力的樣子。老實說,她來到我們身邊并不容易,吃盡了千辛萬苦,打娘胎里開始,她就是伴隨危機和羸弱的,所以我們得呵護她,像保護一個小天使那樣。
也許她出生前就累著了,生下后都不愛動,我有時背著她去上學,不覺得特別費勁,其實我不愿意這樣,我希望她走走路,但她不愿意,大概是身體虛弱,不愛走路。
放學后我把她帶回家,讓她一個人玩兒,我去放牛,或者去田里面奔跑,打滾,跟伙伴們玩游戲。我是好動的,沒什么能攔得住我,我到寬闊的荒原上狂奔,翻跟頭,學大俠,唱歌,狂笑狂吼,從很高的地方往下跳,怎么過癮怎么來。但她不一樣,她不愛動,說話小聲小氣兒,也不太愛笑和說話,她是內向的,像那種天才的沉悶自閉的小孩子。
爸媽和奶奶說我,別四處瘋,好好帶著妹妹,別到處亂跑亂跳,她會學,萬一摔斷了腿釀得清(母親老家客家方言,怎么辦的意思)?
她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睜著無知天真的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有時她讓我想起電影《鐵皮鼓》里面的小奧斯卡,因為太瘦,臉小,使得那眼睛顯得更大,在小小臉龐上極其突出,但她的神情又沒有奧斯卡的那種倔強,她畢竟有些羸弱;她的神情又讓我想到了《迦百農》里面的小男孩,隨時隨地籠罩著無奈的淡淡憂傷,里面也沒多少小孩的霸氣和頑皮;而她那美麗憂愁的眉眼,又讓我想起電影《馬戲之家》里面的那個阿格拉婭,那孩子的眼神太美了。
我在山坡上玩,將她放在干凈的石頭上或草堆上,給她摘些小花之類的。她往遠處看著,不知在觀察什么。我遠遠看著她,觀察周圍的一切,免得她磕著碰著。
在她還小的時候我是很少讓她一個人出門的,雖然村里的孩子個個像牛羊一樣四處亂跑,但我妹不行。她膽小,身體也不夠壯。
村里到處是狗,家家戶戶都有,多少不一,性情也大不相同。最兇的是我七爺家的白狗,在他家門前經過,見一回吠一回,吠完還攆,齜牙大眼兇神惡煞,就我這樣厲害的小孩子,也給它咬過幾回,真是逃命般的經歷。至于其他的狗,普普通通防著就行,稍微警惕的暴躁的,幾十米之外就開始吠,蠢蠢欲動往前沖來,多少會讓孩子受點驚嚇;但大多習慣了,時間久了,誰家的狗幾分危險,已經了如指掌。
不過人們都挺提防,平時還帶個打狗棒什么的,我帶過,但嫌麻煩,經常會忘記。你要是遇到了瘋狗和比瘋狗好些的兇狗,你就得穩住,穩不住就得跑,跑不贏就得戰斗,戰斗不贏就得被咬。被咬是誰也不愿意的,一旦被狗咬了,針是鐵定要扎的,打針還得花錢,處理遲了弄不好會得狂犬病。
雖然孩子們怕打針,但死顯然更可怕。所以大家都得十分注意,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我就曾吃過狗的虧,前前后后打針數次,讓我厭煩。
一般的狗只是樣子兇,刀子嘴豆腐心,純屬過嘴癮,狂吠幾下看不見人了就消停了,但有一部分狗是沒完沒了,吠就算了,還得齜牙往前沖,前爪不安分,好像要把人衣襟子給撕下來。對付這個我是有方法的,狗雖然忠誠老實,但難說也有些勢利,也怕比它厲害的,這個時候我就會讓自己看起來比它更兇,怒目而瞪,或者大聲吼叫。
有一次我居然站在路中間與一條狗對峙了幾分鐘,我們都瞪大了眼睛,作兇狠狀,誰也不讓著誰,但誰也不往前一些,最后,我見我妹站在旁邊有些無聊了,便更兇地往前邁了幾步,那狗子居然怕了,被我的氣勢嚇回家去了。
值得注意的是,我小小年紀便懂得從一條狗的眼睛里去觀察狗的內心,或者并不足以涉及到內心那么復雜,僅僅是觀察它是否會發動攻擊,以及兇殘程度能達到幾級。從它的眼睛中我能判斷它撲向我時我能否迅捷躲開。大多數時候我有把握完全躲過它,而且有把握在我做出比它更兇狠憤怒的神情時,它會有退卻的意思,它的前爪,它的眼睛、臉和耳朵尾巴全在傳達一種信息,我通過觀察這些,可以看到一條狗的想法。這是我與它對峙之前就已做好的事情,我的視力和膽量都非常棒,這基于長久以來對大量狗的觀察和了解,還有一部分來自我的無聊。我曾把自己當成一條狗去想象遭遇人類對手時的心情。
我知道它對我并不具有威脅,并且在實驗當我真正挑釁它的時候,它會有什么反應。如我所想,很有意思,狗退回到它的領域去了。它們畢竟不是瘋狗,就算我七爺家那條最兇的狗,也僅僅在特殊情況下才咬了我。它是唯一的特例。怪我那時年幼無知太魯莽,想要跟它大戰一場,剛好碰上它心情不太好的一天。有一回我跑得太快冒犯了它和它剛生下的孩子,剛做母親的它便警惕暴躁地報復了我,其實多年來無數次的經過與見面,它也并沒有拿我怎樣,它僅僅是一條忠心的狗而已。
我與狗對峙過很多回,因為貪玩好奇和無聊,并次次取得預料中的小勝利,若有必要,我指不定會與野狗打架。而我媽說這完全沒有必要,她說拎著打狗棒可以隨便在任何狗群中大搖大擺地過去。
無論任何時候你都能在村子里看到人的腳邊站著一條狗,屋子旁邊站著一條狗,馬路上站著一條狗,黑夜中站著一條狗,任意一道門前也會站著一條狗,所有的狗都是那么善良,具有同樣單純的眼睛。它們唯一會做的兇巴巴的事情僅僅是在感到危險的時候齜牙吠叫,那是它們的職責。
我妹就從來不像我這樣頑皮和狂妄。在她和狗中間總是隔著一個我,有我在,可以少打幾針狂犬疫苗。我就是她不用扎針的狂犬疫苗。我將她與狗隔絕在一個適當的距離當中。她雖然比我小,但遇到什么都波瀾不驚。
有時看到她突然往一個地方走,問她去哪,她回頭,也不說話,略有沉思地往前,僅僅是去摘個小野花啥的。她有時在田里走來走去,也許是跟著一只蜻蜓蝴蝶,也許是因為兔子和鳥的叫聲,她就循著那些玩意兒慢慢走過去。為了不讓她掉下田埂或水溝沼澤,也為了讓自己不必在她突然的哭聲中去全世界尋找一顆糖與彩色紙小玩具之類的,我得時刻保持警惕,像個保鏢那樣,不時地觀察。
我觀察她就像觀察別的某些讓人哀傷的事物一樣,比如觀察打針,這的確是有些讓人警惕和悲傷的事情,但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心不知道哀傷。
當時鄉下愛給孩子取些亂七八糟土掉渣的小名,什么豬狗牛羊鐵蛋冬瓜之類的,名字賤,好養,接地氣又好玩。不過我沒有土掉渣的綽號。但我其實是有綽號的,我們班上男同學曾叫我母老虎。就因為我脾氣有些暴,嗓門有些大,體格強而且大耳大眼大額大臉,是女孩里氣勢最猛的。
我爸是個文雅之人,也沒給我妹取小名,因為瘦小,就叫她小不點。我們全家都很呵護小不點。我后來想,如果給她取名狗蛋牛娃豬屎甚至大滾坨子之類不知道會不會好一些?
除了打針時的哭聲,她的嗓門從沒有特別強有力的表現,我既希望她忍住嚎哭省省力氣,又覺得她很快便會好起來,因為一個特別虛弱的人是發不出那種穿透屋頂的尖利哭聲的。
我知道疾病長在她的身上,那是個看不見的東西,我們對疾病沒有辦法,對貧窮也沒有辦法,一切都需要慢慢克服。我能體會到羸弱和悲傷的滋味,不僅因為我多病的妹妹,那是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敏感。我對可怕的東西有種殘忍的好奇心和感受力,也許是哭聲聽得太多,心腸變硬了,我能很好地忍耐這種殘忍。
我很少在她面前表現出不快樂,也不跟她講煩惱的事情,我怕她累。我希望她所有的力氣拿來長個兒,長肉,長力氣,她只要開心就好;我希望她那美麗清秀的黑褐色眼珠里不要有不像孩童的無趣和疲累,我寧愿對著牛說話也不會打擾她。我將全部的語言的負累掃進了垃圾桶,她現在很快樂,比我快樂。雖然小時候有些病怏怏的樣子,但五官極其好看,那種美貌在十幾年后展現出來,她也在調養下恢復了不錯的體質。生活仍往返在無數大大小小的困難和灰心中,與此同在的是大大小小的幽默與自得自樂。
而我們的性格也朝與兒時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切似乎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現在比她小時候更不愛動,也不愛說話,討厭與人打交道,討厭說話,甚至討厭出門,而她相反,我們的位置互換了?,F在我是羸弱者。
有一回冬天深夜我突然不舒服,難受得不得了,她從床上爬起來開車送我去醫院。車子里很暗,也沒有聲音,半路上突然聽到她在哽咽,偷偷拿手擦眼淚,我問你干嘛,她不作聲。另一回我低血糖犯暈進醫院,同事將她喊來,在醫院我醒來就看到她眼珠哭紅了。她長大之后就哭過那么幾回,平時遇到困難從來不哭。
只有極少的事能讓她流眼淚。她得了一次腸炎,前后扎了四五回針,回回哭,屁股針那下子她死活不同意,怕,二十多歲的人,嚇得在醫院大哭,我突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也是這樣哭,好像我們都還沒長大。
來打針的小伙子站在那兒,看著她哭,我耳邊不住地回響著我媽的二十多年前的聲音:過來,摁住她。好,別哭了,不疼。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我對那小伙子說,你來,我摁住她。
小伙子靦腆,見她還在哭,站著沒動,我跟她講了一堆道理,然后說:不打也要打。
她知道逃不過了,只好別過去咬牙把頭埋在病床上。跟二十多年前不同,我也把頭別過去,我成了最敏感的打針觀察者,不敢看別人打針,自己也怕。
我仍然是觀察者,仍然有麻木的時候,仍然會瞪著眼睛目不轉睛地看某些事情,但不是從前那樣。
不會有那樣的時辰了,薔薇色的晚霞,熟悉的哭聲笑聲。草葉泥土的味道,藥房的味道,背著布包的學生,天空下河流的顏色,河邊上圓形或三角形的樹,樹上劇烈的蟬鳴,油亮清香的樹葉……
我跟在我媽屁股后面慢慢走著,那時我沒有痛苦。
駝背者
這兒的男人女人,到了老年大多將頭往大地上垂去,駝背這種悲傷的儀式,居然要在脖子上持續十幾甚至幾十年。
傍晚時我站在房檐下發呆,夕光中駝背老人們一個個出來,干凈的青石小路,被踩得透亮,純潔。老人們走向原野,一天中最后一次去地里收集枯草拿回家引火做飯,或召喚家禽,喊在外頭頑皮的孫兒歸家。我跟著他們走出去,我那時還小,就像個跟屁蟲,喜歡跟在駝背的老人后面,駝背讓我看不見他們的后腦勺。
他們跟我說話,說,孩子,回家去,別跟著。
但我沒有。
村里面很多老人,都是老人帶孩子,大人在外面打拼。在那種巒霧漫天叢林莽莽的山村,森林草木中滲透大量濕氣,多數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犯風濕,駝背。
我的外婆六十歲就背駝得厲害,走起路來很累。當她忙完自己的事情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在那種靜止中緩氣歇息。我們都讓她不要出門做事情,但她總是不聽,也許一個人靜靜待著久了也覺得孤寂無聊,要出去走動走動。一個人駝背了老了,大概連坐著躺著也是累的,無論怎樣,蒼老和沉疴還是很快將她召喚去了,在天上,她不要再受沉重之苦了。
山里面像我奶奶這樣,八十多歲仍然腰背挺直的老人不多了。崇山峻嶺里的老人幾乎都在跟風濕抗爭,我的三婆善談而勤勞,一生在群山、溪溝、叢林里穿梭,去山溝里采豬草,種菜種地跋山涉水,幾乎全年都與冷水打交道。疼痛慢慢進入到她的骨髓,最后這緩慢的疼痛帶走了她。后來三爺也難逃厄運,有一次我放假回家,看到他坐在竹椅上鼻青臉腫,額上還有傷痕血污,很心疼;他說走在路上突然摔了一跤,因為膝蓋不能用力,完全走不了了。我想這就是風濕,長年累月到現在,根治是不可能了,只能去醫院開藥調養,治一治就會好很多,頂多承受點風濕骨痛。他說好,他也覺得只是膝蓋不給力了,人還是好的,然而我回單位上班不足一個月,他竟然去世了。
他們之前的人生總在苦難中度過,肩負家庭的重擔。到了晚年,很多事情已經沒法去做了,健康也恢復不了了。
我見過一個很窮很窮的老人,晚年背駝得厲害,但因為生活窮困,仍然要去地里干活,她將一個背簍背在身上,駝背使那背簍像背在一個拱形的小山坡上,因為簍子夠深,所以走在她后面的人只看到了背簍,看不到她的頭,仿佛是一個沒有頭的背簍在走路。
當一個人的背駝成駱駝身上的一個駝峰,因為累他們的頭都不愛抬起來了。聲音從那兒發出但不知道他們的神情,即使有神情也被皺紋遮蓋,消化了。后來他們大多嚴肅,再后來,寡言,苦澀,警覺。他們已真正朝最低處望去,直到看穿生死。
我兒時見到過太多駝背的慈祥老人,他們走在路上,只能迫使自己抬起頭來。如果個子很矮,駝背會讓他們看不清對面高個的人。最后近處的看不清,遠處的也看不清。有時他們點燃了原野的荒草或一堆垃圾,身軀像個符號在那兒懸著,腿腳小小的,細細的,身子彎彎的,矮小。火焰晃動著他們的影子,有些悲壯。
駝背者看到的會更少,聽到的卻會更清楚,但他們又不是完全看不到。當我看到駝背者站在風中和夕陽下,仿佛從他們那弓向大地的嘴里面會發出什么聲音,我會悄悄地站在離他們不遠處,等著他們做出什么動作或發出什么聲音來。有時候他們會講要變天了,我怎么會相信呢?我是一個孩子,我對一切看上去神氣莊重的東西帶著孩子氣的輕視,但后來我發現氣候真的變了,甚至會有一些災難,比如洪水或火災。我甚至一度想要低下頭去看看那駝背者幾乎低到了大地上去的臉龐是什么樣子。他們的眼睛究竟從大地之上看到了什么?他的耳朵究竟從風中發現了什么秘密?
駝背像一種證明,苦難的羞辱或表揚。在它上面是時間、日子、哭泣、榮耀、勞累、屈辱、付出、恐懼、忙碌。像一粒種子長回到它的原點,無限彎曲著接近開始的地方。
我常能看到駝背老人們前前后后走著,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伙伴,親人般活在這個地方,兒時一起長大,年輕時都是好兄弟,個個腰桿挺拔一表人才,身體強健生龍活虎,去過外面的世界闖蕩但一一回來,一起去漫漫的山路上運過貨,一起在命運的打擊下發過誓,在黑暗中一起奮斗過。
年少時大多血性輕狂,為些小事都要爭斗一番,他們會在河灘上打架,有時候他贏了,有時候他輸了,但總會分出個高低。不論如何他們總歸熱烈地年輕過,像一把驕傲暴躁的火,被時間往下按,直到現在,彎下腰去,慈祥又沉默?,F在好了,老年是一切的和解。無奈的命運,默認的順從。
大家都要低頭,全體低頭,朝向泥土,然后鉆進泥土。
十分得體的安排。